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北街,如元书铺内。
一穿着寒酸的书生正与掌柜纠缠:“老板,再便宜些吧,这是家中祖辈所留,后生不愿它蒙尘。掌柜的既然愿意接这活,就再便宜些吧。”
罗掌柜的语气里已有不耐:“我们这儿是书铺,做得是卖书的买卖。像您这种修补书籍,要去书画典当行,那有专人做这个。只是您即寻上了门,我们这儿正巧有会这门手艺的人,自然不能把您往外推;只是您看看,您只给二十文,莫说是打点师傅的工钱了,就是材料费也不够啊。”
原来是这书生有一本家中祖辈所留书籍,虽算不得古物,到底是长辈手抄珍藏,现因存放不当,烂了不少页数,正央求书铺掌柜便宜些帮他修补。
其实罗掌柜哪里不知,这书生肯定是已经去典当铺问过,嫌贵付不起,才来他这北街数一数二的书铺碰运气。
开门做生意,做得也是读书人的生意,遇见这书生要他宽厚一两分也使得,但总不能让他做亏本买卖吧,不是他赔不起,是不能坏了规矩。
书生再三纠缠,掌柜的咬死了口不让步,书生只得垂头丧气外加有些恼怒的出了店铺。
巧遇曾经同窗,询问之后,向他推荐了西街一家书铺,说那家书铺虽小,但说不得会做这门生意。
西街,意平书铺。
书生见书铺比北街那家不知小了多少,名字也这样奇怪,到底没其他去路,只好进得店来。
袁掌柜上了二楼,问正在盘点书籍的徐佑依接不接这单生意。
徐佑依放下手中毛笔,“既然是家中长辈所留,他也是一片孝心,接了吧,也不在乎这几文钱。”袁掌柜应声下了楼。
其实询问之前,他就知道老板肯定会答应这事,只不过自己身为掌柜的,按着规矩,总得询问一声。
书生得了肯定答复,自是喜不自胜,连连感谢。
下午,应酬完生意伙伴的柏云峥到书铺中转一圈,罗掌柜只把上午书生来的事当成趣闻说与他听。
不想柏云峥正了正色,“以后不可如此,他即是因孝道,又家道艰难,举手之劳可为之。”罗掌柜忙连声答应。
大老板发了话,他一小小掌柜只有嫌伺候的不够尽心的份,哪里会辩驳什么。
每逢换季之时,天气变得特别快,总觉得昨日街上还是那般景色,今日又变成了这般景色。
不过这会儿,徐佑依没了欣赏秋景的闲情逸致,望着对面双眼鼓鼓,一身怒气,明显一言不顺他意就要跳脚的钟小公子,徐佑依暗暗皱了眉。
她不开口,他也坐着不说话,只有袁掌柜在一旁站着,准备有什么冲突他好上前护在老板身前。
这回她不能和他较劲儿,前厅坐着,门前人来人往,一直坐着不说话,让人看了是怎么个意思。
“咳,不知钟公子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徐佑依先装傻。
听了这话,钟离原本鼓着眼睛更圆了,见她说了一句就不再吭声,只是笑笑看着自己。到底没忍住。
“你不愿嫁我是什么意思。”打了心思今天要把他哄走的徐佑依不由得一笑,到底年轻气盛,话一点都不圆缓,说得像结仇似的。
不过钟小公子顾不得这些,自己来往书店几次,见了书店老板,看进了眼里,放进了心里,拔也拔不出来,自己一次借故和她说话,她也温温柔柔的回答,自觉与人已有了默契,以为徐佑依也心悦与他。
他专门从其他地方打听了她的一些状况,好与家人说。他倒没觉得哪里不好,谁知父亲母亲都觉得她配不上他,父亲因此还动了家法,趴在条凳上挨打时,从小没受过什么伤的他也疼得受不住,不过想起那日和她说话时脸上挂着的温和微笑,他咬牙硬挺着。
在家养了几日伤,不顾疼痛就想先来看看。谁知母亲说已经来寻过人了,当时以为母亲上门欺负了人,正要和母亲发脾气,却从母亲口中得知她从未对自己有半分意思。
他自然不信,非要上门问个清楚。
“其实该说的话,我已和钟夫人说清楚了,想必夫人也都详细转告了。公子今日前来,自是不信,要再确认一遍。”徐佑依淡淡说道。
“既然如此,便于公子把话说明白,我与公子,至多是书铺客人和书铺老板的关系,再多,我是一分都没想过的。若是以往有任何举动让公子有了误会,还请公子谅解。”徐佑依说着这话,都觉得自己冤得很,但谁让她答应钟夫人了呢。
钟离听了这话,脸都气白了,其实从母亲哪里听到这话,他又怎会不知,母亲并没有哄骗自己,不过是不甘心,想再问一遍罢了。
这口心气儿,从向父母禀告要娶这个女人,到现在听着她再次确认对自己无半分情愫,终是散了。
想了想,总觉不甘。“那你要怎样才愿意嫁我。”
旁边的袁掌柜都要笑了,真是一物降一物,这钟小公子真有锲而不舍的精神。
“无论怎样,我都不会与公子有任何关系。公子也莫要问为什么,不愿就是不愿。”刚再次说明后,见他神色呆滞坐在那里,想着总算了了,谁知竟没完没了起来。
她也不打算温声劝说,少年人,一两场情伤,当时觉得天崩地裂,过不了几月有了新人新事就会忘怀,谁都打那经过,不必过于迁就。所以她也没再好声好气。
不过从小到大只有他自己改了主意,没有别人逼着他改主意的钟公子,刚不过一愣神,就重新拾起这口心气,打算坚持到底。
