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往事与费梓桐在当门关外分道扬镳,一个入城,一个径往融洲而去。过了苍鹭岭,一路地势平坦,放马而驰,两日也便到了济城。这座下山初始便打下的城池秋往事却至今从未踏入,回想当日因临阵出奇而被李烬之罚守城门,此后不过两年,却已恍如隔世,与李烬之亦由兄妹同袍而至命魂相契,细细想来,似乎离多于合,苦多于甜,虽说终无怨尤,只是当日并坐城头临风饮酒的轻松自在却也终究无处寻觅了。
思绪恍恍间进了城,顿觉一片喜庆气氛扑面而来,除去为枢元节做的种种妆点,更随处可见庆祝卫昭伏诛,永宁复位的贺语。街上人多,不便驰马,秋往事便下了马,踩着积雪般的碧落叶灰一路往督军府行去。看着沿街屋宇外壁上红艳艳的字句,心下却不觉多少喜悦,倒有一番风云过尽的淡淡惆怅。虽说生死相搏所求不过今日,可当真到了近在咫尺处,思及诸般代价,却叫人觉得浑身空乏,几乎生出却步之心。
正出着神,不留意一头撞上一人,抬头一看,才见前头排起了长长的队伍,几乎堵得道路不通,好奇心起,便寻一人问道:“前头这是做什么呢,这么热闹?”
那人回头看她一眼,说道:“姑娘是外地来的吧,容王妃开义诊呢,节里七日不止免诊金,连药钱都不必,谁不来凑个热闹,没病的也好讨个养生方子。只可惜一日就开两个时辰,我已两日未轮上啦,今日又排得这老远,恐怕又是赶不上喽。”
秋往事一讶,虽知李烬之不会为难王落,倒也未料到她在这儿过得如此自在,竟还开起了义诊。探着脖子一瞧,见队头处是间门面不大的铺子,看不清里头的人,只瞧见铺口有官兵守护,铺头上高悬着一块牌匾,依稀可见是“落影宿香”四字。她顿时一怔,忙问道:“这铺子是新开的?”
那人摸摸头道:“不算新也不算旧,开了有一两年了,卖的药听说货色极好,只是价钱也极好,平日里咱们是光顾不起的。这趟机会难得,就算讨不着药,便闻闻香也好。”
秋往事又问:“这药铺是王家开的?”
那人摇头道:“这便不知了,没听说是谁家开的,掌柜倒是不姓王。我前两日瞧着容王妃同店里伙计颇为客气,不似自家铺子,约摸只是借的。”
秋往事满腹疑问,等不到她收诊,又不欲硬挤上前惹人注意,见对街恰有一棵鹅掌树恰对着药铺门口,便奔过去三两下攀上枝桠,隐入树冠中,居高临下地正瞧见王落坐在铺口执笔写着什么。她摸出一枚凤翎,拈在指间掂了掂,心里默想着路径,手腕奇妙地一翻,将之射了出去,用力似是甚奇,凤翎轻飘飘地不着力气,似是随风吹送,划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如一片落叶般翩然落在王落手边,轻巧得不曾惊动任何候诊之人。
王落听得“叮”一声轻响,低头一看,顿时一怔,霍地抬起头来。秋往事勾着树枝倒吊下来,半截身体露在叶片掩蔽之外,不住冲她挥手。王落眼光一扫便瞧见了她,愣了片刻,招来一名官兵头领吩咐几句,便接着书写药方。那官兵走出店外大声道:“王妃体乏,今日便到此为止,明后两日皆多延一个时辰以作补偿,诸位且散了吧。”
众人虽有不满,可听说明后两日皆有延长,算来时间倒还多了,便也纷纷散去。王落开完手头的方子,冲秋往事向后一指比个手势,便返进铺内。秋往事会意,下树绕过街口转到药铺后门,才抬手欲敲,门已开了,王落走出来冲她点头一笑,指指墙边的马车道:“走吧。”
秋往事倒是一怔,问道:“去哪儿?”
王落微讶,转过头道:“不回督军府?”
