在风都城犹自沉浸于储君复位,朝廷回迁的热闹中时,无人知道李烬之已悄无声息地又出了城。依旧是轻装简从,除去储天养,便只带了五名得力侍卫。风洲沿途皆已打点妥当,一路坦途,众人也是昼夜兼程,两日后便过了齐门河,入了融洲境内。融西地界便非永宁治下,不能不稍作收敛,行程也缓了下来。好在一路关卡倒无想象中严,三日后也便到了临川城外。
此时已近日中,城门处却犹自排着长长的入城队伍。李烬之原料秋往事既入了城,方崇文必无安生日子过,只怕城门紧闭,戒备森严。此时见得不仅一派太平,甚至还十分热闹,倒有些七上八下起来,便一面排着队,一面寻了名模样忠厚的大汉搭话道:“兄台是地头上人?”
大汉扯了扯身上歪歪斜斜的糙布衣服,憨然笑道:“我哪能是墙里人呢,上条镇的。”
“哦,上条镇。”李烬之随口道,“我早晨便从那儿过的,近得很,兄台想必常进城?”
“哪能呢。”大汉笑道,“进一次城光通凭便得十大子儿,没事哪敢来呢。”
李烬之早听说方崇文颇好聚敛,各项税费都征得比别处高,此时见了实证,更不由心下冷笑,咋舌道:“十大子儿?风都城原本也不过五大子儿,储君回来之后还给免了。这临川城里莫非又掘出金子了,这么贵还有这许多人挤着进?”
“虽未、虽未掘出金子,却也差不远。”大汉显然十分兴奋,说话都磕巴起来,“城里要扩军,正招人呢,村里镇里但凡有两斤气力的都来了。”
李烬之颇觉讶异,乱世从军,九死一生,虽也不乏有志功名的勇士,可多数人终究惜命,即便以容府在清明的人望,招兵也是头疼事,强征尚且未必够数,这等踊跃报名的场面更是难得一见。他心忖必有蹊跷,便啧啧叹道:“北人到底勇悍,我们南边那儿招兵告示一贴,百丈内都不见人。”
“哪的话,北人一般怕死。”大汉叹道,“融洲打得厉害,跑的跑,死的死,撸不出几个壮丁,若是普通招兵,那也是强拉硬扯鬼哭狼嚎的,只是这回不同,这回招的可是止戈骑。”
李烬之吃了一惊,讶道:“止戈骑?容府止戈骑?”
“是。”大汉点点头,忽又摇头道,“不不,这会儿不能说容府止戈骑了,得说储君储后的止戈骑。听说进去便是亲兵,又威风,饷银又厚,轻易约摸也不必上阵,就算真上,那储君储后也是战无不胜的,拼几回军功便可提官,若运气好得了赏识,那更是要什么前程没有?听说原本都是从军中精锐里抽选,这回直接从外头招,可是难得的机会,谁不想试试呢。不瞒兄弟,我原本也是当过兵的,跟的裴家,问过招兵的将军,说不计较,上过阵的还可优先,瞧这气度便叫人服。虽未必中选,就当来凑凑热闹,见见世面。”
李烬之几乎已能确定这事必与秋往事有关,多少也能猜到意图,不由笑道:“临川城的方将军,也是容府出来的吧,到底是自家人,止戈骑难得扩一次军,也挑在这儿。”
“可不是。”大汉道,“早先有流言,说容王有自立的心思,不服储君,这下不攻自破了,人家就是储君的人。听说这回是储后亲自来招人,若能瞧上一眼,可是大运道啦。”
李烬之心下疾转,也觉秋往事这一步走得颇为巧妙,只不知方崇文如何愿意配合,越发急着想同她见面。只是与城内尚未取得联系,境况一无所知,也尚不知要如何寻她。正一面暗自盘算,一面同那大汉闲扯,忽听城门内一个声音颇为耳熟,细细一听,才发觉原来城门口便设了招兵报名处,季无恙正在此监督。他顿时大喜,说道:“既有这等难得机会,我也报个名吧,权凑个热闹。”