“你既然不说,但总有我不好的地方,你才不愿意。父亲已经决定把我送到临城书院,你放心,到了那,我会认真读书,到时考了功名,想来你就愿意了。”说着,不等徐佑依再说什么,利落转身出了门。
她被这话也是弄得一愣,什么叫有了功名她就愿意嫁了,天下有功名的多了,她还一个个嫁过来不成。不过想着他小孩子心性,倒也不再理会。
出了店门的钟小公子,坐在店内的徐佑依都没发现,门板挡着的店铺外,站着一个人。
清虚街上,罗掌柜正往店里赶。偶然抬眼一瞧,觉得前面那个像是前几日央着便宜修补书的书生,想着老板既然说了要便宜行事,自己少不得要把上前询问一番,也好跟东家有个交代,不说表功,总不至于落个苛刻的印象。
其实这等小事,放在往常他哪里会放在心上,他虽说只管理一间书铺,到底书店面积不小,规模在整个姑苏城都数得上,这里是一二等富贵风流的地方,所以他虽做得是书铺生意,每日的流水也不少。
只是这次东家来苏,常住在了这里,竟时不时来书店中逛一逛,有时也在书房坐上一两刻处理生意。他自然要把握好机会,东家家大业大,手下如他这样的掌柜不知凡几,往年去总部报账,自己都是没资格的。现既然有了机会,他当然要抓住。
想要不着痕迹求表现的罗掌柜,上前喊住那书生,先是道了歉,说是老板知道后,责怪自己怠慢了客人,询问书籍是否已有修补,若还无,如元书铺愿意免费为他修补。
书生一听有这等好事,忙说还无地方修补,现正放在家中,待取来一会儿便送去。
如元书铺内,书生很快将书拿来,罗掌柜自然要好好张罗招待。
书生不知道为什么前后遭遇差别对待,但也是得意洋洋的,也不管自己并无钱无势,和掌柜的也不亲熟,别人怎么会无缘无故就免费修补。
再回想刚刚把书从西街意平书铺要回时,那里掌柜满脸愤懑,也只有自得自意,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之处。
书生一心的满意,袁掌柜却被这书生气着了。
上午正是客流多的时候,见前几天的书生来了,袁掌柜先让小福子上前招待,看有什么事。谁知书生是来询问书籍是否以修补好,袁掌柜心里诧异,但也如常回答,说还不曾开始修补。
书生一听就翻了脸,不管不顾的吵闹说:“放在这里几日,连开始都不曾开始,是不是瞧不起我们这些穷困的书生。”
当时店里还有客人,书生这一嚷嚷,客人都直盯着两人看。袁掌柜皱皱眉,说“拿来那日已经询问过,你说是不着急使用,十天半月再来取。”
书生不听解释,还是只嚷嚷道放在这里几天,店家却不管不顾,明显根本不想做他的生意。
袁掌柜也看出他是想找事,也不再和他解释,只问:“那你想如何处理。”
书生见店家不反驳了,得意得说道:“我也是读书人,不曾想过要占你们的便宜,只是这生意你们不做,我再找别家就是,至于耽误了几日,我也不追究了。”
袁掌柜不愿与他多做纠缠,把书还给他了事。
旁边小福子上前不愤道:“掌柜的,怎么还有这种人,当时是他说不急着要的,再说,那书烂了那么多,光是整理都要费些功夫,哪能说补就补的;再着说了,这生意原本就是咱们赔本做的。”
袁掌柜摇摇手不说话,见周围客人听了小福子的话,眼中已经没了疑惑或是愤慨,转身继续挑书了,他嘱咐小福子看顾好,自己上了二楼。
打开门,见徐佑依坐在临窗的圈椅里看书,问道:“刚刚楼下的动静你没听到?”这楼板隔层薄,并不隔音,他不信她什么也没听见。
“哦,隐约听到些吵闹声,怎么了。”徐佑依抬头问道。
袁掌柜将刚才的事一说,感慨道:“瞧,咱这是好心办了坏事;救蛇不成反被咬。”
徐佑依嘻笑一声,“哪里那么严重,他不愿意在咱这儿修了,愿要回去,随他;反正也没损失什么。”
“钱财上是没什么损失,他不在这儿修了,咱还少亏些。只是当初看他艰难,想着结个善缘,帮一把也没什么。谁知,就这还读书人呢,什么德行。”说着,袁掌柜不免牢骚两句。
徐佑依只是低头看书,并不接话。
袁掌柜接着说道,“我上来和你说的意思就是,若以后再遇上类似的事,你也别一心软都答应了。你看今天的事,好心也得分人不是。”
徐佑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抬头一笑,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袁掌柜这才下楼接着招呼客人。
关了门,徐佑依望着刚刚袁掌柜坐着的地方,弯眼一笑,好心是要分人,可人心隔着肚皮呢,怎么分辨。反正她做得是小本买卖,再吃亏能亏到哪里去。
倒是那个书生她是真没想到,既然能珍视祖辈遗留之物,她就自然以为那书生有颗赤子之心,谁知还有这样的转折。看来日子久了,自己贪图安逸得连敏感都没有了。
至于像袁掌柜一样愤慨甚至瞧不起那书生,她倒没那么多感慨,人性,往往是最精彩也是最出人意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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