秋往事略一迟疑,摇头道:“不忙,咱们好久未见,先说会儿话,去城守府也不自在。”
王落显然有些讶异,却也不多说,点头道:“也好,那便就近寻个茶楼吧。”
秋往事又摇头道:“不必麻烦,这儿不就挺好。”
王落愣了愣,微微皱眉道:“这儿……恐怕说话不方便……”说着忽然一顿,似领悟了什么,自嘲一笑,侧身让开路,“也好,进来吧。”
屋内大约是供贵客休息诊疗之所,布置得虽不华丽,却十分雅致考究,靠墙设着一张半月榻,上架着小几。王落吩咐人送了茶水进来,与秋往事上榻对坐,定定望着她,神情怔忡,许久不言。秋往事本有许多话想问,真见了她,看她神情虽是淡然,面容却消瘦不少,想想终究多有亏欠,一时又不知如何启口,半晌才道:“我前两日在须弥山见了六哥同有瑕。”
王落点点头道:“他俩可好?”
秋往事道:“都好,六哥说过两日也会过来。”
王落微微笑道:“好,我也许久未见他俩了。”
秋往事本欲问她过得可好,到口又觉无趣,闷闷不语。两人又陷入一片沉默。终究还是王落轻声一笑,举起茶盏敬道:“还未恭喜七妹。”
秋往事更觉尴尬,苦笑道:“四姐别这么说。”
王落轻轻摇头道:“你不必介意,你同五弟,都是我带入容府,若无你二人,容府虽未必有今日之败,却也未必有当日之盛。容府自朝不保夕的累卵之势,而能在裴初朝廷威迫之下不仅不垮,反而日益壮大,五弟付出的心力,未必比一望少;你也是出生入死,才有今日声望。这容府,本有一半是你们的,虽说到头来分道扬镳,也只是各凭本事,怨不得人。只要终还得天下太平,便已是不枉了当初一场意气。”
秋往事感觉到她的真诚,心下一酸,动容道:“四姐,无论发生什么,你总是我们的四姐。”
王落微微一笑,迟疑着问道:“一望如何?”
秋往事对江一望实在有气,声音便也冷了下来,说道:“五哥复位后我亦未见过他,不知详细,不过五哥不是他,总不会做得太绝。”
一语既出又觉说得太重,正吱唔着想圆话,却听王落轻叹道:“我也知道,若一望得势,你同五弟未必有生路,可若五弟得势,却多半不会赶尽杀绝。一望未必当真无情,只是有些地方确实做得太过,当日我同定楚被困燎邦,容府兵近在咫尺不来相救,最后还是五弟涉险解围,我也不是不心寒。因此究竟如何才是最好,我早已不知道了,也早已决定不管。”
秋往事见她似当真已看淡了,便也不再顾忌,问道:“四姐对未然了解多少?”
王落一愣,问道:“未然?怎忽地问起她?”
秋往事见她显然并不知情,不由叹道:“你可知道,容王最终败阵,她起了大作用。”
王落一讶,奇道:“她?怎会?她惹祸了?”
秋往事摇头道:“她不是惹祸,她是处心积虑。看来容王连四姐也瞒着,她是天枢,已能读心,暗中做了许多动作,只可惜心不向着容王,容王本欲借她算人,结果反算了自己。”说着将江未然一路行径大略一说,只略去了她并非容王亲女一节。
王落听得愕然无语,半晌才道:“天,未然,她……我……”
秋往事问道:“四姐可知当日她娘与王爷究竟是何情形,为何她对你二人有如此深的恨意?”
王落黯然低叹道:“当日之事,五弟阿宿也都知道,我们对江栩虽无恶意,但有所亏欠却是事实,未然要以此怨恨,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秋往事见她显然亦无头绪,只得暂且搁过一边,抿了口茶,抬头打量着屋子,说道:“原来王家在济城也有产业,我还道都在南边。”
王落微微一怔,旋即道:“哦,你说这药铺,这不是王家的,不过借用而已。”
秋往事讶道:“可这名字……”
王落笑道:“果然因此误会。落河源头水,宿海彼端药,本是医家惯语,我同阿宿的名字亦是自此而出,这家铺名想必也是同源,可不是因我二人而起。”
秋往事微微蹙眉,沉吟不语。王落只道她不信,心中暗叹,说道:“往事,若这药铺果是王家所开,恐怕我这会儿也不能来此开诊。”
秋往事也知既容她来此,必定查过背景,却又不信真是巧合,便问:“那四姐可知是谁的?可是杨家?”
