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烬之伸出去接信的手顿在空中,愣了片刻,忽“哈哈”大笑起来,摇着头道:“她这自在法真不是白修的,好快的手脚,待我北巡过去,说不定融西已是自家地盘了。”
赵景升也笑着直摇头,一面走到书案前磨起墨来。李烬之微微一讶,旋即笑起来,上前欲去接手,说道:“怎敢有劳先生。”
“你且想词吧。”赵景升挡开他,笑叹道,“储后现在连个正经职衔也尚未封,调兵十万,实是越权越得没边,殿下不赶紧补封授命文书过去,宋将军回来怕要气死。只是如何措辞也需斟酌,免得给人厚此薄彼之感。”
李烬之环着手臂想了想,说道:“当日简将军就不满往事独上融洲,我此次北巡原也为亲自处理此事,因此授命文书也是不妥,还是下张调兵令,就说是我亲自调的兵,往事也是奉我命行事,时日上的冲突只消关照周齐代为遮掩便是。她性子再急,也不会无端端扔下江未然这一摊子跑到融西去,必定是有所突变,我回头见了她套好词,想必不难令人信服。倒是咱们接下来如何配合她,需好好琢磨琢磨。”
赵景升磨好了墨,铺好纸笔,让座于他,说道:“十万大军,若要开战绝非仓促间可草草成行,储后又独入融西,无法指挥,因此多半只是摆个阵势,吓唬人的,真正的重点,只在她一人身上。以我猜测,或许是想借十万军威,逼方崇文低头,将融西拱手相让。”
“先生说的是。”李烬之一面写着调兵令,一面笑道,“确实是她的路数。”
赵景升思忖片刻,说道:“此举看似荒唐,细想或许倒也当真是个办法。方崇文是不安于位的人,如今容府势颓,他未必没有另谋出路的心思。威逼加以利诱,再凭储后的能耐,没准真能成事。”忽又笑道,“不不,我瞧不是没准,是定能成事。若说不通,用强也便是了,以她性子,说不定开头就是这打算。”
李烬之却笔下一顿,皱眉道:“这不成,方崇文是四品因果士,并非弱手。又是深入敌境,众寡悬殊,她……也不知包裹收到了没有,该不会乱来才是。”
赵景升瞟他一眼,打趣道:“天下会担心储后赢不了方崇文的,大约也只有殿下一个了。”
李烬之不便告诉他秋往事枢力被封,只能苦笑。
赵景升见他似当真担心,便道:“四品三品一品之差,却是天人之别,尤其因果法,不入三品,不能应力生力,效用便大打折扣。若是见招拆招,绝跟不上凤翎神速,若是全身皆布枢力,又难以持久,储后要应付他,有的是法子。就算当真一时不能得手,自保总也不难,殿下不必担心。”
李烬之叹道:“方崇文在燎邦同往事对过阵,当时怯战了,但愿这次也吓回去才好。”
“那便更有把握了。”赵景升见他已写好调兵令盖好印,便道,“殿下可是立刻要走?是去融东坐镇还是直入融西?”
李烬之晾着纸上墨迹,想了想道:“我想差人往望山送封信,要能说会道,机灵些的,先生可有合适人选?”