大汉十分欢喜,与他一同排到城门前。门内左手处摆着一张长桌,坐着一排兵士为报名之人登记造册。李烬之特意高声道:“我报名。”
正在一旁的季无恙果然立刻回头望来,正与他有意无意扫来的眼光一触,顿时大吃一惊,几乎叫出声来,忙低头忍下,装作无事。
李烬之知道他已有数,便随口诌了个假名登记,领了凭证便自离去。与那大汉在一处岔道口分了手,便遣储天养与一干随从先去客栈落脚,自己则寻了个街边茶摊坐下。果然过不片刻便见已换下官服的季无恙匆匆而来,自他面前走过,并不停留,似并未见到他。李烬之又坐片刻,起身远远跟着,见他进了一家客栈,便也跟进去要了间房。待小二将他领到二楼房内退了出去,便立刻敲了对面的门。开门的果然正是季无恙,一将他迎进房内行过礼坐下,便摇头叹道:“你们两位,真是一个比一个大胆,头先在城门口,险些没吓死我,殿下可知边上有多少方崇文的人。”
“怕什么。”李烬之笑道,“方崇文就算知道,又敢把我怎样。”
季无恙也笑道:“殿下这个时候到,算算日子恐怕没接着我的信,就不怕我心思不在永宁?”
“你写了信?”李烬之似有些高兴,问道,“往事叫你写的?”见他点头,心忖秋往事已愿主动同他联络,想必芥蒂已消,顿时心情大好,畅然笑道,“往事是个念旧情的,入了临川,只怕第一件事就是寻你。止戈骑都要重建了,你莫非还会留在外头。”
季无恙点头叹道:“两位这样的主上,可遇不可求。眼下不是时候,多的也不必说,殿下但有吩咐,尽管开口。这回是一个人来的?可有何安排?”
李烬之道:“还有几个,已在别处住了。我暂时也未有打算,总要先同往事见上一面才好安排。你可有办法?”不待季无恙回答,却忽起身向窗边走去。
季无恙一讶,跟着过去。窗口临街,看了半晌,渐闻隐隐的喧闹声传来,他瞧了瞧方向,忽惊叫道:“啊,是储后和方将军回城了。”
李烬之一面探着脖子看,一面问道:“他们今日出城?”
“巡视城南大营去了。”季无恙拍着额道,“要命要命,他们前日出的城,今日该回,我先前在城门口便是等着迎他们呢,被殿下一吓,竟给忘了。”
李烬之已远远瞧见马队,拍着他肩头笑道:“放心,回头我同往事打个招呼,不扣你工钱便是。”
喧闹声渐渐靠近,当先清道的兵士已驰了过来两边列队,身后满满地挤着围观百姓。季无恙指指楼下披着黄袍的兵士道:“方崇文的亲兵,殿下瞧怎样?”
李烬之扫一眼道:“止戈骑挑剩下的罢了。”
季无恙点头叹道:“止戈骑这等劲旅,但得三万之数,足可纵横天下,容王也真舍得拆。”
李烬之微微笑道:“他怕的不就是我纵横天下。”
楼下人群忽响起一片哄闹,接着便闻铮铮马蹄踏破鼎沸的人声滚滚而来。季无恙还眯着眼看不分明,李烬之却早已瞧见当先而来的秋往事。黑马,白甲,背后一领红色披风,迎着日光,耀目生辉,虽瞧不清眉目,也自有一股凛然英气迫人而来,不可逼视。
李烬之瞧得目眩神驰,不由叹气。季无恙打趣道:“殿下日日瞧着,还未瞧够?”
