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守一抬眼望向他,并不显得惊慌,微微笑道:“费将军果然深得李将军两位信任。”
费梓桐不置可否,淡淡道:“殿下复位已有时日,杨宗主是否也该改口了?”
杨守一仰头笑起来,说道:“费将军莫怪莫怪,实是你家殿下花样多,今日是容府将军,明日是永宁太子,一忽儿又成了储君,几日不见,焉知是否又成了皇帝?老头子耳目昏花,实实地跟不上趟,跟不上趟。”
方定楚见费梓桐似颇有针对之意,知有蹊跷,便问:“费将军先前所问,似乎已知道答案?”
费梓桐道:“我的确有所耳闻,只是着实难以置信,因此还是想听杨宗主亲口说个明白。”
杨守一见方定楚投来质询的目光,慢条斯理地端起茶盏轻啜起来。费梓桐正欲接着逼问,却见他放下茶盏抬起头来,正了正神色道:“费将军不必咄咄逼人,此事非同小可,遮掩不得,老朽亦并未打算隐瞒。储后的不二法,是我授意雁迟,以不二天木针令她无知无觉中学会的。”
方定楚面色顿变,失声惊呼:“什么?!杨上翕,你……”
费梓桐也只知此事与顾雁迟有关,未料他竟直承出于自己指使,倒也吃了一惊,顿了顿问道:“不二天木用在普通人身上,不会有半点效用,杨宗主既出此策,想必是知她身份,存心如此,敢问一句,究竟是何用意?”
方定楚也肃容道:“杨上翕,往事虽未掌教,眼下也无入教意图,可她身份如何,你我心知肚明,就算不奉她为主,可横加伤害,无论如何总也说不过去,此事纵不对教内公开,杨上翕怕也不能含糊了事。”
杨守一道:“方入照放心,老朽既未隐瞒,有何后果,自也承担。只是此事牵涉枢教机密,历来只有上三翕可知,不便对旁人明言,改日见了方上翕,老朽自当与他交待清楚。”
“枢教机密?”方定楚显然对他的说法并不满意,“枢教有何种机密,竟会要取神子性命?”
杨守一轻叹道:“此节倒是意外,老朽本意只是要她学了不二法,原打算立刻就告诉她,她自己理应也有所知觉,哪知情形凑巧,未来得及说她便稀里糊涂使了出来,以致受伤,老朽也颇觉歉疚。”
费梓桐轻哼一声,说道:“杨宗主,我非枢教中人,你教中机密自无资格听闻,只是秋夫人如今身为储后,并未入教,她几乎死在你手下,至今还不知是否恢复,恐怕不是一句歉疚便可揭过,我为人臣子,向杨宗主讨个解释,不为过吧?”
杨守一略一沉吟,说道:“费将军所言也不无道理,就中详情究竟能否透露,非老朽可一言而决,还需同方上翕议过再定,同储君储后,自也还需详谈。只是有一点,费将军不妨想想,历代以来,可曾听说哪位神子神功盖世,贯通诸法?”
费梓桐一怔,细想了想,神子虽素有救世之说,可终究枢教不涉政,所为多是凝聚人心,要说亲自与人动手或上阵厮杀,倒当真闻所未闻,究竟枢术如何,回想之下确实无甚印象。神子身份尊贵,凡事不必亲力亲为原也寻常,可此时听他一说,倒似另有蹊跷,不由皱眉问道:“莫非历代神子,皆要被强行加修不二法?”
杨守一眯起眼道:“再往下便不可多说了,总之费将军不必过虑,神子之事,老朽只有比你更上心,所为虽未必合你们的意,却也绝不会存心加害于她。”
方定楚听他竟不否认,不由震惊,急问道:“杨上翕的意思,这不是你擅自所为,是教内的规矩?”
