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来了!”墨画一副店小二上菜的架势,端着一盘白白绿绿的团子,送到徐佑依的餐桌前。
她是为了凑趣故意这么做的,冬至里吃团子是姑苏的风俗,姑娘就爱在应景节日里吃应景食物。去年的团子,姑娘一口气吃了十个还不停,吓得她和墨言赶紧拦下了,说想吃的话年年有日日有,不必一顿吃完。
今年离着冬至还有好几天,姑娘又惦记上了,她说想吃虽是都能做。姑娘硬是忍下了,说到冬至里吃才应景。
好不容易到了冬至这天,郭婆娘做了萝卜猪油团子、笋干肉馅团子、豆青沙团子和芝麻南瓜团子四种口味,满园飘香,颜色喜人,看着就让人心里高兴。
徐佑依自然是消灭团子的生力军,吃不完还兜着走,非要墨画装了两食盒,一盒给袁掌柜和小福子,另一盒在书店里看书就着吃。墨画哭笑不得,只得依了她。
到了书店,徐佑依心情颇好的挑要看的话本,身后传来她最近一直避开的人的声音。
“徐老板在店里啊。”程昀打招呼道。
她无法,只好扭身回应,“嗯。”多余的话一句不说。倒是程昀先尴尬起来,站那儿半晌,没有任何动作。袁掌柜把小福子撵到后院打扫卫生,自己在前堂招呼着以免发生什么事。
还是程昀先开口,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盒子,“那日你到店里应该是要挑首饰吧,后来…后来什么都没买就走了。”
徐佑依心里吐槽:也不知是谁害的。
“所以,我就想着……”不知该怎么说下去,程昀转了话头,“这是店里新进的首饰,送给你。”
不错,那天他是被拒绝了,而且被拒绝后他也满心不甘,觉得徐佑依不识好歹。可晚上回家后心情平静下来,他想起这是他看了一年多选中的心仪之人,要是这么轻易放弃了,去哪再找和心满意的;再者,她虽然年纪不比豆蔻年华,平时看起来也沉稳有度,到底是女人家,心里害羞矜持一下也是应该的;且自己只说要娶她,却没许下任何其它承诺,对于她这样平时一人支撑门户的女人来说,太过草率和缺乏安全感。
心里替徐佑依开脱完,程昀就想着要再试一次,这次一定要把话说清楚,也会许诺以后一定会对她好。这才从铺中挑了最贵的首饰,一块十多两银子的玉佩,他想,这总能表明自己的诚意了吧。
举着盒子的手就这么一直伸到她面前,徐佑依暗自反思:上次的话说得太婉转了,他没听懂?还是她太客气了。
袁掌柜见两人僵持着,也不吭声,只在一旁站着。他原本留下就是觉得店内只留下两个人,被人瞧见对老板声誉不好。至于程老板的心思,他是老早就清楚的,不是他眼睛毒,是老板太迟钝,哪有一个开首饰铺的隔三差五来书店串门的,即便两家是邻居。
不过,他觉得程老板的愿望要想成真,够呛!别说是墨画和老板的眼界有多高,就让他看,都觉得程老板配不上东家。
“徐姑娘,你放心,嫁给我之后,我会对你……”徐佑依抬起一只手,止住了他接下来的话,“那日话没说清楚,是我的不是。”听出她又一次拒绝的意思,程昀着急了,连忙把盒子往徐佑依的手里塞,边塞便急急说道,“徐姑娘,我会对你好的,娶了你我会对你好的。”
她哪见过这种事,皱着眉往后撤,不让程昀碰着自己分毫。袁掌柜见他失了分寸,赶忙上前挡到徐佑依前面,“程老板,程老板,冷静。”见他一个劲儿的还要把手里的盒子往自己身后送,袁掌柜拦住他的手,接下他的盒子,“程老板,您好意来送最新款式的首饰,心意我替我家老板谢了。这盒子我们收下。”
转头见徐佑依瞪他,他笑着说道,“老板,程老板都把东西送上门了,咱也不好不要。当然,银子自然是要付的,都是做买卖的,要银货两讫不是。”说完,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意思是不用这会子把人逼急,不好看。