李烬之忍不住诉苦道:“哪来的日日见,自成亲后,见面的日子一次少过一日,看一眼记上一月,大约勉强够用。”
围观百姓隐约瞧见人来,开始扯着脖子高呼储后,挤得道旁兵士几乎维持不住队列。可待奔驰而来的骑兵当真到了眼前,摄人的气势却令众人不由自主收了声,连呼吸也小心翼翼地和着马蹄的节奏,唯恐乱了分毫。
秋往事神色并不严肃,甚至带着些笑,愈发神采飞扬。身后柳云等皆在,一色黑马白衣,触目鲜明。唯独方崇文未披铠甲,只着一袭青衫,骑一匹枣红马,原本该颇扎眼,却不知是否长途奔波蒙了尘,夹在一色黑白中只觉暗淡,若不留心,便几被淹没。
奔近客栈时,秋往事忽然似有所感,抬头望去,正与李烬之四目相对。李烬之见她眼中微微一亮,闪过一丝惊喜,顿时大喜,正欲朝她招手。却见她忽又露出恼色,狠狠瞪他一眼,扭过头去,似还皱着鼻子哼了一声,接着便再不回头,扬长而去,只留一地尘土。
李烬之伸出的手僵在一半,许久才讪讪收回,重重叹了口气。季无恙忍着笑,说道:“殿下莫急,储后若是真恼,早不张罗替殿下取融西,不过是耍耍脾气,哄哄便好了。”
李烬之莫可奈何,干咳两声,挥挥手道:“罢了,不与她计较。”随即又道,“今日最好便见上一面,你可能安排?”
季无恙道:“储后住在官城,殿下进去麻烦,我知会她出来便是。她本就满城跑,方崇文拦不住,没什么难。”
李烬之叹道:“只怕她不肯自己上门。”
季无恙笑道:“殿下只管放心,包在我身上便是。”
李烬之无心多谈,季无恙也不便久留,约定联络方式便即离去。因料想秋往事一时半刻还抽不出身,便先出门转转。街上人潮涌动,皆三五成群聚在一处议论着储后和止戈骑的威风,又有许多人争着去招兵处报名。李烬之见秋往事刻意张扬甚见成效,也颇安心,虽觉方崇文不该这般好说话,可人心已是如此,他若想耍什么花样,怕也当真不易。
沿着主街转了一溜,并未发现有何异状,倒是听到不少人也在议论卫祸偿银之事,言辞间皆盛赞储后仁慈。李烬之见城中并无什么暗藏阴谋的征兆,便寻褚天养等略作交待,自随从处取了各条暗线送来的密信,仍回到先前的客栈,一面看信,一面等待季无恙联络。
因连日赶路未得闲暇,颇是积累了些信件,一一浏览处理完毕,抬头已是夕阳西下之时,秋往事却仍是消息全无李烬之不免心焦起来,愈发觉得她多半仍在着恼,不肯过来相见,只怕连季无恙都被管了起来,否则不该了无回音。
又等片刻,天色暗了下来,隐隐可见东面官城已亮起灯火。李烬之再也坐不住,不欲等到明天,便决定趁夜入官城一探。
街上尚有些零星行人,可过河的金龙桥上却已空空荡荡了无人影,对岸官城围墙上便立着守卫,若自桥上走过势必无所匿踪,正寻思着是否要觅个冷僻处泅水渡河,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甚为熟悉的冷哼。他心下一惊,忙回头望去,果见秋往事背着个包袱站在一处屋檐下,不过十来丈远,却不知先前为何一直不曾发现。他微微一怔,几乎疑心是杨守一假扮,却又不信他扮得出那股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且那包袱正是当日托米覆舟捎去的,更不应有假。正讶异间,忽见秋往事一扭头,转身往回走去。他虽心急,大街上却也不好声张,只能在后头跟着。好在秋往事似也无意甩开她,一路走着,却回到了他入住的客栈。
李烬之见她熟门熟路地到了房门口,似是已经来过,猜想或许是先前恰好错过,正欲上前开门,却见她在门前重重踏了一步,锁便不知怎地应声而开。他吃了一惊,忙跟着进屋,未及发问,秋往事已往桌边一坐,抬头凉凉望着他道:“你这不挺悠闲的嘛,无恙说什么你要去闯官城,拉都拉不住,非诓我过来拦着,结果还不是在悠悠哉哉逛街,过了大半天才想起来往官城去。”
李烬之听她显然白天便已来过,忙道:“冤枉冤枉,都是无恙那小子生事,他说我进官城不便,还是约你出来,我可不知他耍这等花腔。我想你得应付方崇文,总要夜里才得闲,便先出去走走,哪知你来得这般快。”
秋往事又解下背上包袱,自里头抽出一支风竹,晃了晃道:“还有这个,算什么意思?”