杨守一又恢复了一贯的慢条斯理架势,笑呵呵道:“方入照年轻有为,入上三翕也不过早晚之事,何必急于一时。老朽若说得,方上翕自也早告诉了你。”说着站起来伸伸筋骨道,“不成,不成,颠了一路,老骨头经不得折腾,得躺躺去。”
费梓桐知道再问怕也是多余,他先前透露的只言片语也已颇耐咀嚼,便也不再多说,安排他去休息,特意将房间挑得与王宿等远远相隔。方定楚则就安顿在王宿等隔间。费梓桐与她又聊两句,询问济城情形,得知王落竟也遇刺,且又与枢教有关,越发觉得背后牵扯甚深,在方定楚面前也不好多说,只道:“先前杨宗主说的,方入照怎么看?储后的身份他似乎得知甚早,倘若枢教果真有此规矩,会不会他早就有针对储后的深远布局?”
方定楚摇摇头,轻叹一声,说道:“有关神子之事,即便在教内也颇神秘,恐怕确实只有上三翕才知道详情,因此杨上翕所说究竟是否属实,我也无从判断。只是有一点或许与费将军想的不同,楼晓山也好,魏嬛也好,裘之德也好,都未必是出于杨家安排。”
费梓桐一讶,问道:“为何如此说?”
方定楚道:“杨家常守凤陵,杨宗主又为上翕,因此外人多觉得杨家是枢教大族,却忘了他们的称号本是叫做‘教外护法’。杨家孤守一地,几乎与世隔绝,鲜少牵涉外间事务,与枢教虽有所交流,却只在文史礼仪枢术等处,并不过问教务,所谓教外护法,也不过是两方彼此敬重罢了。在杨上翕前,杨家几乎无人入过枢教,更不必说居于显位。杨宗主虽贵为上翕,加上杨家本身的名望,在教中自也有些势力,可若说根底之深,枝脉之厚,绝不能与方家相提并论,并不似外间许多人所想的南方北杨。因此小打小闹也便罢了,可若说杨上翕利用教内力量大兴风浪,那绝逃不过方家的眼睛,方家也绝不会允许。”
费梓桐微微皱眉,说道:“可这些事皆有枢教参与,也是千真万确,若非杨家指使,自然也有别家,终究有人绕过方家,做下了这些事。”
“教中有人图谋不轨自然不假。”方定楚道,“只是枢教如今人心散乱,尤其北边更几乎分崩离析,依我看,这几人多半也是各自为战,彼此并无联系,背后纵有人指使,恐怕也并非同一个,针对的也未必都是往事,费将军或许倒不必将事情想得太过复杂。”
费梓桐微微苦笑,摇头道:“枢教中事,非我们外人可以置喙,只有请方入照瞧在储后份上,多留一份心了。”
方定楚忽笑道:“费将军果真如此担心,何不索性与她说说,让她入了枢教,真领了神子位,还有谁敢动她,我方家自也全力护持。”
费梓桐怔了怔,忙摇手笑道:“我可还要跟着储君讨生活,方入照莫打我的主意。”
方定楚笑道:“我也是随口一说,费将军不必介意。倒是有一事费将军想必乐意帮忙,我伯公正往东边来,应当就在不远,费将军可派人打探打探,放些消息,就说我在此处,请他过来。”
费梓桐一喜,笑道:“方宗主要来?那再好不过,应付杨宗主那老狐狸,也只有靠他了。”
“费将军也莫高兴太早。”方定楚掩嘴笑道,“我伯公可没我好说话,脾气硬得很,他一旦来了,固然不会再让人耍小动作,可往事入教的事,只怕也不易拖了。”
费梓桐叹道:“储后前阵枢术受限,行事还较为收敛,如今虽不知是何种状态,总之似是有所突破,她是个憋不住的,贯通诸法的事迟早被人察觉,原也瞒不过去,因此这身份究竟如何解决,趁现在有个定论,总好过将来闹得天下皆知了再来商议。”
费梓桐尚有关务要理,两人略聊几句也便散了,季有瑕与江未然也已歇下,便未作惊动。第二日一早,便报说楼晓山已醒,费梓桐当即叫上方定楚杨守一前去。
楼晓山睁着双眼躺在床上,似有些恍惚,侍者正向他解释着这是何处,他也无甚反应,双眼直直瞪着房顶,双唇轻动,似在反复说着什么。费梓桐正欲上前细听,却听杨守一低声笑道:“楼出云糊涂了,世间哪有十三法。”
楼晓山一怔,眼神一亮,似是霎时清醒过来,甚至撑着床板想坐起来。杨守一上前按住,说道:“悠着些,悠着些。”
楼晓山盯着他看了片刻,才猛地想起他是谁,不由吃了一惊,讶道:“杨、杨上翕?”