王落想了想道:“如今世道乱,要开家货色齐全的药铺,没几分根底是不成的。譬如南边凡叫得上字号的药铺,多多少少与我王家有关,北边零碎些,也因此常有药品不足之事,可若说有哪一家较具规模,那确实便是杨家。”
“果然。”秋往事咬牙道,“融洲、凉洲、清明,爪子伸得可真长。”
王落不明所以,问道:“怎了?”
“没事。”秋往事摇头,又问,“济城除了这儿,可还有其他药铺?”
王落约略猜到她要说什么,便道:“还有几间老铺。这回的义诊,是这家的掌柜主动找宋将军联络的,宋将军看我闲着无事,永安也大局已定,便答应了。”
秋往事心下一凛,沉声道:“果然不对。”
话音未落,忽响起急促的敲门声,但听门外有人道:“王妃,外头有急患,是否出来一看?”
王落一听,当即站起来往外走,行到门口似才想起秋往事,回头征询地望向她。秋往事冲她点点头道:“四姐去吧,我在这儿等着。”
王落微微笑道:“我尽快回来。”语毕匆匆出门。
她一走,秋往事便也下了榻,从后门出了药铺,绕到前门,本打算仍上树监视,却见铺口围着许多人,吵吵闹闹,似是起了争执,围观路人越聚越多。她便也不掩藏形迹,混在人群中向前挤去。挤到中央,听得争执一方的声音颇为耳熟,探头一看,才认出原来护卫首领竟是当日飞隼队中的柳云,此时却正同一群枢士模样的人争吵着什么。她偶逢旧识,心下欢喜,只是尚未弄清眼前原委,也有意瞧瞧他处事手段,便不急着现身,隐在人群中观望。
柳云许久不见,人壮实了些,看去沉稳不少,只是眼光偶尔闪动处仍旧透着股灵活劲儿,此时正端着笑脸好声好气地解释着:“几位稍安勿躁,不是我存心怠慢,只是王妃确实有要事需即刻回府。贵院有人病了,请几位带他们上督军府,王妃自不推辞。”
才说完,却见王落走了出来,不由一怔,迎上去低声道:“王妃您怎地出来了?”
王落一讶,向堂内客席上一扫并未见人,问道:“不是说有急患,在哪儿?”
秋往事听得两人对话,便知果然有人捣鬼,留神细瞧枢教诸人,未觉异样,又往屋内瞧去,忽见一名伙计打扮之人立在一众护卫之侧,明明服色相异,应甚突兀,却偏似极不起眼,无人关注,若非着意细察,几乎便要一眼略过。她立知此人必修同息法,先前敲门唤人的多半便是他,只不知是药铺中人还是临时混入。
柳云也回过味来,知道不妥,心中更起了警觉,一面暗中冲下属打个手势命人回去报信,一面正欲关照王落,外头枢士中年纪最轻的一名已一步踏入堂中,冲王落负手一躬道:“重泉院瞿慎安见过容王妃,敝院魏嬛司院及几名弟子忽染急症,疑似青白热,寻了几名医士皆言难治,听闻王妃在此,特来相求,还忘王妃不吝援手。”
围观众人听得青白热几字,顿时惊声四起,“呼啦啦”退散开去,只远远围着指指点点。秋往事为免惹眼,便也跟着退开几步。
柳云不待王落说话,抢先道:“瞿宣务请勿强人所难,王妃抽不开身,还是请几位……”
瞿慎安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将军想必知道青白热是什么,当真要我们送人入督军府?将军能代督军大人点这个头?”