李烬之笑道:“自然是让你莫忘了咱们当日之约,说好我教你吹风竹,还说要共游九洲。这个是我亲手做的,用的万世宫里三四百年的老玉竹,已起了石皮,可不好刻,我雕了好几天,比当日那支精细多了。”
秋往事轻哼道:“我还道是你让我自个儿学去,你不伺候了。”
李烬之忙道:“岂有此事,你想学,我现在便教!”
秋往事不语,将风竹搁过一边,又自包袱内掏出个木匣抛过去道:“这个你也拿去吧,我用不着了。”
李烬之接过木匣,知道里头装的是因果甲,听她似乎并非赌气,又想起先前开门之事,便问:“你的枢术可是回来了?我瞧你体内死枢尚在,并未解封。”
秋往事原本还有些别扭,提起此事却忍不住兴奋,也顾不上同他斗气,起身走到窗边,招手道:“你来看。”
李烬之大喜,立刻凑过去。秋往事四处瞧了瞧,未见趁手物件,随手往他怀里摸了块银子出来向外一掷,银子如有生命,在空中盘旋飞舞,绕着一颗大树滴溜溜转了几圈,又直直射往树边一块大石,但听轰然巨响,将石头击得粉碎。周围店铺中闻声涌出许多人,见一地碎石,皆觉惊讶,只道降了天火,纷纷朝天跪拜。
李烬之更是惊异,问道:“这是……这不是自在法,你怎么做的?”
“你也瞧不出来?”秋往事虽有些失望,却又忍不住得意,“确实不是自在法,我枢力未动,并未渗进银子,更未一路跟随掌控,只是扔出去前心里想着要它如何走法,它便能依着心思动。中途若想改换,比划些动作也成,只是这个不是次次灵,我还在练。总之虽没有自在法那么得心应手,却也能凑合了。”
李烬之又问:“最后那一下……”
秋往事微微皱眉道:“这个我也不大喜欢,大约是不二法的缘故,威力虽强,只是不好控制,撞上什么便炸得粉身碎骨,想不炸也不成。因此不能轻易用,那楼晓山便几乎被我炸死啦。”
李烬之紧张道:“真是不二法,对你自身无妨碍?”
“没有。”秋往事摇头,“我枢力压根还封着,哪里用得出去,顶多沾上些散在外脉的散力罢了,绝不会反噬,也算不上什么损耗。还有个好处,一点都不费劲,先前未封之时数法同用还极耗枢力,用不了多久便累得很,如今只耗些散力,那便轻松了,怎么使都没问题。”
李烬之接着道:“那石头离这儿十来丈,又被草蓬遮着,这等天色之下,寻常人看不见,看来你连入微法也回来了。”
秋往事得意道:“虽不比你的好使,却也很够用啦。”
李烬之大觉讶异,又细细问了几句,想了想道:“外脉散力,是尘枢之用,莫非这便是以尘入风?”
“我也还没摸明白。”秋往事歪头觑着他道,“这不正该你出力,我身上的枢力,那银子上的枢力,到底是个什么样,你赶紧瞧瞧。可要我再多扔几块?”