杨守一在床边坐下来,笑道:“楼出云好记性,你上回来凤陵见到老朽,该是十来年前的事了吧,倒还认得这张老脸。”
楼晓山也顾不上客气,一把抓住他道:“杨上翕可知,十二法之上,尚有第十三法?!”
杨守一拍着他肩头道:“莫慌,莫慌,凤神通水火,凝风气,结枢界,所传便是十二圣法,哪来的十三。”
楼晓山一径摇头道:“可、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是有人修出了第十三法!”
方定楚上前问道:“楼出云说的,可是秋往事?她与你交手,用的不是自在法?”
“不是自在法。”楼晓山怔怔摇头,“虽似自在法,可也似入微法、方圆法、不二法,却也并非这三法,是兼有数法之长的十三法!”
方定楚与杨守一一时皆有些出神,怔忡不语。费梓桐倒不甚关心这第十三法,也不想楼晓山猜出秋往事身份,便问:“楼出云与秋将军作对已不是第一次,你两位从无瓜葛,想必不是私怨,不知是受什么人指使?”
楼晓山怔愣良久,忽无力地躺回床上,闭上眼,轻声道:“故人所托。”
“故人?”费梓桐追问,“哪位故人?”
楼晓山摇摇头,苦笑道:“人已不在了,又何必多问。”
费梓桐吃了一惊,心中闪过卢烈洲、宋怀风、卫昭等人,皆觉不对,料他轻易不肯吐露,正盘算如何套话,却听杨守一道:“那位故人已然身故都不肯放过秋丫头,不知是何等深仇大恨?”
楼晓山表情渐松,似坠入梦中,喃喃道:“他怎会有深仇大恨。”
费梓桐瞥见杨守一搭着楼晓山手腕,知他用上了人我法,便跟着问:“既无深仇大恨,如何又要你同她作对?”
楼晓山恍恍惚惚地睁开眼,茫然摇了摇头,说道:“我亦不知,他只是托我,若有朝一日他的女儿名显于世,无论做的什么,皆尽力阻挠。”
此语一出,屋中霎时一静,三人相视无语,眼中皆是震惊。还是杨守一最先定下神,沉声道:“是叶公托你对付他女儿?”
楼晓山却又摇了摇头,喃喃道:“不是姓叶的,不是姓叶的……”语声渐渐低微,终于精力不支,昏昏睡去。
费梓桐唤了几声不见回应,皱眉道:“杨宗主可能让他醒来?”
杨守一稍一迟疑,收回手摇头道:“老朽要强唤他起来不难,只是他太过虚弱,难免伤身,左右睡上一阵自也会醒,也不必急于一时。”
费梓桐低叹一声,抱着双臂来回踱步。方定楚怔了片刻,忽道:“他说不是叶公,那岂不是骆沉书?”
费梓桐停下脚步,一声不出地望向杨守一。杨守一见他眼中颇有质疑之意,忙摆手道:“老朽要令他说假话,也需以言语引导才行,方才老朽说过几句话,费将军皆听见了,可没半句提及叶公夫妇。”
费梓桐也知人我法制人终究亦非随心所欲,只能因势利导,难以无中生有,可若说是真话,又愈发不可解,便问:“杨宗主觉得他在此情形下是否还可能说谎?”