徐佑依点点头,袁掌柜打开盒子,“呦,老板您看,这玉色可不错!想来程老板知道,也就您舍得出这个价钱,才把货送上门了。”
程昀想要反驳,袁掌柜根本不给他机会,转身到柜台,拿了银两,硬塞到程昀手里,“程老板,东西我们收了,钱您拿着。”程昀不要,袁掌柜握着他的手不放,“程老板,钱您一定的收着,要不然让人知道了,还以为我们家老板是爱占小便宜的人。您也知道,姑娘家的“名声”比命都重要。”
故意把名声二字咬重了说,提醒程昀别做的太过分,伤人伤己。同时手里加重了力道,把手里握着银子的程昀的手握得发白,眼神也不似刚才和善,隐隐有些发狠的意味。
程昀被这胡萝卜和棒子敲醒了神志,刚发热的脑袋也冷静下来,可依旧不甘心,斜着身子往袁掌柜身后看,还想再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人家已经把他拒绝了,他就是口吐莲花也改变不了现实。
袁掌柜却是不给他机会了,半推半桑语气客气的把程昀“送”出了店门。转身见她还在瞪眼睛,袁掌柜呵呵一笑,“这有什么可生气的,桃花债,别人求还求不来呢。”知道这会儿她不想提起刚才的事,他故意打岔。
“哼!”徐佑依冷哼一声,才是不再站在原地发呆。
“那这玉佩?”袁掌柜语带询问,送玉佩的人她不待见,可玉佩没找谁惹谁,十好几两银子呢,况且是自己花钱买的。
徐佑依皱皱眉,嫌恶的看着盒子,半句话都不想说,“不便宜呢!”袁掌柜提醒道。唯恐她脾气一上来,要把东西扔了。
徐佑依按捺心中情绪,眼睛闭了几瞬,“明年清源考试,考上了,就当是给他的贺礼,你放着吧。”好歹没打算扔掉,袁掌柜点头说好。
这厢程昀刚出了书店,满心五味杂成,脸上的表情也说不上是纠结、不满还是什么。不经意抬头一看,就见穿着一身深蓝色云锦的男子伫立在书店门外,身后明明跟着一个下人,却亲自提着一个食盒,也不说进门,只是神色不明的站着。
刚才在书店屋内满心想着徐佑依这回能应了自己,也没注意到店外的情形。这个男人应该也是来找书铺女掌柜的,除了这个念头程昀不作他想。
想到这里,本已经满腔烦闷,又有了另一个假想中的“情敌“出现,程昀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只是路过华服男子身边递出了一个不友好的眼神。
柏云峥其实已经到了有近一刻钟,之所以站在店门外不进门,就是看到程昀当时正在表白心意,这种私事明显是不宜被外人所知的。
当时他本应该转身就走,换一个时刻再来,不知为什么没有挪动脚步,然后就把整个事情经过看了个全程。看了看手里的食盒,有些犹疑的柏云峥走进了书店。
柏云峥好像没看见她情绪不佳,把手中的食盒往桌子上一放,站在几步远看着她说道,“今天冬至,出门谈过生意,见铺子里卖的点心品相挺好,给你送来。”上次订书会送了一盒点心,不知道她回家吃没吃,不过既然知道她喜爱点心,投其所好总不会惹人心烦。
徐佑依看看他,又歪头看看桌子上的点心,半晌,才慢缓缓的把盒盖儿打开,香味顿时弥漫整个屋子,样子也精致可爱,惹人爱怜,有甜有咸,五颜六色。
徐佑依决定她不生气了,有这么好吃的东西,还和不相干的人生气,真不值得!只一瞬,她就笑着眯起眼睛,“你吃了吗。”总要客气一下。
见她多云转晴,心里诧异她心情转化之快,柏云峥不动声色,摇摇头,“只顾谈生意,这家的点心还没尝过。”摆明想留下一起品尝。