“就刚才的刘雏殿下看怎样?她虽欠些经验,可劲头很足,也有些能耐。楚颀这人混迹赌场,有些市井气,她也是自幼父母不和缺人管束,成日野在外头,我瞧倒正好对路,不妨趁这机会叫她历练历练。”赵景升说着一笑,接着道,“楚颀确实是个可争取的,只是殿下不亲自走这一趟?或许储后也会走这步棋。”
“她没这耐性,必定是直奔临川。”李烬之摇头道,“何况我总要在风都多留几日,至少等永安同来的人都到了,这是第一批回迁,排场不能欠,我不出面说不过去。再则拿融西不是真刀真枪,要的是势,含而不发才成势,我也巴巴地赶过去,力便用老了。倘若真逼方崇文铤而走险挥兵相向,虽也不惧,可我辅一掌权便生叛乱,兆头也不好,难免人心不稳。近年战乱最多的便是融洲,再动干戈,谁胜谁负皆是耗伤元气,到时燎邦列宿若不安分,咱们底气便大大不足,我北巡一场,总不能反越巡越乱。因此我看,咱们要做的也是造势,融东的势已有了,咱们便再给她风洲的势,望山的势,甚至裴初双头堡的势。”
赵景升赞许地笑道:“殿下这么打算自是最好,只是委屈你多忍两日。”
李烬之微微苦笑,将调兵令塞入信封,轻叹道:“往后需要忍的,只怕还多。”
秋往事与柳云一行化整为零,分头上路,约好十日后在临川碰头。她一路顺利未遇阻碍,第七日便到了城下。临川是融洲首府,较济城大上许多。原本在斛川西岸,后因东岸淘出金砂,便日益东扩,成了横跨两岸,河水穿城而过,沟渠成网,是北方难得一见的水城。当初淘金者蜂拥而至,一度兴旺繁荣,曾是风都以北第一大城,尤其东城更是赫赫有名的销金窟。百余年后金矿淘尽,并不丰沃的土地难以支撑过于庞大的人口,便渐渐人去城空,衰败下去。今时今日已是尽显萧条,只有偌大的城池保留下来。居民多在格局较紧凑的西城,东城甚大,不备舟马难以出行,官府占了一脚,余下的便空空荡荡,犹如鬼城。
秋往事到得东门前,本欲进城,见城墙又高又厚,长得望不到头,城楼上却只寥寥几个兵士,忽然动念,贴着墙根走了里许,两头望望皆已见不到兵士,索性抛根绳索套住城堞,攀援而上,笃悠悠地逛了一阵,才自另一面又攀了下去。从头到尾皆无人发现,她心知多半是兵力不足,难以守住如此大的城池,因此只能弃一半,保一半,将人马集中部署在西城。见这状况,心中越发有了底,晃晃荡荡地向西行去。所走并非主道,却也足有十来丈宽,又长又直,瞧派头更胜秦夏永安,唯风都尚可比拟。道路两侧皆有沟渠,却已不知多久无人打理,淤泥堵塞,恶臭难闻。街边屋宇多采上好的云木霞石所建,宏大扎实,虽草木横生,颓败荒芜,却似仍依稀可辨昔日繁华。走了大半个时辰才渐渐有了人影,斛川也已在望。河边又有一道长长的围墙,也有二丈来高,里许来长,俨然城中之城。秋往事知道里头多半便是官府所在,因大城难守,便加了这道墙以作防御。此处守卫却是森严,墙上满是来回巡逻的兵士。她远远转了转,见无甚机会,此时也并不急着进去,便径往河边,过了金龙桥,来到西城。
西城便拥挤杂乱得多,道路房屋皆比东城小两号,连城墙也矮上一截,却也比东城多不少烟火气,虽难称繁华,至少也人流往来,语声杂汇。秋往事等约定碰头的金子来客栈便在江边,她先去要了房住下,里外转了转,见柳云等尚一个未到,便出门闲逛。城中果然不似融东的喜庆气象,虽茶馆集市间也多有议论永宁之事,却全无官府参与,融东无论城乡街头巷闾间皆随处可见庆贺储君复位卫昭伏诛的招贴官报,此处却是不见片纸,因此百姓便也不似融东那般兴奋,只将此当做一桩饭后谈资。西城规模不大,又是南北长东西窄的地形,没多久便已到了西城门下。秋往事见日头将没,正想寻个地方吃饭,忽见一队兵士列队而来,看模样是去换班,领头的队长摸着肚子,嚷嚷没吃饱。她本也未曾在意,却忽听那人说了一句:“谁叫信了那姓季的鬼话,巴巴地进城参了军,混了大半年,还是站城门,连顿饱饭都没有。”
秋往事登时心下一动,立刻上前道:“这位将军,可是认得盛武郎将季无恙?”