“别别,迟早被你扔穷。”李烬之苦笑道,“说正经的,我瞧不出来。我的枢力到你周围便无下落,只怕是方圆法之故,刚才你在我身后那么近,换作平时我早该发觉,这回却一点也不知道,银子也是一样,你枢力初封之时尚不是如此。”
“我倒忘了方圆法。”秋往事恍然大悟,“我白天来这儿没见着人,只道你真去了官城,便出去寻过,远远瞧见你逛街,还跟了一程,你也未发觉,我还道你心思不知摆在什么地方,一怒便走了。”
李烬之忙拉着她道:“所以你如今可别乱跑,我找你不容易了。”
秋往事忽笑道:“我扔的东西你都觉不出,那便彻底打不赢我啦。”
李烬之暗道虽觉不出枢力,听风辨位却也差不离,嘴上自然笑道:“天下又有几个人敢说赢你,只好在我永远用不着和你动手。”
秋往事似忽想起什么,回头道:“是了,卫昭、卫昭替我寻了许多记载当年史事的材料,密密麻麻读得我头疼,待回了济城,你帮我好好瞧瞧可有线索。他说留了许多书籍在江栾内书房的,你可瞧见了?”
“江栾毕竟还在位,内书房我派人进去取过些紧要物,其余东西未动,应当还在那儿。”李烬之见她主动提起卫昭,似已不再介怀,彻底松了口气,问道,“往事,你真的不恼我了?”
秋往事轻叹一声,走回桌边坐下,低头道:“他最上心的人是我,我也没救得下他,又有什么可恼你的。卫昭的事,一步步走到最后,也说不清谁错得最多,我实在不甘心,又不知该恼谁,于是便挑了你。如今他也转世了,来生和小竹和我们都会在一起,想必也会开心的。”说着抬头道,“对了,周齐送来封信,是费将军寄来的,问我可曾应承给卫祸偿银。我确实答应过一个老樵夫,可是只此一人,并未多许。听他意思,似乎有人浑水摸鱼?”
李烬之也过去坐下,说道:“此事我已知道,确实有人兴风作浪,已闹到了风洲,四处都传永宁朝廷要发卫祸偿银。我同赵先生谈过,猜测应是楚颃和江未然那小鬼做的。”
“我也猜若真有生事,必定就是她。”秋往事咬牙道,“这小丫头真不让人省心,看我下回还对她客气!”
李烬之道:“她虽未安好心,这回恐怕也算不着咱们。我已有安排,索性就顺水推舟,做实了这件事,咱们也不缺这些银子,权当搏个好名声。”
秋往事眼中一亮,立刻点头道:“我也想着若是不缺钱,索性便认下来,叫世人对卫昭怨得少些,也免得他来世过得不太平。”
李烬之早知她心思,也知她对这笔钱究竟是何数目只怕无甚概念,笑道:“你不止这么想,也已这么做了。我今日在街上听大家都议论储后要发银子呢。”
秋往事“噗嗤”一笑,说道:“在这儿发银子,名声我赚,钱又不必我掏,有什么不好?那日拽着方崇文出来巡城,在城门口偶然听见有风洲过来的人说那里要发偿银,周围人都追着问。我想这事都已传到了融洲,恐怕压也压不住,既是江未然搞的鬼,必定怕容府下水,我便偏要扯上她,瞧她如何,若她拖着不给,我们便有借口可寻,若她大方给了,我们自然更给得起。因此我当场就拉着方崇文出来说确有此事,让大家安心等着官府安排。方崇文脸都绿了,当着这许多人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答应着。他这财迷,平日去个酒楼,竟还坐着等我掏钱,这回真是要了他老命,这两日头都愁白了,你没瞧见他那模样,才好笑呢。”
李烬之击掌大笑道:“再好不过,我原本就打算借这回拖垮容府,正想安排人去散消息,还没交待你,你自己这一闹,倒正好配上。”忽倾身凑过去问道,“你可知道这叫什么?”
