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凯文今天如在公司那般打扮正式,深色西裤之上是府绸的蓝色衬衫,系一条深色的佩斯利花纹领带,整体很有厚重感。
我暗暗觉得输了一头,想着是周末晚间会面,原本以为这场合谈不上多么商务,只穿了一条薄哔叽料的阔腿裤,上身的真丝衬衫甚至还有胸袋,比起他略显休闲。
输人不输阵,输阵歹看面。凯文见了我,站起来,我也笑脸相迎:“我不知道今天还有着装规范。”
“噢,不,我刚谈完事情回来。”凯文很绅士地为我拉开椅子,自己落了座,慢条斯理将领带解了,又打开两颗衬衫扣子。
这么善意的信号?
我心中暗自思忖,面上如常,只道:“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冷血,但我总是很高兴听说我的上级们整个周末都忙于公事。至少加班的不止我一个。”
他神情温和:“我不是你的上级——现在不再是了。”
我抬了抬眉,也微笑着:“这很难说。”
凯文请我点餐。侍应生推荐我们选择他们的招牌套餐,但我实在不想和凯文商讨谁喝哪道汤、谁用哪份前菜这种毫无价值的话题,象征性征询了他的意见,然后自顾自点好,并要求咖啡在主菜以前就上。
“需要任何甜点吗?”
我冲侍应生摇摇头:“谢谢你。”
跟人精打交道就这点好,凯文立马读懂了我想要长话短说的暗示。他握着高脚杯装的柠檬水在那儿假模假样地晃了片刻,嘴角还有笑意。
我道:“是什么让你如此开心?”
“我只是在想,”凯文仍笑着说,“如果你一开始就和我一起工作,那场景真是……绝妙。”
我看了他一会儿:“这恐怕无法实现。当初是鲁德拉邀请了我,你还不在蟹壳呢。”
凯文整理着衣袖:“你想说什么?”
“只是闲聊,思维发散,探索宇宙中那些大大小小的可能性。”我笑了笑,“当然也包括地球上的。我们毕竟生活在地球,不是吗?”
他靠着椅背:“你不愿意和我共事?”
“不不,当然不,那不是我的意思。”我看着他,心想,那就是我的意思。
平心而论,他算是很不错的搭档;但如果做我的上司……
我可能会不服管教。
他兴许还在等我否认以后的说辞,好半天没开口。我也不说话,凯文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才道:“好吧好吧,让我们怀着一颗开放的心谈一谈。姚,你会发现我是很有诚意的。”
我环顾四周:“能感觉到你的诚意。”
人均三百新的餐馆,他也算下血本了。
凯文今天显然打算给足我面子,听了我的话,只是摇头一笑:“这算不上什么。你看,我不是那种只会讲漂亮话的家伙,当我说出什么的时候,就一定会力图开诚布公。”
这倒是真的,凯文喜欢阳谋。
我扬扬眉,恰到好处表达我的态度,示意他继续。
“到了今天,我想,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就不必再演什么戏了。”凯文拿捏着他的腔调,微微偏头,“我们都知道新的子公司将要成立,而仅凭现在的情况来说,我们的公司显然无法做出任何有效的抗衡。”
他很大胆。我敷衍地装作自己因为他的话若有所思,接着点了点头。
凯文的手在空中绕着圈圈,像即将行鞠躬礼的旧时代老爷:“既然这已经是必将发生的事,要我说,聪明人应该学着为尚未到来的命运做好准备。”
“我在听。”我十分专注地望着他,一边想些乱七八糟的。
这家的蘑菇汤味道很朴素,找不出一分有新意的地方,该不会是罐头食品吧?
“我会说我是个很不错的结盟对象。在某种程度上,姚,你知道吗?我甚至是你唯一的联盟者……”凯文开始高谈阔论,说一些我甚至可以粗略预言的言辞。
潘德小姐能不能喝出来这种区别?她对加有芝士的菜品向来颇具好感,但隐约的,我又觉得她在食品上并没有那么地挑剔。也许是常年的饮食管理、密集的商务会餐让她失去了那份品味细微差别的余裕?
但她又那么喜欢做饭……真想让她尝尝嫂子炖的鱼汤。
她回我消息了吗?
“我不知道桑妮亚能许诺你什么……或许还有利松?”他微微扬着头看我。
凯文报出大老板名字时我不受控制地紧抿着嘴唇,不知他是否注意到了。
“当然了,他也可能给过你什么承诺。我无意打听其中的细节。”凯文接着说,“但那只不过是空头支票。”
我扬扬眉。
凯文极有底气:“我可以给你我的位置。”
我微微勾起嘴角。
他看了我一眼:“你不信?哪一部分是你不能相信的,我有这个意愿,还是我有这个能力?”