柳云神情仍是客气,口中却分毫不让,说道:“瞿宣务也知道青白热易传染,普通大夫都不肯上门,王妃千金之躯,若出了岔子,我们提着脑袋也不够向王爷交待,此点还请几位担待。瞿宣务所虑也不无道理,若果然不便出门,便请带灵枢前来也是一样。”
瞿慎安不再理会,径自转向王落,大声道:“青白热旁人难解,只听说当日秦夏城外盛行,王妃曾以翮引之术救治,颇见奇效,终将疫情止于城外。济城无人识得此术,纵观枢断症,终究还是要劳王妃亲自前往施救。魏司院等发病尚在三日之内,当不传染,一旦过了三日,疫情弥漫之速,王妃只有比我清楚。敝院安危,济城安危,如今便在王妃手上,恳请王妃相助。”
这番话说得大声,围观百姓一听顿时人人自危,小半当即散去,大半却围了上来或是求王落去重泉院救人,或是求她开些预防药方,七嘴八舌乱作一团。秋往事眼见如此,知道大局已定,心下冷笑,并不跟着挤上前,反倒退出人群悄然离去。
柳云大觉为难,唯恐引起民乱,对瞿慎安等道:“我已遣人回府请示,几位不如进来稍坐,等候回音。”
瞿慎安冷笑一声道:“请示?王妃现在此处,还要向谁请示,莫非督军大人还能高过王妃去?”
柳云一时语塞,只得为难地望向王落。王落也觉出颇有蹊跷,只是听说或有疫情,终究挂心,也不知是否与江一望有关,想了想低声道:“若当真是青白热,那的确刻不容缓,早一时是一时。既已知会了府里,稍后便有人到,我们早去片刻,应当也不打紧。”
柳云转着眼珠,仍想设法拖延,瞿慎安上前一步,小声道:“王妃都已点头,将军还犹豫什么?莫非真如外间所言,王妃在此并非自愿,而是遭永宁软禁?或者永宁殿下觊觎神子皇位,因而巴不得我枢教多死几个才好?”
柳云一惊,虽明知他是威胁,可若真让他当着满街百姓之面大声说出来,也确实不好收场,又不能当众硬来,思来想去,只得一咬牙道:“好吧,我陪王妃上山。”
王落点点头,先开了一张药茶方子命铺中煮水赠予人饮以作预防,又劝了众人不必紧张,便上了护卫驾来的马车。柳云领着人围在车边,正想寻个空子吩咐车夫尽量行得慢些,瞿慎安却一步跨上驾座自车夫手中执过马缰,说道:“上山之路颇多曲折,我路途熟,我来驾车吧。”
柳云也无从反对,只得点了头,自己也跟上车坐着,命其余护卫各自上马紧紧跟随,一路往重泉院而去。
瞿慎安驾车极是娴熟,在狭窄曲折的盘山道上也是跑得轻捷稳当。柳云几次三番想趁着未到之时强行截停马车带王落回府,可在市镇中时街上行人不断,上了山后众护卫不熟道路,跟着马车也已颇见勉强,更遑论插到前头阻截,终究一路到了重泉院外,也未曾找到机会下手。
院门处已有一群人出来相迎。柳云知道已无从脱身,见事已至此,也只得行一步算一步,与一众护卫紧紧簇拥着王落,随众枢士一同向内行去。
院中并无外客,除了几处大殿外的当值弟子,其余也不见多少枢士,冷冷清清的光景倒真有些像疫病蔓延。柳云却不敢大意,贴在王落身侧,一手虚按刀柄,一手藏在袖内暗扣匕首,双眼四下扫着,盘算退路。
绕过几重大殿到了后院,瞿慎安领着众人往一处幽僻的角落行去,柳云越发觉得不妥,蓦地停了脚步,说道:“瞿宣务,前头不像是司院居处吧。”
瞿慎安道:“因怕传染,几名病患都迁到了偏僻处。”
柳云并不相信,冷声道:“尚未足三日,瞿宣务一刻不缓地催王妃来此不就为了防止传染,又何必急着迁移。”
瞿慎安面色微冷,正欲开口,后头忽有一名青年枢士匆匆跑来,脚步有些微跛,气喘吁吁道:“瞿师兄,司院着你立刻带王妃去她房里。”
瞿慎安一怔,狠狠瞪他一眼,沉声道:“司院不是迁到西客房了?”
