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璋好起来的速度远超祁昱的预料。
他始终觉得青圭形容得夸张了些,那般重的伤势,怎么可能休养上几天就能下地。
所以赤璋捏着指骨,活动着肩膀到他面前时,祁昱的思绪尚还未从复杂难理的情报中脱离出来。
赤璋将指骨捏得“咔嚓咔嚓”作响,冲着祁昱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阴冷笑道:“早就想揍你了,这下你自己送上门,怪不得爷爷我。”
祁昱状似起头看见了他,实际上眼中只有脑海里虚构出来的南疆地形沙盘,尚还思考着当年六皇子桓王“南拒北和”的攘外策略。直到被赤璋一拳砸在脸上,才慢慢反应了过来。
他伸手抹了一把唇角,垂眼望着手背上那缕殷红,半晌不语。然后他叹了口气,往身后的靠椅上一坐,淡漠道:“我不与你动手。”
“现在可由不得你。”赤璋抬掌就往祁昱的咽喉切去,祁昱微掀眼帘,象征性地动了动胳膊挡赤璋这一下。
他端起放在旁边的茶盏,旁若无人地抿了一口,左手掌法连变继续挡开赤璋,颇有些无语道:“你重伤未愈,别落下什么病根。”
赤璋本就是勉强下地,跟他这一番切磋下来,的确有些气力不支,索性收了手骂道:“你这张嘴可比落下病根晦气多了。”
“赤璋。”祁昱突然唤他。
赤璋没好气道:“没事别喊你爷爷的名字,我听着就晦气。”
祁昱抿紧了唇,赤璋见他一副要交代后事的样子,嗤了一声,却听祁昱道:“昔日小殿下久居深宫,侍卫荆泽恪守本分,也因此对男女之情懵懂无知,如今她尚年幼,又肩负重任,你莫要误了她。”
“我?误她?”赤璋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祁昱定定地看着他,仿佛要从那双浸满狠厉毒辣的眼眸中看出什么破绽来。
赤璋便大笑起来,手指摩挲着腰间悬挂的恶鬼面具,声音里恶意满溢:“肩负重任?你以为我是傻子吗?她到底是肩负重任还是肩负你的野心,你难道自己一点都不清楚吗?”
手中的茶盏轻轻地顿在书案上,祁昱淡淡道:“慎言。”
“慎言?”赤璋戏谑地挑了挑眉,“哪里需要慎言?是我说你野心甚重说得不对?还是说你利用她说得不对?”
祁昱默然和他对视,许久才撇开视线,望向窗棂透进来的阳光。
他的声音依旧低低的,带了些不多见的惆怅。
“赤璋,你早该明白的。我不是圣人,也算不得善人。这世上会因为一己怜惜就甘愿为旁人贴上身家性命的,就你这么一个蠢人。”
赤璋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我倒是头一次见有人把私心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祁昱也不辩解。
他曾不解过,怀疑过。他想不明白是何处的世家贵族,竟能养出赤璋这么一个不被浊世之水所污的人。
什么嗜杀成性,什么手段酷烈,那都是做给外人看的。他只看到此人热血满腔,宁愿一肩担负骂名也不愿旁观万骨枯。
祁昱初入南安城的第一个任务,并非组建神机营,而是同赤璋一起去探访蜀中机关师唐家。
当时他身份不便,不曾进内屋面见唐老太爷。屋里动静乍起,传出老太爷的哭嚎声时,他被人流挤进去,看到赤璋将老太爷五花大绑,蹲在对方面前悠然自得地烧着一册图纸。
地上炭火明明灭灭,映在赤璋那张艳丽夺目的面容上,恍然若神女临世,烧尽人心贪欲污浊。
数位在旁服侍的弟子,无一敢阻拦,皆面色惊慌畏惧,缩在一边瑟瑟发抖。
唐老太爷涕泗横流,嚎哭得几乎厥过去。
他这才知道为何赤璋执意要闯机关师唐家——唐家众机关师研制了攻城兽。那巨兽头颅与四爪皆是精铁炼成,威力巨大非人力所能抵挡,零散部件拓本已经暗地里流传到了南疆。
南疆百越之国世代觊觎中原,奈何古幽边疆城防固若金汤,城门坚不可摧,这才迟迟无法进军。如今得知了这攻城兽,自然大喜过望,勒令匠人收集图纸为其制作。
这些都被赤璋的情报网探知。他以最快速度高价买下了那些零散图纸,最后来到唐家顺便将完整的原稿一同付之一炬。
攻城兽不该存在,哪怕朝野将倾战火将起,这人也愣是凭借一己之力至少将边疆之乱推后十年。
祁昱时常想,若是他与赤璋交换处境,是否也可以如对方一般怀有赤子之心。
他出身于平城祁家,却是天生怪胎,于毒术上无半点天赋造诣,自小便被排挤蔑视。
他是幺子,也是笑话。
也就注定了他一旦找到一条可以登顶的路,便舍不得放手。
他要手握天下权势,要位高万万人之上。
念及此,祁昱摇了摇头,淡声道:“若是你恐我日后醉心权势害了小殿下,大可找个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我,一了百了。
却闻赤璋轻笑一声:“我在你眼中便是这般无情滥杀的人?”
