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老黄洗了手,看着我的表情怪怪的:“我是不是不应该那么做?”
“我感觉还好,只是有些突然。但总的来说,人们在被问到这样的问题之前,应该都希望能有一些心理准备。”我道,“要是我忽然问你喜不喜欢男的,你会觉得被冒犯吗?”
他的表情更奇怪了:“嗯……我不会说那是非常冒犯的。但确实有些诡异,考虑到我是个已婚男人,而你知道这一点。”
我扯了厨房纸收拾地板:“你怎么看出来的?”
“拜托,”老黄大惊小怪的,“任何一个视力正常的人处在我那个位置都会看出来的!”
我有点儿心虚:“我们什么都没做……”
尽管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我也敢说他肯定是翻着白眼:“你们看对方的眼神,还有那种……我不知道,女性之间的氛围?总之一切都在指向那个答案。你真的胆子太大了,姚。”
我站起来,把纸扔进垃圾篓里,含糊道:“嗯,我确实不应该在办公室——”
“不不,不是这个问题!桑妮亚!”老黄拍拍手,“桑妮亚!桑妮亚!”
我吸了口气:“就算你念三遍她的名字……”
“桑妮亚·潘德啊,姚!”老黄扶着额,“那是BCG的头啊,你就那么直接地追求她了吗?万一她不喜欢女人,或者不喜欢你,转而给你找点麻烦怎么办?”
我闭口不答。
我总不能说是潘德小姐主动的。
他忽然又愣住,顿了顿:“所以你们很早就在一起了?”
“也不是特别早……”我有点儿心虚,含糊地讲了几句。
老黄却回过了神,把潘德小姐和前阵子没被我带去老大家周末聚会的约会对象对上了号,问题一个接一个,直叫我招架不住。
在最后,我说:“我们还没有谈过长期关系的事,也没听她提起过她那边的想法。以后我们再聊这个,好吗?等情况稳定下来,或者我把事情处理妥当以后……”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问她?”老黄抱着臂,“所以你们现在就只是在约会?没有任何承诺?”
我吸了口气:“我会说那是一种排他性的固定关系。”
“但你不是她的女朋友?”
“不是。”
老黄沉默了一会儿:“这在你们这个群体中很常见吗?”
我没话说,只看着他,抬了抬眉毛。
老黄恍然地仰起了头:“噢——对。那关于回避制度的事你和她谈过吗?公司的规定在你们这样的情况的实际适用上,也许可以找到一个空白。”
我又摇摇头,看着水槽。除了那个煮面的小奶锅以外,厨房里这些炊具都是考虑到潘德小姐的需求才临时添置的。
我自己吃饭连碗都不用;她呢,即使是去便利店买了饭团上来,也一定要求我将吃的都换到盘子里,如此才肯与我共进晚餐。
麻烦的女人。
我道:“我打算申请利益回避。”
话音刚落,老黄紧皱着眉,伸手挠了挠耳朵。
我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对,我说的。你没听错。”
老黄脸上已不再是那种听闻八卦的表情。他的神色渐渐凝固了,极快地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面容凝重,魂不守舍地端起碗就往嘴里送,一边道:“如果你申请回避,项目的事怎么办?”
我有点尴尬:“我以为那是给孩子们喝的?”
老黄又默默把碗放下,揉着额头:“我们准备一个交接流程吗?凡是涉及到与BCG接洽的业务,消息都由中间人来传递……”
“你知道你刚刚描述的那种东西,我们称之为‘官僚主义’,对吧。”我叹息了声,“恐怕要彻底远离一线。我不知道,我还以为这种事具体如何执行应该来问你。”
“我的任命是临时的!”他难以置信地望着我,“你推荐的我!”
我拨着自己的头发:“总之这就是我的计划。”
“你的计划就是一坨——”老黄那个S开头的单词已经要脱口而出了,又被我硬生生瞪了回去。
他顿了顿,道:“你的计划太不完备了,我敢打赌,别说是我,大老板听说了都会当场发火。”
“你太绅士了。”我语气很镇定,“乔瑟琳可能会当场暗杀我,像这样,‘嘭’。”我手指比在自己太阳穴上,“也有可能让我自己处理好我自己。”
老黄很认同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但我那么觉得,出发点又比黄修文复杂许多:上次试着推辞我的额外任务,乔瑟琳可是怀柔之策迭出。
绥靖已用过了,按照我们的逻辑,就到了先礼后兵的时候。
我毫不怀疑乔瑟琳为了让我继续工作,甚至会当场撕掉我们的雇佣合同,并且在我战战兢兢地离开后,再拿出合同的原件。
然后等事情了结,卸磨杀驴,反手将我的军。
我叹了口气。
老黄也许想岔了,看了我一会儿,很郑重地说:“你不用顾及我,我绝对不会往外透露哪怕一个字的,就算是我老婆我也不讲。关于申请回避的事情,为什么你不再考虑一阵子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我失语了一阵。
我当然知道目前不是申请利益回避的最佳时机——不如说,已经不可能有比这更坏的时刻了。公司日薄西山,我还想着背水一战,老黄也被我拖下了水:这个时间离场,我的位置将变得十分尴尬。
那我为什么还会想要那样做呢?