队长似微微一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一见是名年轻姑娘,立刻去了抱怨之色,咧嘴笑道:“怎不认得,我便是他亲自点入军的,熟着呢。”
秋往事喜道:“我是他远房表妹,从望山过来寻他的,只知在临川,却不知住在哪儿,先前转了半日也没寻着,将军可知道么?”
那队长被她一口一个将军叫得浑身舒泰,当即拍着胸口道:“怎不知道。妹子你赶上好运道了,这事问别个可未必知道,问我便对了。季老哥平日里是住对面官城的,轻易可进不去。近日正巧在招兵,常往底下乡县里跑,嫌对面出入不便,就住到外头来了,也巧了,离这儿还近得很,我这就领你过去。”
秋往事也猜到季无恙多半在东城,本只想哄他代传个信,哪知却就在附近,倒是意外之喜,便忙行个礼道:“再好不过了,当真多谢将军。”
队长吹个口哨,招手着她跟着,先仍往城门下换了班,冲一干手下打个得意的眼色,在众人起哄声中对她道:“来吧。”说着便上了门旁石阶,却是往城墙上行去。
秋往事微微一讶,猜他或许是要先向长官告假,本不想跟去,他却一再招手,却似故意卖关子般并不解释,只一个劲叫道:“来呀,不是急着寻他么。”
秋往事横竖也不怕他使坏,便也跟了上去,却见他走到城楼前,扒着打开的窗口冲里面唤道:“季将军,看看谁来了。”
秋往事吃了一惊,忙凑到窗口探头去看,见里头一名青年军官也正讶异地转过头来,虽穿着线条刚挺的慎武服,却掩不去一脸的书生气,正是井天一役后便不曾见过的季无恙。两人目光一对,他面上微露疑惑,移开视线向旁处望了望,重又移回,这才似确定未曾眼花,顿时如迷了火灵,缓缓站起身来,愣愣地瞪着她,双眼越睁越大,嘴也半张着,似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直憋得满脸通红。
秋往事乍然见了他,也是感慨丛生,瞧他难得一见的傻愣模样,又不由失笑,心情也轻快起来,开口道:“无恙,好久不见。”
季无恙听她出声,更是如中雷击,轻轻震了震,愣愣道:“你……你怎会在这儿?”
那队长却嬉笑着叫起来:“季将军这说得什么话,你妹子大老远来投你,莫不是乐傻了?我可得说说你,有这么漂亮的妹子也不同兄弟们透个底,这便是将军你的不是了。”
秋往事见他犹自呆呆怔怔,全不似当初的精干模样,人也黑瘦不少,面上斯文气仍在,眼中却少了踌躇满志的神采,倒多了几分黯淡的颓然,看去老了数岁,虽别有一番萧疏落拓的滋味,终究不复少年得志的光彩照人。她心下微微一沉,知他过得并不如意,原本今日前来是临时起意,并未想好说些什么,此时却忽有了决定,转身便走,一面道:“跟我来。”
季无恙愣了愣,终于回神,忙追出去叫道:“将……慢着,你等等。”
秋往事停下脚步,却并不回身,微微仰头,忽朗声道:“融西盛武郎将季无恙,你认得我是谁?”
季无恙心头“咯噔”一震,虽瞧不见她面容,可单挺直的背影便无端透出一股威势,忽觉胸中情绪翻涌,眼眶一热,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半跪下去,哽咽道:“储后殿下。”
秋往事微微一笑,点头道:“认得就好。”接着往城下行去,季无恙也跟在后头。独留那队长目瞪口呆地立在城头,直到两人都已走没了影,才怪叫一声,连跌带撞地飞奔下楼。
秋往事一句话也不说,沿街走到第一个岔路处,才停下脚步道:“这儿你熟,你寻个说话地方。”
季无恙道:“殿下特地在城上亮了身份,本就不惧人知,既然如此,也不必寻什么地方,便去登天楼吧,我给殿下接风。”
秋往事转过头,见他面上含笑,眼神清明,心情顿时也好起来,笑道:“这才是季无恙,先前那是谁家的呆头鹅。我正饿了,带路吧。”
季无恙往街边雇了辆马车,沿主街一路东行,仍旧到了河边。秋往事下车四处望了望,瞧见金龙桥头边上不远一间灰扑扑的双层小楼,檐下挂着的正是登天楼三字。她本以为季无恙领她去的必定是城内名店,哪知这登天楼却十分不起眼,先前下桥从边上经过也完全未曾留意,不由打去道:“无恙,是你变小气了,还是方崇文克扣你银饷?”