那枢士面色古怪,瞟一眼王落等人,似有话要说又不好开口,急得冲瞿慎安直眨眼,支支吾吾道:“又、又迁回去了。”
瞿慎安大讶,细看之下见他衣衫不整,鬓发凌乱,心知出了变故,正自七上八下,柳云却已瞧出苗头,立刻道:“好,我们这就去,还请带路。”
那人哀苦地看了瞿慎安一眼,颓然转身带路。瞿慎安一时无法,也只得随后跟着。才到司院房前,便听传来一阵清朗的笑声,却不知是谁。他满心疑惑,大步上前推门而入,果见一名陌生女子大喇喇坐在中央主位上,司院魏嬛倒坐在下首,另有五六名高阶枢士立在一旁,皆是面色铁青,形容狼狈,有的脸上还挂着淤肿的伤。他心下一凛,一步踏入,厉声道:“你是谁?”
那女子眼皮子也未抬一下,笃悠悠拣着桌上果盘中的白槿仁吃,懒懒摇头叹道:“我是谁?你连我是谁都不知,便敢来我地头上掳人,唉,原来我如此不被人放在眼里。”
瞿慎安一愣,隐隐觉得不妙,尚未反应过来,柳云已一把推开他冲了进去,“砰”一声撑在桌子上,大叫道:“秋老大,怎会是你?!还认得我么秋老大?!”
秋往事抬手照他脑袋上一拍,眯起眼笑道:“小柳子,许久不见,长高了啊。”
柳云拍开她手,大笑道:“呸,秋老大跟着李老大久了,变油滑了才是。”
瞿慎安浑身一震,退了半步,瞪大眼叫道:“秋往事?你是秋往事?!”
王落也跟了进来,笑道:“往事,你倒跑得快。”又望向她对面那名着司院服色的女子,见她十分年轻,比秋往事似也大不了几岁,倒颇觉讶异,问道,“这位便是魏司院?”
那女子面容十分平淡,只是双眉修长俊挺,平添几分英气,加之此时满脸怒容,目光灼灼,倒也别有一番生动。她听王落语中明显有讶异之感,立刻没好气道:“是我怎样?女子做得将军做得名医,便做不得司院么?!”
王落微微一笑,说道:“不是做不得司院,只是听说此间司院得了青白热,姑娘实在不像。”
魏嬛面色一红,别过头闷闷哼了一声。
柳云冷笑一声,望向瞿慎安道:“瞿宣务,这是怎一回事,还请解释解释。”
瞿慎安阴沉着脸,还未开口,秋往事却扫过屋中几名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枢士笑道:“青白热?瞿宣务定是断错症了,这哪儿是什么青白热,分明是青紫热,买些半钱银子一大罐的跌打膏抹上几日也便好了,何须劳动四姐。误会一场,这儿也没什么旁的事,柳云,你便先带王妃回去,我同魏司院再聊聊。”
柳云大声应下,得意洋洋地扫视一圈屋内诸人,护着王落大摇大摆向外走去。
瞿慎安立在门口盯着秋往事,满心不甘,见王落擦身而过,蓦地起意,陡然抬手欲向她抓去。哪知手才一动,忽觉一道劲风“嗤”地擦过指尖,跟着轰然巨响,身后的门板竟炸开一个碗口大的窟窿,碎片飞溅,在他肩背上划出几道血痕,却不知究竟是何物所为,只隐隐嗅得一丝果仁香味。
耳听魏嬛一声惊呼,瞿慎安怔愣地回过头来,见秋往事拈了一粒白槿仁入口,悠悠笑道:“瞿宣务,凡事三思啊。”
瞿慎安又惊又怒,却终究不敢再动。柳云大觉扬眉吐气,与有荣焉,拍拍他僵硬的肩膀道:“兄弟,看开些,我头一回同她过招也吓着了,灰了好几日,多来几回也便想通了,差太远,没脾气。”说着一挥手,冲外间护卫高声道,“兄弟们,奉秋将军令,送王妃回府。”
护卫中有一多半识得秋往事,余下的也仰其声威,皆是心绪激昂,齐声吼道:“遵令!”队列齐整地簇拥着王落气势雄雄向外行去。满屋枢士一声不敢吭,外头低阶弟子更不知发生何事,既未得号令,也便任他们招摇而去。
秋往事估摸着人已走出重泉院,便挥挥手道:“好了,你们都下去吧,我同魏司院有事要聊。”
众枢士多半似是松了口气,忙不迭便想出门,唯有瞿慎安横身往门口一堵,面色铁青地僵立片刻,忽浑身一松,若无其事地笑起来,作势欲跪道:“储后殿下……”
“免了。”才一开口秋往事当即抬手打断,“瞿宣务省些口舌,也不必紧张,我不过同魏司院谈几句,不会动她一根头发。”见他仍目光闪烁似不愿走,便又道,“重泉院起了疫情的消息可是瞿宣务自己宣扬出去的,我若当真有心为难,封了这里一把火烧了也没人说闲话,瞿宣务还有什么放不开?”