秋往事觉他气息发热,直觉向后仰,想要扭头,一双眼偏又似被他吸着,怎么都转不开,含糊道:“我怎知道。”
李烬之又凑上前,几乎蹭到她鼻尖,低声道:“这便叫做天生一对。”
秋往事心“砰砰”跳,见李烬之在桌上一撑,竟顺势跳了过来,忙起身向后退,慌乱间脚下一绊,向后一倒,正好摔在床上,未及起身,李烬之早压了下来。她低呼一声,说道:“五哥,别闹,正事还没说完呢。”
李烬之自顾自埋头下去,说道:“这也是正事。”
秋往事死推着他,说道:“这叫什么正事!你起来,我不要……”
李烬之鼻尖凑在她耳边轻轻蹭着,低声道:“大家都说要。”
秋往事啼笑皆非,啐道:“哪儿来的大家。”
李烬之一面伸手抽她衣带,一面道:“赵先生、费将军,一个个都催着要小储君,我不赶紧自己弄一个出来,莫非真去便宜那江未然。”
秋往事起初还半推半就,这会儿倒真吓了一跳,忙道:“我才不生,麻烦死了,你找米狐兰去,她那儿有现成的。”
李烬之含含糊糊应着,忽怔了怔,停下动作问道:“你说米狐兰怎么了?”
秋往事本是随口一说,见他反应倒忽来了气,料费梓桐或许是有心捉弄,尚未将米狐兰之事透露给他,便趁他发愣,一把推开他跑开,平了平气息,冷笑道:“她怎么了?你想要的小储君,再过几个月她就给你生出来了!”
李烬之吃了一惊,立刻道:“往事,你别想岔,一定不是我的!”
秋往事轻哼道:“那可说不准,你自己那会儿也稀里糊涂,谁知道是不是借酒装疯,顺水推舟地就做了。”
李烬之如今无法以入微法探知她心绪,愈发着慌,急道:“不可能,我那会儿虽然受制,可做过什么,自己都记得,我压根没见过米狐兰,指头都没碰过一根,哪儿来的孩子!”
秋往事嗤道:“杨老头儿能给你下天木针,焉知没下什么别的迷魂汤,这是他拿手活儿,防不胜防。如今孩子都快出来了,管你是不是自愿,总也不能算成杨老头儿的种,还有什么可说的。”
李烬之断然道:“不管什么手段,总之迷魂之术,终究还是要顺着人的心思引导,心底认定绝不能做之事,再如何硬来也是不成的。我但凡还有一分清醒,也绝不会做这种事。”
秋往事听了这话倒颇受用,不由“噗嗤”一笑,说道:“吹牛,我就不信到口的肥肉你不吃。”
李烬之这时也回过味来,见她神态轻松,又想费梓桐早见过米狐兰,必定知道此事,既未通报,料来早有定论,不甚紧要。于是便又贴上去唉声叹气道:“往事,我近来着实累得很,大场面虽看着平稳,可底下新旧势力盘根错节,一层牵一层,一步都错不得。这头要北巡,那头西南要巩固,西北要收化,东南要盯紧,风都要重振。入照殿书房里挂的风境全图,我小时最爱盯着看,如今瞧也不敢瞧一眼,一瞧就觉满眼都是问题。偏偏你又不在,也没个地方说,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上。这储君做得真辛苦,不如我不做了,我们这便游天下去,也免得什么杨老头儿方老头儿日日惦记。”
秋往事笑嘻嘻道:“装什么可怜,我若说好,瞧你怎么圆场。”
李烬之见她不再推拒,便忽弯腰将她横抱而起,低头道:“那我便说赵先生不让,费将军不让,大家都不让。”
走到床边正欲将她放下,秋往事脚一沾着床板,忽地伸手圈住他颈项,背脊一挺,用力一甩,李烬之一时不防,倒被她掀了起来,转了半圈“砰”一声重重摔在床上。秋往事趴在他身上,低笑道:“瞧你这么可怜,也不是不能给你点奖赏。”正欲伏下去,忽抬头看了看屋内计时灰漏,说道,“唔,得赶在天亮前溜回去。”
这一走神,李烬之又翻身一滚将她压在下头,顺手脱下她的鞋向后一抛,正盖住了漏台,说道:“别管这个。”
秋往事含嗔瞟他一眼,说道:“明早方崇文见不到人,如何交待?”