杨守一摇头道:“他纵顶得住人我法,也躲不过入微法,若是说谎,老朽当能察觉。”
费梓桐默然不语,侧头向外望了望。杨守一见他望的是王宿等房间方向,问道:“费将军是想找那小丫头来读心?”
方定楚立刻摇头道:“不成,一面想着废她枢力,一面却又加以利用,往事在此,只怕也不答应。”
费梓桐也觉不甚妥当,叹道:“只有等他好些再细问了。”
方定楚沉吟片刻,说道:“费将军觉得他所说如此不可信?我倒觉得叶公名满天下,落得惨淡收场,骆夫人有感于此,希望她女儿平凡一世,也并非说不过去。”
费梓桐摇摇头,说道:“他和储后动手时燎邦的米狐三小姐在边上看着,我问过她当时情形,她说楼晓山出手又阴又狠,上来就取人性命,连她都吓了一跳,这莫非也是骆夫人所托?”
方定楚也有些讶异,想了想道:“楼晓山的武艺听说本就是阴狠路子,与往事这等高手相拼,不能留手也不奇怪。”
费梓桐仍是摇头道:“若真如他所说,是故人之托,会如此经年不忘,想必不是普通交情。这样一个故人的女儿,他明知一旦动手非死即伤,无论如何也该尽量避免,岂会轻易出手?这回幸好是储后枢术已复,倘若未曾解封,岂非已死在他手上?”
方定楚也不由皱起眉,越想越觉费解。杨守一忽道:“他与骆夫人有交情,却未必与叶公有交情,听他口口声声‘姓叶的’,似是殊无敬意,对他们的女儿究竟是何种心思,倒也着实难说得很。”
方定楚一怔,说道:“叶公一世英雄,天下不敬者少,他对骆夫人念念不忘,却对叶公颇有怨气,杨上翕莫不是说……”
费梓桐忙问:“杨宗主与他早年相识,可是知道隐情?”
杨守一缓缓摇头道:“老朽与他不过一面之缘,也不过猜测罢了。只是他早年颇有风流之名,入教之时还因此惹过些争论,后来倒洗心革面,甚至至今未娶,也曾有人议论。至于究竟如何,只他自己知道了。”
方定楚轻叹一声,苦笑道:“若真是骆夫人所托,于往事可真是无妄之灾。”
杨守一微扬起头,眯着眼道:“那却未必。”
费梓桐皱了皱眉,正想追问,杨守一却忽道:“费将军刚才说,米狐三姑娘在此?”
费梓桐知道当日联姻之事是他一手促成,此时只怕尚未死心,倒需谨慎回话,在他面前又不易说谎,便反问道:“说到这个,我听储君说,他娶米狐兰之事,杨宗主十分支持?”
方定楚吃了一惊,问道:“杨上翕也有参与?”
杨守一道:“杨家久居边境,深知边患之苦,若联姻之事能成,于风于燎,终究都是好事。”
方定楚大讶道:“杨上翕当真支持?这置往事于何地?”
“此事我也十分想不通。”费梓桐插道,“杨宗主支持此事,看来是想拆散储君储后,若杨宗主想迎储后入教为神子,因此断其嫁娶,倒还说得过去。只是偏偏杨宗主又百般不愿她掌教,这里头的心思,便叫人瞧不懂了。”
杨守一仰头笑道:“不好,不好,老朽随口一问,倒替自己惹出麻烦来。老朽心思如何,并不要紧,要紧的是储君心思如何。”
费梓桐尚未接话,忽听屋外道:“杨宗主说的是,我也想知道他到底什么心思。”
费梓桐一回头,便自敞开的屋门处瞧见王宿与季有瑕江未然向这边走来。他暗瞟杨守一一眼,料他必定早已发觉,知道这话题谈不下去,因此才刻意提起,多半只为瞧瞧自己反应。
王宿黑着脸进屋,季有瑕一直扯着他袖子小声说着什么,他颇不情愿地甩甩手,说道:“罢了,不说就不说。”忿忿然瞟了床上的楼晓山一眼,没好气道,“不是说醒了?”