瞿慎安面色微变,望向魏嬛,神情挣扎。魏嬛咬着唇,冲他点了点头。他犹豫片刻,终究转头出门,其余一干枢士也皆紧随其后鱼贯而出,不片刻便走得没了影。
屋内便空空荡荡地只剩两人,霎时安静下来。魏嬛见秋往事半晌不语,忍不住一拍桌子站起来道:“你想怎样?这里可是枢院,你武艺再好,敢与枢教为敌?”
“枢教?”秋往事好整以暇地笑道,“魏司院这司院之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枢教未必乐意替你出头吧?”
魏嬛面色唰地一百,又旋即涨得通红,肩头微微发颤,怒道:“你、你胡扯!我的司院之位是神子殿下亲封的,如何名不正言不顺?!”
秋往事眼中微微一黯,轻叹道:“果然。”
魏嬛暴跳如雷,喊道:“什么果然!我根本未见过神子一面,清清白白,问心无愧!你认得我么?见过我么?凭什么无理无据如此想我!”
秋往事挥挥手道:“你先坐下,别激动,我并未如何想你。”
魏嬛略微平静下来,却仍是握着双拳,胸口起伏,紧紧盯着她。
秋往事见她渐渐冷静,问道:“你未见过神子,却见过卫昭吧?”
“卫昭?”魏嬛一怔,嫌恶地撇撇嘴道,“那奸贼,谁见过他!”
秋往事眼神一冷,哼道:“看来你压根不知道这位子究竟为何砸到你头上。重泉虽称不上名院,在济城却也算数一数二。你年纪轻轻,一无资历,二无修为,三无名望,四无背景,神子上哪儿知道有你这么个人?更怎会突发奇想不知越了多少级提拔你做司院?”见她面上又露怒意,不待她发火便又问道,“你好好想想,可曾见过一名容貌不输容王妃的男子?”
“这倒真有。”魏嬛显然印象深刻,并未如何回想便立刻肯定地回答,“约摸五年前随师父到风都游枢时在一间慈恤堂见过那么一个,长得真是好看,人却怪怪的,起初鼻子朝天谁都不搭理,后来不知怎地一直同我搭腔。”说着怔了怔,问道,“怎了?这个莫非是卫昭?你又怎知此事?你今日到底是做什么来的?”
秋往事不答,只问道:“你可同他说过想做司院一类?”
魏嬛怪异地瞟她一眼,说道:“他自己问我可想做司院,这岂有人不想的,我自然说想。”
秋往事点点头,了然道:“你升司院,便在那不久之后吧。”
“是不久。”魏嬛愈觉疑惑,皱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秋往事垂目低叹道,“你爹娘给你起了个好名字。”
魏嬛一头雾水,问道:“什么意思?”
秋往事不欲多说,抬眼望向她道:“意思就是你可以接着做你的司院,我不会为难。”
魏嬛一怔,心中敌意稍减,也便慢慢坐回椅上,疑惑地望着她道:“你……真的不追究?”
秋往事摇摇头,说道:“问多了你也未必说得出来,你只要告诉我,掳走王妃可是杨家要你做的?”
“杨家?”魏嬛一怔,“哪个杨家?凤陵杨家?”