我的手指交叠在一起,就在凯文能看见的桌面之上,你压着我,我压着你,反复更换。我还是那么笑着,一边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想要给我这个承诺。”
他没立即接话,看了我一会儿,抱着臂:“这还需要说得那么清楚吗?我想要你做我的队友。”
“为了什么?”我饶有兴致。
“为了把利松的脖子拧下来。”他做了个手势。
我神色一凝,看着他,不置可否。他竟这么直接?
但有他这句话就足够了。
我问:“既然是‘必将发生的事’——我引用你的话——为什么还需要我呢?别告诉我你觉得那样的命运当中一定得有我的存在。”
凯文对我不甚开放的态度表现得极为大度:“这就是我所说的准备。况且,在我看来你是其中极为关键的一部分。新的局面越早到来越好,为此,人们要学着团结力量……然后支配力量。”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我适时道。
他的语速反而放缓了,指腹在水杯上轻轻敲打着:“不着急。”
我默了默,抿了口水。
“开诚布公”的凯文在绕了约莫一刻钟的圈子以后,终于要奔赴主题。
“首先我必须得说你很厉害。”凯文耸了耸肩膀,“最开始我还以为你,无意冒犯,以为你已丧失了理智,你的每一步都那样地不统一,有的过分大胆,有的,又死板到略显低效,不像你的风格。但很有趣的是,局面很显然地向另一方倾斜着,你却没有真正意义上输过任何一次。从那时起我意识到,你是有布局的。
“我恐怕也很难说自己看懂了你的风格,尽管我有信息源去辅助我对内幕进行猜测……其他人的情况可想而知。那么这就值得深思了:为什么利松还在重用你?”凯文的试探点到即止,话锋一转,“你知道吗?有时我都只剩下吃惊了,这场棋局,BCG背后有集团,有公司内部的帮手;你——你什么都没有。你是怎么仅仅依靠你自己,拖到现在都不肯认输的?”
他再不是先前那样浮于表面的大度了,凯文望着我,尽量掩饰情绪。
而他眼中不住闪烁着的又是无可回避的人性。因为实在复杂,连我也无法看清。
我说:“是什么让你觉得我在抵抗?”
“拜托!”凯文即刻打断我,“你觉得我很蠢吗?一个人是防御方还是进攻方,不取决于他态度的激进或保守,而重在这一切指向的那个目的,究竟是谁在受益,是谁在沉默中得到好处,却又可以不现于人前。”
我垂着目:“所以你觉得我拿了好几份工资。”
“这倒很难说。”他看了看我,“我倾向于认为你最终还是选边站了。”
我望过去。
我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但面上不敢显露分毫。
凯文作势整理了一下他精心打理的三七分:“否则我们今天也不会见面,不是吗?”
我打定主意,脱口而出:“桑妮亚为你工作吗?”
他的惊讶不像是假装的,看了我好一会儿,才眯着眼睛摇了摇头:“不,当然不,反过来还差不多。”
他应该不是做戏。我心中敞亮。
凯文不是“太子”。
我不敢多想,随即道:“我为我的唐突道歉。”
他又摇了摇头。他的注意力显然在别处。
“我只是没想到她什么都没跟你提过。”凯文吸了口气,“我无意故弄玄虚,你得知道我背后还有个老板。”
“好的。”他相当于是在为我做暗示了,我略收敛了姿态,身体微微前倾。
凯文为什么会觉得潘德小姐事前同我打过招呼?这事她应该给我通个气吗?为什么她没有?我强压下我的种种困惑——凯文究竟是如何作出这些判断的?他怎么看待我的立场?
“你在好奇老板是谁?”凯文似笑非笑,摸了摸腮边的胡子,“我还以为你已经有所猜测。”
我说:“没有足够的信息。”
他又是沉默,靠着椅背,神情像在玩味什么,才道:“桑妮亚真是……难以预料。你应该小心她——我们都应该小心她。”
我不动声色。这已经是第几个给予我警示的人了?
凯文这番故作深沉弄得我毛骨悚然。
他摊开手:“猜猜吧。范围比你以为的要窄。”
我心下了然。他相当于是在说“太子”不会空降,而是从公司内部诞生。对我们这条业务线熟悉的高管相当有限,除了两个部门的总监以外,就是大老板和COO。
我们是直接向大老板汇报的,平常业务工作中与COO接触不多。既然早有风声,凯文经由COO内推入职,凯文对集团忠心耿耿,COO自然也该是与他肝胆相照的。
这似乎确实是唯一的结果。
我只是没往那方面揣测过。或许在我的高度,仍然难以看清他们那个世界的恩仇与需求;换作是我,有大老板那样值得信任的伙伴带领我成功创业、早早完成了自我价值和财务自由的实现,我宁肯出去单干也不会选择在他背后插刀。
然而大老板的形单影只又确凿无疑,离得越近,我也看得越清楚。
我低声说:“COO?”
凯文笑起来:“你看,这就是为什么我相中你。而且我很确信瑞杰也会对你感到非常、非常满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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