季无恙已率先往楼内走去,回头笑道:“殿下进来再看。”
秋往事跟着进门,见里头倒是人声鼎沸,十分热闹,几乎座无虚席,只是陈设也颇简陋破旧,不知有何特别。季无恙显是常客,一进来便有店小二迎上来道:“季将军来了,给您留着老座呢。”
季无恙抛过几个铜板道:“今日加一副碗筷,让刘师傅做看家菜上来。”
小二往他身后一瞥,笑道:“将军头一回带姑娘来啊,快请快请。”
两人一路踮着脚在满堂食客间往前挤着,跟着小二上到二楼一处隔间,虽十分局促,可一面栏杆透空,正临着斛川,视野开阔,江风荡荡,倒颇畅人心怀。小二立刻去张罗碗筷,秋往事四处望了望,落座道:“景色倒不错,能开在这好地方,生意也这么好,必有过人之处,想来菜色不错?”
“菜色倒也一般,只用的都是当天料,倒还新鲜。至于过人之处,”季无恙摸摸边上栏杆,神秘地笑道,“有两条。第一条嘛,殿下自己仔细瞧瞧。”
秋往事好奇地对着栏杆上上下下又摸又瞧,未见有何特别,正欲问他,回头之时眼角却似瞥见一星微光,忙凑过去细寻,拭去一块陈灰,却见底下指甲大小一块黄橙橙的颜色,她微吃一惊,讶道:“金子?这栏杆莫非是刷金的?”
“殿下好眼力,倒真被你瞧出来。”季无恙笑道,“不止栏杆,内墙、外墙、地板、天花板,乃指顶上的瓦片,上上下下,当年都是刷金的。这楼是金矿发现不久后建的,那时这块还荒凉,来楼里吃饭的多半是要过河淘金,取名叫登天楼,说的就是过河之后大发横财,一步登天。当时这里吃饭有个奇怪规矩,若是穷困吃不起,只要把名字刻在店里便能白吃白喝,只等日后淘到黄金,回来以金粉将当日刻下的名字填满便成,名字爱刻多大,也全凭自己随意。”
秋往事大讶道:“就不怕人一去不回么?”
季无恙道:“一去不回的多数是当真未曾淘到金,但凡淘到,谁还在乎那点金子,自都愿意回来留个炫耀,也算衣锦还乡。时日一长名声传开,更是成了风俗,不仅无人赖账,倒还成了攀比,更流传凡在楼中刻字的皆能寻到好滩。于是名字越刻越大,金粉越糊越多,直到整座楼里里外外皆是金光灿灿,再无下刀之处。那时想在登天楼里留个名字,堪比在登天像上多刻一刀之难。如今自然早已没有金粉填名的事,连当年糊满全楼的金漆也被后来的掌柜刮了个干净,只余一点零星了。不过虽已过了百年,临川人至今最爱说的仍是那时候的事,也都喜欢来这儿追想当年风光,因此虽然楼又破旧,菜也普通,仍是日日没个空座。”
秋往事听得直咂舌,一面在桌椅墙面上四处摸着寻觅可有残留的金粉,一面问道:“第一条确实够特别,第二条是什么?”
季无恙正欲开口,却见小二端着碗碟酒菜推门进来,便道:“第二条且卖个关子,吃完再说。”
秋往事便不深究,吃了些菜,与他随口聊两句,听得外头人声嘈杂,压根辨不清言语,想必不怕谈话外传,便道:“我前阵见过有瑕,她同六哥在一起,一切都好,这会儿该上济城寻四姐去了。”
季无恙点头道:“我知道,她同我一直通信,去须弥山前还来探过我。”
秋往事觑他一眼,问道:“那你还顾忌什么?”