秋往事见她似颇意外,心下微讶,说道:“自然是凤陵杨家。”
魏嬛莫名其妙道:“怎又冒出个杨家来?一时卫昭,一时杨家,你可能一次说个明白?”
秋往事见她不似作伪,也疑惑起来,问道:“不是杨家指使你掳人?”
魏嬛冷笑道:“杨家?杨家虽号称教外护法,可除了从不露面的杨上翕,其余根本与枢教无涉,凭什么指使我?”
秋往事道:“你莫名做了司院,看得出众人不服。先前几个管事年轻的年轻,无能的无能,修为没一个上得了台面,想必不是此间原有光景,是你做司院后,有能者纷纷不服离去,才成了这般模样吧?若是背后无人撑腰,这么多年只怕根本无法立足。神子南迁之后山重水远,加上裴初的影响,在北方应当威信不著,能够给你撑腰的,除了杨家还有谁?”
魏嬛面上闪过一丝委屈,咬牙道:“不管旁人说什么,我行得正,坐得正,只遵神子令行事,没对不起谁,也没亏过心,我没错!”
秋往事神色一动,倾身问道:“遵神子令行事?神子除了封你为司院,莫非还叫你做过别的事?”
“自然。”魏嬛下巴一扬道,“旁人如何看轻都好,我从未有付神子所托,神子也从未弃我。”
“神子会叫你做事?”秋往事大讶,“他叫你做过什么?除了叫你,可还叫过别人?”
魏嬛戒备地盯着她道:“枢教不涉政,政令也不及枢教。你又非教中人,就算储后也无权过问!”
“枢教不涉政?”秋往事挑眉道,“你刚刚才掳了容王妃,这也叫不涉政?”
魏嬛撇撇嘴道:“容王妃又无官职,怎算涉政?”
秋往事又问:“这事也是神子叫你做的?”
魏嬛冷冷瞟她一眼,扭过头不说话。
秋往事见她不否认,便知不曾说错,越发觉得不妥,微微皱眉道:“你确定接的命令都是神子下的?当日还在风都倒也罢了,后来去了永安,北边都在裴初手里,哪儿还传得过什么令来?”
魏嬛嗤道:“你不是教中人自不知道,枢士往来不受限,教内传信自成系统,有什么难的。”
秋往事道:“教外限不了你们,教内却能限,好比北边枢士过了琅江,若不拜会方家便难在南边立足。裴初当日还在北边风风火火搞什么另立神子,虽然没成,可永安的令要传到融洲,怕是没那么容易吧。你没见过神子,我倒是见过多次,脾性再清楚不过,他连自家皇宫里的事都懒得管,哪儿有闲情传令到千里之外?枢教如今什么局面你也清楚,可曾见他这神子有过什么作为?”
魏嬛怒瞪着她道:“神子行事自有道理,岂到你说三道四!他怎地没有作为?若真没有,裴初那伪神子不就成了!之前是卫贼当道,蒙蔽视听,今后会更好的。”
秋往事听她非议卫昭,本欲告诉她真相,想想又觉无谓,只道:“神子甚至从未当面同你交待过什么,你究竟凭什么肯定那些命令确实出自他手笔?他想必是以书信传令,那些信呢?你拿一封给我看看。”
魏嬛冷哼道:“都是密令,我早烧了,你不必打主意,也别想拐着弯诳我。神子我是没见过,可我见过白上翕,当初第一封密令便是他亲手带来的,岂能有假。”
秋往事大吃一惊,愕然道:“白上翕?白上翕不理教务多年了,怎会……”
魏嬛道:“旁的教务可以不理,神子令岂能不从。”
秋往事着实未想到竟还会牵出白玄易,满心惊讶,此时人已不在,怕也无从对证,只隐隐觉得枢教水深恐怕还在想象之上,心念一转,说道:“之前的且不论,总之这回掳容王妃的令,一定是旁人伪造。”
魏嬛双眉一竖道:“谁说是伪造,这回是白……”忽省起说漏了嘴,立时收口。
秋往事当即问道:“白什么?白上翕已然不在,是他的什么人带的信?侍从?弟子?”说至此处忽地心中一动,一拍桌面,低呼道,“裘之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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