费梓桐无奈道:“先前是醒了,没说几句又睡了。”
王宿拉过张椅子给季有瑕抱着江未然坐下,闷闷道:“还想着救活了他便尽快上济城,看来还走不得。”
杨守一摇着头道:“年轻人性子恁急,他被折腾得够呛,保住一口气已是不易,哪能好得这般快。”
王宿叹了口气,皱眉道:“既然命已保住,剩下的交给医士可成?”
方定楚取笑道:“你小子便急成这样,可是想姐姐了?”
“姐姐自然是一桩。”王宿道,“还有往事,我倒不知她上回的伤如此麻烦,连枢力都封了,又没到时候便强行解了,那丫头爱逞强,也不知要不要紧。”
方定楚笑道:“你倒有心,只是也不必太担心,你节里不是才见过她,活蹦乱跳的,还把个高手伤成这样,能有什么事。我才从济城过来,她好好的,你姐姐我也见了,挺好的,你且安心。”
王宿点了点头,却显然仍不甚放心,方定楚安慰道:“我们也不必等他痊愈,只需等他精神好些,问清些事便可走了,这也是往事托的。”
江未然闻言自季有瑕膝上跳下来,一面蹦跳着往床边去,一面问:“二婶要问什么?”
王宿一把拉回她,说道:“未然,你别,我们再等几日无妨。”
江未然似有些意外,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挨着他站着不出声。费梓桐忽开口道:“六将军若急着走,倒不妨先一步上路,恰好释卢火火姑娘也想去济城,有你带着,我也放心些。至于未然姑娘,交给方入照和杨宗主,想必也稳妥得很,我也会再派兵护送。容王妃遇刺,虽说无甚大碍,可想必也受了惊吓,你也该去瞧瞧。”
王宿吃了一惊,直跳起来道:“什么,我姐姐遇刺?!”
季有瑕也掩嘴惊呼道:“落姐姐可有事么?”
方定楚忙道:“你们别紧张,她没什么事,凶手也已叫往事捉了。”
王宿一挥手道:“我姐姐与人又无私怨,既遭行刺,必有阴谋,未必一次便罢,我真得马上过去。”说着望向江未然道,“未然,你……”
江未然立刻道:“六叔去吧,我跟着二婶和杨公公挺好。”
王宿对方定楚也颇信任,点点头道:“二嫂,那便交给你了,往事处我会先打招呼。”也不欲再做耽搁,当即便回房收拾,费梓桐也跟着出去安排火火沐与他们一同上路。
杨守一见人走远,叹口气道:“费将军巴巴地将人送走,看来是不预备轻易放过老朽了。”
方定楚道:“伯公近日也会过来,咱们要谈的事,确实不便让旁人知道,有瑕又修入微法,送走也是不得以。”
江未然扒在门口望着王宿等离去的方向,似颇有些不舍,闻言忽似回过神来,转身笑嘻嘻道:“方公公也要来?那必是要谈立神子的事了?”