季无恙微微苦笑,垂下眼,低叹道:“我不是顾忌什么,她早就同我明言两不相帮,连阿宿都已打算置身事外,我又有什么可顾忌?只是、只是我……我终究叛过殿下,实在没脸相见。”
秋往事“嗤”地笑道:“你也太不开窍,当日楚颃捏着有瑕的命,你低头是人之常情,我何至于这么小气。瞧你这段日子也过得不得志,早该过来寻我,柳云他们都过来了,我想着重建止戈骑呢。”
季无恙轻轻摇头道:“那次你一走半年,我几度想辞官,只是那时有瑕尚算容府的人,终究不忍她没个照应,便拖了下来。我不仅叛了你,也叛了容王,又能得多少器重,只是因着有瑕阿宿的关系,对我多少客气些,不似其他止戈兄弟,说踢就踢了。后来止戈骑越拆越散,几乎成了空壳,我想尽力保下一些,却终究什么也没做得成,还被调到融东,也不带兵了,只管招兵。这时候我心也灰了,也不指望什么,总之叫做什么就做什么,混日子罢了。”
秋往事也颇觉感叹,正想安慰几句,却见他洒然一笑,甩甩头道:“罢了,不说这些,今日在城楼上听你问我可认得你,想起过去的日子,忽然就开窍了,厚颜也罢,无耻也罢,我都已不在乎,只要能再同当日兄弟一起并肩驰马,抚平天下,我死也无怨了。我既已当着旁人的面随你走了,在方崇文眼中便必定已是叛徒,我已回不了头,你怪我也好,不怪我也好,我都只能求你收留了。”
秋往事畅然大笑道:“好,待收了方崇文,重建止戈骑的差事,我便交给你!”
季无恙胸怀大畅,只觉胸中横亘许久的块垒一时尽消,连饮了几杯酒,熏熏然问道:“殿下,有句话或许不该问。当日容王势大,我跟了他,今日永宁崛起,我又要跟你,你便不怕我是见风使舵的势利小人么?”
秋往事也饮了些酒,略有些醉意,眼中愈发光彩流溢,一挑眉道:“就算当真如此那又怎样?人往高处走,何错之有。我不求财,不求势,只求天下太平,要的不是一辈子效忠的跟班,只是志同道合的手足,若有朝一日变了志,分了道,你觉得我已不能给你想要的,大可弃我而去,不必留恋,更不必内疚!”
季无恙怔愣无言,许久才轻轻一叹,低声道:“容王不能叫人死心追随的,便在此处。”语毕举起酒杯站起身,深深一躬,将杯中酒向着栏外河流临风一洒,说道,“这座临川城,便当做无恙送给殿下的见面礼。”
秋往事倒也似并不如何吃惊,笑盈盈望着他道:“哦?还有这等好事?”