李烬之扯下帐帘一挥,正拂灭了灯烛,一面又摸索着放下一头窗板,另一头够不着,也便顾不上,由着月光透进来,半明半暗地洒在床上,口中喃喃道:“随便寻个借口便是。”
秋往事低吟道:“什么借……”
“明日再想。”李烬之随口打断,倾身吻下,不再让她多话。
第二日李烬之睁眼时,阳光已将房内晒得暖融融。秋往事已起了身,倚在窗边往外不知看着什么,忽似发觉他醒了,转过头笑道:“你可够能睡的。”
李烬之见她知觉较从前灵敏许多,看来之前受伤与枢力被封的影响果然已大致消去,颇觉欢喜,伸着懒腰道:“我是当真许久没睡安稳觉了。”
秋往事笑道:“我这几日倒好吃好睡的。”
李烬之点头叹道:“瞧出来了,都长胖了。”
秋往事瞪他一眼,又笑起来道:“谁让方崇文恁的小气,我偏吃穷他。还特地寻了个名头,说是给止戈骑选伙夫,每日皆往各处酒楼拣好的吃,最后真挑着个愿意随军的厨子,姓俞,还挺有名,倒也成了块招牌,许多人来报名时都追着问是不是真能天天吃俞厨子的菜呢。”
李烬之一面下床洗漱,一面问道:“是了,昨日便想问你,方崇文不是易于的,你扩充止戈骑的目的一望即知,他必定心中有数,你用了什么法子让他如此甘心配合?”
秋往事歪了歪头,忽笑道:“这个我也不知。我卯足了劲预备同他周旋的,哪知没说几句他便答应了,我还没趣得很。”
李烬之怔了怔,微微皱眉道:“哪有这等好事,他必定有所打算。”
秋往事道:“我知道,不过他打算他的,我打算我的,咱们走着瞧便是。”说着朝外努努嘴道,“你瞧,他可比我紧张,不过出来一晚上,这已来了好几拨人找了。”
李烬之走到窗口向下一望,一眼便瞧出许多人虽着平民服色,头角却格外齐整,不时东张西望,彼此暗换眼色,显然有所组织。他见这帮人并未留意到此处,只是谨慎起见,仍将秋往事拉离窗边到桌旁坐下,笑道:“你也太不将人放在眼里,就不怕有入微士。”
秋往事满不在乎地笑道:“方家主火,与水系的天生犯冲,就算有入微士,也充其量是下三品,怕什么。”
李烬之仍挂着先前之事,轻叹道:“咱们眼下尚未摸着他的底,此处终究是他地头,还是万事小心。”
秋往事挥挥手道:“他在方家也不算太得势,倚仗的不过容府,这会儿后台都倒了,还能有什么底牌,了不起又搭上了顾雁迟,只要止戈骑拉起来,我又怕他什么?”忽似想起什么,说道,“对了,他问过我新军叫谁统领,说他有些想法,多半是想争这个位置。可凭他拉谁出来,我不信还有谁资格能硬得过我去。”
李烬之忽地一愣,面色有些古怪,动了动唇却未出声。秋往事见他欲言又止,颇觉讶异,问道:“怎了?”
李烬之迟疑片刻,方下了决心,问道:“你想自己做新军统领?”
秋往事立觉有异,眉梢微挑,说道:“我招来的人,自然我统领,哪里不对?”
李烬之微微苦笑,叹道:“方崇文的底牌,我想我知道在哪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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