方定楚虽不奇怪她知晓此事,听她若无其事地说出来,仍觉有些怪异,说道:“未然,你……”
“我也正想说这个。”江未然跑到杨守一身边,打断道,“杨公公不要七姨入教做神子,方公公正相反,可是?我倒有个法子,可以两全其美。”
方定楚双眉一皱,站起身拉起江未然就往外走。杨守一笑起来道:“时下的年轻人,个个都是急脾气。”语调慢慢悠悠,可动作却异常轻捷,倏然闪到方定楚身后,伸手搭住她肩头。
方定楚脚步一顿,缓缓回头,目蕴寒霜,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杨守一倒未料她如此强硬,心下微微一震。他虽精通三法,堪称举世无双,可任一法的修为皆未必胜过方定楚的因果法,稍有差池便是自食其果,因此对她倒也真有几分忌惮,轻易不敢造次,一时僵持起来。
方定楚一面与他对峙,一面把江未然扯到门外,说道:“未然,你回房去。你如今多大,便做多大的孩子该做的事,余下的别管。”
江未然退了两步,惶惑地立在门口,似不知如何是好。杨守一招招手示意她留下,笑呵呵道:“方入照未免太霸道些,莫要吓着孩子。”
方定楚瞟一眼江未然,笑道:“杨上翕说笑了,是我怕被她吓着。”
杨守一面色微微一凝,低声道:“方入照果然打定主意要同老朽为难?”
方定楚见他如此坚持,愈料定他必同江未然有所默契,便也一步不让,说道:“只愿杨上翕莫要与方家为难。”
忽听背后远远有人道:“定楚,怎可对杨上翕如此无礼。”
方定楚一怔,不必回头也听得出来人正是方朔望,登时醒悟,轻轻一笑,转身行礼道:“伯公。”
费梓桐陪着方朔望一起进来,笑道:“昨日才放出风去,倒巧方宗主正在附近,今日便来了。我还有事打理,几位先聊聊。”语毕便即离去。
杨守一已放开了方定楚,拢着手向方朔望道:“方老弟,我俩多年未见,不想近日倒是有缘得很。”
方朔望还了礼,淡淡道:“我俩多见,可知教内不宁,倒不是什么好事。”说着又望向方定楚道,“定楚,向杨上翕赔罪。”
方定楚知他脾气,便也不多解释,负手欠身道:“杨上翕,多有得罪,还望海涵。”
杨守一挥手笑道:“小事,小事。楼出云一时也醒不了,咱们莫在这儿吵他休息,且去老朽房里聊聊如何?”
方朔望却向屋内走去,问道:“听费将军楼出云在此养伤,怎一回事?”待到得床前看清楼晓山伤势,越发吃了一惊,说道,“如此严重,这伤口怪得很,怎么伤的?”
杨守一意味深长地扫他一眼道:“储后殿下。”
“储后?”方朔望一讶,“神……秋夫人?”
方定楚知他是忌讳江未然在侧,便道:“伯公放心说便是,这丫头钧天天枢,开了天眼的,什么都知道。费将军也知此事,此处大可放心说话。”
“读心术?”方朔望讶然望向江未然,点点头道,“如此年幼竟有读心之能,即天枢之中亦是罕见,倒是奇才,难怪容王看重。”
江未然上前鞠了个躬,恭恭敬敬唤道:“方公公。”
杨守一笑道:“这娃子可不简单,方才定楚丫头同我商议,也是为的她。”
“哦?”方朔望严厉地扫一眼方定楚,问道,“什么事要如此冲撞杨上翕?”
方定楚见方朔望问她而不问杨守一,知他有回护之意,便也安下心,答道:“这丫头想插手神子之事呢。”
江未然双眼泛红,扁着嘴道:“我并未想插手,只是知道大家都为这发愁,想帮忙出个法子。”
杨守一眉梢微挑,仍是问方定楚道:“出了什么法子?”
方定楚道:“我没让她说。神子之事何等重大,我也不敢轻易置喙。她一个孩子,又非教中人,知晓此事已是多余,何况议论。”
“定楚丫头这话便错了。”杨守一摇头道,“此事固是教务,外人不宜插手,却也不至连话都不让说一句。凡敬碧落,皆可畅言,方是我枢教行事。这娃娃若不知此事,固是不宜透露,可既已知晓,有所议论,纵是教外之言,我们也当一听。何况她年龄虽幼,智识却远胜常人,所言或许有所启发,也未可知。”
方朔望想了想,也点头道:“杨上翕所言也不无道理,定楚,对教外人,更需谦和。”
方定楚忙道:“伯公有所不知,这丫头很是有些心思,前两年许多震动时局的大事,皆是她一手搅出来,容府如今只怕是她说了算呢。她一插手,必涉政事,可不是普通教外之言。”
方朔望对江未然似也多少有所了解,倒并不如何惊讶,只道:“容府由她说了算,怕是不能,容王已在回秦夏的路上。”
江未然明显愣了愣,眼光飞快地自三人面上扫过,慌慌张张道:“父王、父王回来了?”