季无恙似对她的反应有些失望,微微愣了愣,坐回椅内泄气地叹道:“殿下,你装也该装得更兴奋些。”
秋往事摊摊手,眨着眼笑道:“没法子,我横瞧竖瞧,都觉得临川城实在不怎么难拿。东城整个弃守,这原是权宜之计,可偏偏官府又在对岸,于是不仅失了斛川之险,且与西城既非整体,又非独立,以至既不能同舟共济,又不能破釜沉舟,一旦东城告破,最后的防线究竟是官城还是西城,立刻便成两难。临川根本就是先天不足,一身是病,要夺还不是探囊取物。我十万大军过几日便到穗河,我就不信方崇文有胆说个不字。”
季无恙点头赞同道:“殿下这话切中要害。当年裴初董济战于临川,顾雁迟就是利用这点,将大队人马屯于西城之下,却趁夜潜小队偷偷拿下防守薄弱的东门,第二日起便命人着董济军服打董济旗号日日往东城里走,又在西城散布流言,说董济大批援军到了东城却不过江,是要弃守西城,独保官城,惹得人心大乱,最后开门迎敌,不费一兵一卒便得了西城。董济断了后援,势难持久,只得撤出临川,退到融东。”
秋往事不以为然地说道:“简直莫名其妙,东城都空了,何必非把官府放在那儿,一并迁回西城岂不省事,如今这不上不下的,攻城有一百种攻法,守城,一种可靠的守法都没有。”
“这倒好明白。”季无恙道,“官城是当年鼎盛时建的,规模气势虽不及皇宫,要说奢华,只怕有过之而无不及,至今仍有不少遗留,高旭当初挑了这里建都,也是看上了这座官城。现在大兴宫的牌匾虽摘了,可气派仍在,走在里头,真有些皇宫的意思,自己都觉高贵几分。当官的又有几个愿意避奢就简,自然都爱留在里头,以往战乱之时也曾临时迁过几回,一旦平息便又迁了回去。裴初打下融洲后一度以这儿为据点,那时顾雁迟倒着手办过迁官城的事,只是才开了个头裴初便开始筹备打风都,因此便搁下了,此后的城守也再没接下去做过。”
秋往事伸长脖子遥遥望向对岸官城,微讶道:“大兴宫的匾摘了?先前过来倒未注意。我进里头见过一回王爷,那时可还原封不动挂着呢,五哥还取笑他也就住住伪宫过把干瘾来着。”
“这便是方崇文清醒的地方。”季无恙道,“他接手临川第一件事,便先摘了这牌子,接着便开始策划搬迁,只是一则初来乍到立足未稳,办事颇有阻力,二则近来颇多变故,人心不稳,因此迟迟未有进展,才刚选了址,连房子也尚未改建完。”
“这么说这方崇文倒也有些脑子。”秋往事扒着桌沿倾身问道,“你同他接触可多?容王如今撞了墙,他未必没有其他心思吧?”
“其他心思自然是有。”季无恙道,“只可惜,却未必在殿下这头。”
秋往事讶道:“莫非还有更好的选择,总不成看上裴初?”
季无恙微微笑道:“这个还要先说回刚才的话。这登天楼的特别之处,已说了第一条,第二条与第一条也有些关联。当年吃饭可不付饭钱,这规矩今日仍在。”
秋往事吃了一惊,奇道:“今日也不用付钱?如今可没处挖金子来填。”
“如今不用金子。”季无恙道,“用壁书。你先前进来时可曾留意,底下厅里拉着张横幅,写着字的。”
“正对门口挂着,一进去就见了。”秋往事点头,“倒没细看写的什么,约摸是枢元节的诗句。”
“代代千秋壁上名,年年碧落花间魂。”季无恙道,“这便是价钱了。横幅过几日便一换,进来吃饭的,只消出去后将横幅上的话写在随处墙上便可,一道菜一处。如何,便当吧?”
“就这样?”秋往事大讶,“人人皆可?”