徐佑依难得没觉得他不顺眼,“那留下来一起吃啊。哦,对了,今日家里做了团子,一会儿走的时候拿一盒,和外面卖的味道不一样。”来而不往非礼也,即使是一盒点心,也要礼数周到还回去才行,虽然她万分舍不得送人,虽然家里还有,管够。
上次见面,最后遭了个白眼,柏云峥没想到这回运气这么好,点头答应。前堂经营着生意,总不好两人大摇大摆的在这里享用,后院的树叶又掉光了,徐佑依不喜欢,就掂了食盒,把人请上二楼她平时看书的小房间。
进了房间,徐佑依也不招呼,寻了凳子坐下,给两人都倒杯茶,开始了上午茶时间。开着窗户,江南湿冷的秋风吹进来,很是惬意。
说是留下来品尝点心,柏云峥吃了一块就不再动了,拿起徐佑依之前放这儿的书看了起来,当然,是豪门恩怨、鬼怪情仇之类的。
早晨在家卯了劲的塞团子,这会儿就是有心,也只吃了两三个再也吃不下了。吃完别人的点心就轰人家走,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徐佑依也拿了一本书,坐在临窗榻上看起来。
时间静谧流淌,深秋里空气的湿重婉转围着屋子打转,窗外楼下做生意的、行走赶路的,熙熙攘攘;屋内一片安和,除了翻书和呼吸声。看得累了,端起茶杯抿口茶,瓷器相碰的清脆响声点滴落尽无限的空间里,撞击起微弱波澜。
有了书本陪伴,徐佑依沉溺在故事情节里,也就忽略了和陌生人相处的不适。手里拿的是本鬼怪狐仙志,讲得是出身贫困颇有志气的少年郎,晚上正在月下刻苦读书,谁知突然凭空冒出个貌美温柔的小娘子,小娘子温柔暧昧的想要搭讪书生,书生义正言辞,说道,“姑娘,更深露重,你我二人单独相处多有不便,还请姑娘自重。”
她是狐妖啊,当然没有人类的礼义廉耻,继续勾引。书生坚决拒绝后,转身跑走。妖怪诡计多端,见美貌勾引不成,就另想他法。在下次见面时,故意装作柔弱守礼矜持的小姐模样,只说上次是夜间与仆人走失,害怕极了,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
“单纯”不知世事的书生自然信了,见小姐还未找到家人,又一副孱弱模样,将自己休息的屋子让给了小姐,自己在廊下和衣睡着。
就这么日夜相处,书生对小姐生出了不一般的情谊,但也只是心里想想,行为上不逾矩分毫,而妖怪呢,本想着随便找个男人祸害性命,却发现书生老实善良,实在不忍心下手,就这么一日日拖了下来,平日里想方设法找银子帮书生考功名。
书生感念小姐的陪伴,也没疑惑过小姐的家人怎么还没找来。狐妖照顾书生一路考取功名,直至殿试取得探花,狐妖欣喜落泪,感念书生大志终成。书生也暗下决心,既然小姐无依无靠,自己就娶了她,也不辜负两人日夜相伴的情谊。
榜下捉婿,书生被高官看中,许配以庶女为妻,书生彷徨,感到两难;狐妖见书生为难,不见生气,反而觉得是自己在书生心中有重要地位,才会另书生难以抉择。她相信正直善良的书生定不会辜负她这么长久以来的陪伴和付出。
高官见书生迟迟不答应,探明原因,怀疑姑娘身份,请来寺庙高僧指点。高僧言明这是条修炼成精的狐妖来到人间作乱,危害世人,高官将和尚的话转告书生。
起先书生不信,后在高僧指点下试探一二,才恍然大悟。狐妖知身份败露,痛哭流涕,低声恳求,说自己对书生的心意天地可鉴。
书生愤怒不已,“你我人妖殊途,何来情意之说。”书生心里充满了被欺骗的羞耻感和对狐妖身份的厌恶。狐妖依旧低声哀求,乞求书生看在以往两人一路扶持的份上,不要抛弃她。
书生只说,自己与高官庶女的婚期已定,没有容留她的余地,要是她还有些廉耻,就快快离开,不要再为害人间。
狐妖丝红着眼睛,“害人?我何时害过谁,这些年除了一心一意对你好,我害过谁!”撕心裂肺的质问。