在思维的冰山之下,在我意识不到的大脑保持活跃的角落,我究竟在考虑一些什么?
“我只是想让她——”我摇摇头,“我想向她承诺一点儿什么。让她觉得放松和安全,让她明白我是怎么想的。”
老黄抬起手:“你知道为什么人们一天到晚都在说话吗?”
我微微皱眉:“因为我们是社会性动物,而八卦的倾向性就刻在我们的基因当中?”
“是因为我们靠说话就可以告诉对方自己的意思!”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有时候你需要做一些事情证明你的能力,有时候你则要依赖于表达,因为——噢,你还不知道吧,姚?人类是没有心灵感应这种功能的!”
我抄着手:“你真的觉得我不知道这种事?”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桑妮亚你的想法!”
“我不能——”我噎住了。
这时我已打定主意,不让老黄知道我的多重身份。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老黄竖起一根食指在空中毫无边际地强调着什么,像考试前老师总也划不完的重点,“我不会说一个字。作为你的朋友,我能理解你想要一段刚刚开始的关系尽可能保持简单,但作为你的工作伙伴,我强烈建议你慎重考虑利益回避的事。”
我点点头。
“还有,”老黄道,“我需要你向我保证:你不能再在公司里和她私下接触了。这对你、对桑妮亚都好。”
“我知道。”我垂着头,“我们在这件事上已经达成了共识。”
他忽然又说:“还有一件事。”
我看向他:“说吧。”
老黄定定地看了我两三秒,张口道:“你为什么从来没有告诉过我说你喜欢女孩儿?”
“你也没问过我啊?”
“但是……”他说不出话来,半口气噎着,不上不下的,表情看起来十分别扭。这时嫂子带着俩孩子登门救急,我们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送走了老黄一家,我倒了半碗尚有余温的奶汤喝了。
是鱼汤,熬出奶白色可不容易,我当即决定留一碗,明天叫潘德小姐过来品尝。
也不知她懂不懂煲汤的好?明天热了再喝,鲜味大多就流失了,我又犹豫是不是等会儿找个时间送过去。
磨磨蹭蹭洗掉两只碗,我把毛巾顺手搭在沥水架上,去窗边坐着,发了会儿呆。
她在做什么呢?
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我以为当时的生活就是我想要的。老板是个很好的榜样,与我同校出身,毕业在顶级投行做了五年量化分析师,技术水平和软实力都过硬,转而做咨询,谈吐风流,我想人们艳羡的东西也就不过如此。
但在那样的环境下,毫无底气、只是凭借平台与光环不断膨胀的自我,一路走来都践踏于他人脊背之上的因比较而来的尊严,还有终将归于虚无的成就感,种种因素使我觉得自己只是金钱从左手倒去右手的操盘人,躺在不劳而获的金山上庸庸碌碌,食利而生。
太无聊了。
我有我的借口:我当时需要钱。我妈欠下的赌债虽然极快地被填平了,背后却有我爸事业上的极大牺牲,舅舅那边也是卖了房子才把窟窿补上的:而后刚好错过房价上涨的狂潮。
彼时外债已平,内债难清。我常常觉得由我签下、打给舅舅的那一百万的欠条是我们母女俩的连结,就好像父债子偿也算是某种程度上的血缘承接似的,当我还清这笔钱,我也终于是在宣告——我是大人了。
我不再需要我的父母了。
今年如果没有这遭黑天鹅,潘德小姐一定是在亚太各地奔波。她除了互联网企业,还有什么传统行业的专攻方向吗?我猜想她更多的是去那些经济更发达的地方,而我肯定还在东南亚的后进国家打转。
假如这一场偶遇不会发生,前缘无法再续,此时此刻,我会有怎样的烦恼呢?
闹铃忽响。
我有点儿被那声音吓着,默默过去关了提醒,准备换衣服。
是时候了。我该去会会凯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