“人人皆可。”季无恙点头,“只除了似我这样长期包座的,还有酒水大菜要出钱,其余日常小菜皆可白吃。出门之后究竟写不写壁书自也无人盯着你,只是到底也不费事,大多都乐得图个心安理得。你一会儿出门看,保准满城皆写着这两句。”
秋往事反复念着那两句话,缓缓点头道:“我有些明白你的意思了。”
季无恙倒有些讶异,笑道:“哦?殿下说来听听。”
秋往事把玩着酒杯,一面理着思绪一面道:“我先前在城里便觉气氛有些过于平静,就算方崇文刻意未作宣扬,可如今融洲毕竟是朝廷辖下,永宁复位,无论如何都是大事,卫昭死了,更不会没人高兴,怎至于没些喜庆气氛,也没些新气象的意思。一说这两句话倒想起来,方才的确听人念叨熠熠王座,累累白骨云云,本以为一时之叹,也未在意,现在想来,倒是叫这两句话给招出来的。风人闲来无事往街上一站,不就读着壁书发议论,‘代代千秋壁上名,年年碧落花间魂。’满城都是这两句伤感话,哪儿还喜庆得起来。登天楼吃饭不收钱,再如何招揽人气,也是有亏无赚,开酒楼不图赚钱,却不声不响影响着全城的议论,这楼主,不是普通人。”
季无恙击掌赞道:“殿下好眼光,一眼便瞧穿了。每日大家一进门,先瞧横幅写什么,跟着自然便在楼里边吃边聊起来,吃完出去,又写得满城都是,全城百姓便跟着一块儿聊。临川城里每天聊些什么,只消来登天楼瞧瞧挂出的横幅便知道了。今天这两句话自打永宁复位的消息传来便挂出来了,面上虽是应枢元节的景,可背后的心思,一目了然,就是扯永宁后腿呢。前两日楼里的议论,甚至颇多感念裴初,虽说这两句多少有追想前人之意,可若无人有心引导,恐怕也不该是如此走向。”
“你是说楼主不仅定题目,还混了人在食客中引导议论?”秋往事微微皱眉,“融洲本是裴初地盘,这楼如此向着他,想必是他那时便设下的,日日赔银子,不是官府撑着恐怕也难维持。这事显而易见,方崇文不会不知道,却丝毫不加干涉,任他风生水起地开到现在,哈,原来他真的选裴初!只是裴初没这等心细,退都退了还留一手,他近日还盘算着打融东,也不似知道这步棋,因此这楼背后搅事的,十之八九还是顾雁迟。”
“殿下真是一点就透。”季无恙笑道,“我都没什么可说的了。方崇文并不拿我当自己人,我也摸不到太多底,许多事也是推想而知。以我猜测,他是见方定楚是楚颉之妻,同你又颇有交情,无论容府还是永宁得势都压在他前头,因此另辟蹊径搭上了顾雁迟,未必真是相信裴初能得天下,或许只是想维持对峙之局,他便在里头左右逢源,如当年的井天,夹于两强间而自成势力,替自己赚些资本。”
秋往事撇撇嘴道:“如此明目张胆,还想什么左右逢源,裴初已盘算着打他,我的兵马也在路上,明天我便去揭他的皮,瞧他逢个什么!”
“只怕没那么简单。”季无恙道,“裴初逼得他急,他可以降殿下,殿下逼得他急,他可以降裴初。永宁起势未久,裴初元气未复,两边都未到决战的时候,若他真的倒向一边,另一边一时之间恐怕也当真奈何不得。”
“因此不就看谁手快。”秋往事道,“裴初这头出了些乱子,一时打不过来,我们正好趁这空当,软的不行便来硬的,一鼓作气收拾了他。”
季无恙摇头道:“若来软的,他也同你软,假意归顺,却拖着不交兵权,又有何用?至于硬的,更是只能吓唬人,容府毕竟仍归朝廷,强打过来,名不正言不顺。即便不动兵马,只动方崇文一人,方家那里也难交待,新主临朝,一切求稳,能不树敌,自然是不竖的好。”
“这座楼不就是现成的借口。”秋往事拍拍栏杆,笑道,“方崇文私通外敌,叛乱谋逆,我还打不得么?你说要送临川给我,指的便是这发兵由头吧。”
“殿下糊涂了。”季无恙笑道,“方崇文通的是顾雁迟,顾雁迟早降了朝廷,可不是外敌。”
秋往事怔了怔,也不由失笑道:“我还真没拿他当朝廷的人看。明知他耍着坏心,偏还奈何不得,顾雁迟当日一降,想不到惹出那么多麻烦。”说着望向季无恙道,“好了,你也别卖关子了,瞧你这模样,早就胸有成竹了吧。”
“胸有成竹谈不上,只是确实有些想法。”季无恙显然早已跃跃欲试,当下也不谦虚,说道,“依我看,要逼方崇文低头,还要从一个人身上下手。”
秋往事问道:“谁?”
季无恙微微一笑,说道:“卫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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