方定楚也颇吃了一惊,随即笑道:“烬之这小子,偏有些花样与旁人不同。”
方朔望瞟她一眼道:“阿颉也回来了,你游枢已足够,了了这边的事,也便回秦夏去吧。”
方定楚抿了抿唇,说道:“之前燎邦米狐哲答应让我建间枢院,我已在着手安排,如今同燎邦虽是翻了脸,双头堡这里却或许还有机会,我……”
方朔望挥手道:“北境情势瞬息万变,近日储君北巡也是为此,真有机会建枢院,也自有杨家打理,你掺和什么。你也不小了,回去同阿颉把该做的事也做做。”
方定楚也知早晚逃不过,只得暗叹一声,垂下眼微微笑道:“是,我明白。”
方朔望点点头道:“你自己记着。”又望向江未然道,“至于这位小殿下,如今可还有话要说?”
江未然扁着嘴道:“我同七姨说过不会再惹事的了,容府也已回不去,不会瞎说的,我只是想出主意。”
方朔望道:“你之前做过什么,皆是教外事,不必我们过问。如今若对教内事有所建言,我枢教也不会容不得一言半语。”
方定楚听他开口,知道多劝无用,又知江一望要回容府,对她势必也多有掣肘,便也不再反对,只道:“未然,你莫觉得我欺负你,钧天法之所以为人所忌,便因背离人情,虽未必便是错的,可再对的东西,不能见容于世,又有何用,你若果真聪明绝顶,就该好好为自己想想。”
江未然认真地点点头道:“我明白二婶七姨都是为我好。”
杨守一笑道:“这娃子聪明,领会的只怕比我们都多。你的双全之策,老朽等许久了,赶紧说来听听。”
江未然正正神色,说道:“方公公想迎七姨入教掌神子位,是想拨乱返正,一振纲纪。杨公公不想揭开七姨身份,是怕牵涉假神子一事,动摇枢教根本。这两者虽然矛盾,却也仍有权宜余地。”
方朔望听她所言颇切要害,便问:“如何权宜?”
江未然道:“只要让七姨入教,却不做神子不就是了,上三翕之位不正好空着一个?”
众人皆是一怔,方定楚率先摇头道:“上三翕岂是说做就做的,她根本不是教中人,哪有一来就做上三翕的道理。”
江未然歪着头道:“眼下枢教上下,又有哪一个够上三翕的资格?原本最合适的就是二婶你,可偏偏同方公公是一家,照规矩也是不成的。如今枢教可谓青黄不接,若依足规矩,只怕二十年内都未必有合格人选。上三翕之位总不能一直空着,无论挑谁还不是要破例。何况以往也并非没有先例,远的不说,便杨公公当年也是年资不足,破格入选的。七姨的自在法算得上当今第一人,人望也高得很,以她同释卢双头的关系,要在境外建枢院也不过举手之事,除了入教年限短些,其余哪条资格拿出来不能服人?若再得方公公杨公公支持,神子也喜欢她得很,必定点头,破个例又有何难?如此一来,神子的秘密不必揭,枢教有了新上翕,也自可有一番新气象。两位公公是知她身份的,自然齐心奉她为主,也等同于她执掌枢教。如此,可算得上双全之策?”
众人皆沉吟不语,连方定楚也认真思索起来,片刻后道:“一旦入教,便不可涉政,只怕往事不会答应。”
“那倒未必。”江未然粲然笑道,“二婶可信,必有七姨甘愿入教的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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