祁昱眼中一动,面上风平浪静。
赤璋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道:“小白脸,自当年蜀中唐家你救我一命,我已当你是兄弟。”
当年祁昱肩中暗镖血流不止,却猛然扑倒在地,咬牙用伤臂紧紧拉住坠入机关陷阱的赤璋。
时至今日,祁昱也想不通当时为何要救赤璋,他分明是那般自私的人,却豁出性命至险些与赤璋一起坠入那些锋利齿轮中。
赤璋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只酒壶,泼了祁昱的花茶,满斟一杯酒递给他。祁昱尚在发愣,他已经兀自碰了碰杯,顺着酒壶嘴灌了一口。
“我不是来教育你的,也不是要否定你的想法。”
赤璋品着口中烈酒醇香,继续道,“我想告诉你,人心中渴望之物不止权势,还有更重要的,于我而言,所求不过友人安好。”
祁昱迟疑着将杯盏凑到嘴边,还未入口,又听赤璋轻声道,“我不怕你有野心,不怕你利用小殿下,也不怕你做错事。”
酒液入口辛辣,他喝惯了花茶,一时间酒气冲得眼眶微红,鼻头发酸。
赤璋的声音还在继续,好像就在耳边喃喃着,满怀坚定:“我相信终有一天你会被小殿下改变,我相信终有一天我们追求的会是同一样东西。”
“祁昱,我永远是你们的大哥。”
接着世界骤然便清净下来,没有一丝声息。
……………………
慕容冰在屋里来回踱着步,期间扫了一眼旁边软榻上无所事事的赤璋,只觉着一阵无语。
青圭从内室里走了出来,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道:“小殿下,我再确认一遍,祁昱他的确是喝醉了,身体好着呢,一点问题都没有。”
慕容冰皱起眉,疑惑道:“我还从未见过有人一醉便能昏睡一整天。”
先前在宫里宴席时,景帝喝酒极有分寸,多余的酒是一滴不沾。慕容莲夏倒是常常代景帝多次与群臣饮酒,但不管喝下去多少杯,他都是面色如常从未失态,还能站在宫门前吩咐各家仆役把自己家喝得酩酊大醉的主人接回去。
赤璋毫无形象地瘫在软榻上,闻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也从未见过沾酒就倒的。”
委实骇人,他还以为一招不慎让仇家在自己的酒壶里下了毒。
他扭过头,对上青圭一脸的故作正经,当下心里咯噔一下。
果不其然,只见青圭做作地咳了两声,同慕容冰嬉皮笑脸道:“喝酒这种事呢,多是两个人。也不是说一个人不能喝,就祁昱他吧,他若喝酒,那必然是有人陪着他喝的。”
潜台词就是,您赶紧详细问问赤璋。
慕容冰反应过来,责怪地看向赤璋:“你伤势未愈,便喝了酒?”
赤璋有些心虚,他恶狠狠地瞪了眼青圭,还是梗着脖子答道:“没喝,真的一口都没喝。”
青圭苦口婆心道:“大哥你就说实话吧,你万一喝了酒我不知道,把伤药给你敷错了,再给你落下什么病根就不好了。”
赤璋咬牙切齿地看着他,碍于慕容冰在场不能揍他,忍了又忍还是怒骂出口:“你这张嘴怎么跟祁昱一样晦气!”
青圭贼兮兮地往慕容冰身后一躲,怪叫道:“小殿下你快去摸摸他的袖子,肯定还放着酒。”说完撒腿就往外跑。
慕容冰歪过头盯了赤璋一会儿,笑眯眯地说了声“也好”,上来就要扯他的袖子。
赤璋唯恐自己反抗的力气大了摔着她,面上耐着性子跟慕容冰讲道理,辩解着“没有,真没有”,暗地里却磨着牙,盘算着哪天黄道吉日亲手缝上青圭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