书生早已厌烦,威胁道,“若是再不离开,只有请大师做法,到时,才是你没有活路的时候。”
狐妖惨笑,为了他放弃修炼,放弃采阳,何来活路一说,自己这条命早已只是靠往日修为在支撑了。
“你当真不要我了。”依旧不死心,想最后问一回。这回书生连眼神都不愿给她。狐妖终是明白人妖殊途的意思,并不是两人经过千辛万苦也不能在一起,而是别人一旦知道自己的身份,就厌恶不已,根本不给她最后辩驳的机会,也不会顾念以往的情意。
情到深处便成魔,何况是望而不得的。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狐妖法力大做,天昏地暗,狂风呼啸,只是片刻,街道一片狼藉。高僧见妖怪不知悔改,还敢作乱,飞身起来,与她斗法。
狐妖一心求死,不留任何余地,出手狠厉,谁都不打算放过。最终书生、高官、和尚都没逃过死劫,狐妖见大仇得报,转身飞离,寻了一处深山等着内里枯竭而死。
书中最后,作者告诫读者,千万千万不要和妖怪谈恋爱啊!那不是个好东西,会死全家呀,死全家!
哈哈哈哈哈哈,看到最后,徐佑依心里魔性的笑了。真是,嫌贫爱富、见异思迁,和人家是妖怪有什么关系。那书生知道狐妖身份,立刻决然切断两人间的关系,要么就是书生心里已经有了决定打算不要狐妖了,要么就是两人朝夕相伴的感情其实没有那么深厚,所以才能在感情与身份对立时,毫不犹豫抛弃感情。
可一路扶持相依,哪怕不是两心相悦的男女之情,感恩之意总该有吧,一个资助自己考上功名的女子,就这么狠心的要取了她的性命。徐佑依不知该感叹男子无情,还是唏嘘狐妖太傻。不过也是,世间女子总是堪不破情爱,无论是妖是人。
柏云峥早就把一本书翻完了,见她看得兴致盎然,就没有打扰她,直到见她一脸说不出的笑容的盯着书本出神,他出声打断,“好看吗。”
“嗯?”徐佑依一愣神,反应过来,笑着说道,“还成,挺有意思。”语带欢快。
“今日是冬至呢,公子还要出门忙碌,当真辛劳。”吃了旁人的点心,徐佑依的嘴也变甜了些。
“一贯如此。”心中有事,柏云峥回答简洁。
得!一向是别人给她递话头的徐佑依,还真不知道和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陌生人有什么可聊的,正打算婉转送客。“客人”自己有了自知之明。
“今日还有有事,就不叨扰姑娘了。”柏云峥站起身拱手说道。徐佑依矜持的笑笑,“不送。”真是过完河就拆桥,吃完点心就翻脸。
手里拎着推辞不过的冬至团子,刚刚说着有事的柏云峥却背着手在冷清的街上慢慢踱步。
冯启跟在身后,见主子神色未明,只在后面悄声跟着,不敢打扰。不过刚刚的事,叫他说也是难得一见。他们主子什么时候给姑娘送过东西。
今天是冬至,不大不小也是个应景节气,家里备了宴,晏城家中几位小姐和少爷的书信也应该到了。谁知主子谈完生意出了酒楼,就往点心铺里跑,他当时心里就觉着纳闷。见着了主子要去的地方他也到不惊奇了,毕竟上回书会也送过,有一就有二嘛。
恰巧这徐姑娘也是桃花挺旺的,正赶着有人在表白心意。先不说那个程老板人如何,从那焦急劲儿到能看出几分真心。当时主子脸上的表情就像现在这样,看不出任何心思。
边想着边偷偷觑了一眼前面两步远的主子,冯启暗暗摇摇头,不管主子怎么想,自己以后见着这位徐姑娘要客气些才是,已经叫自家主子主动送了两回点心了,谁知以后会是个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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