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服宋流带着李烬之离去后,秋往事毫不停留,一路向西驰得极快,似是生怕稍有犹豫便会屈服于心中的软弱。并非不曾历过艰险,并非不曾有过彷徨,只是即便姐姐死时,亦尚有一股不甘支撑,即便与李烬之决裂时,亦是一心转念,便可回头。可近日连番变故,李烬之永失一指,王落心意难明,皆让她觉得一切人事尽向着难以挽回的方向疾驰而去,不可追,不可挡。一股沉甸甸的疲惫压在心头,只觉无力振作,更不知一番振作之后,又会带来几多难以承受的后果。
愈往西去,人愈见多起来。自东边逃来的牧民惶惶无措地聚集着,犹豫着是继续西逃还是留下观望。秋往事七零八落地刮到几句交谈,听众人只是谈论火事,显然米狐尝已死的消息尚未传开,料想杨家亦尚在布置,当下更加紧打马,直奔凤陵。
途中换马不便,到得金线关口已是第三日清晨。秋往事远远见得关门紧闭,暗忖杨家必定戒严,不必惊动,倒不如自山路偷偷翻过去。正欲弃马入山,却听关上一人叫道:“来的可是秋将军?”
秋往事微微一讶,策马上前,应道:“正是。”
那人向边上人比个手势,高声道:“将军稍候,这便开门。”
秋往事见他如此配合,并不欣喜,倒愈觉警惕,料得必是杨守一已猜到她来了凤陵,这才特意传信吩咐,既光明正大引她进去,城内想必亦已做了安排,不怕她查,此行想必不能顺利。虽是如此,毕竟不能不去,她心下冷哼,随着关上下来的接应人员一同往关内行去。
一踏进杨家大门,便见王宿兴冲冲迎出来,招手唤道:“小七,回来了!”忽似微微一讶,探头往她身后张望,问道,“怎的就你一个,五哥没一同回来?”
秋往事见他仍是一派爽朗,仿佛不知愁绪,想起连串事件后王家若隐若现的身影,愈觉沉重起来,却也只得收收心思,勉强笑道:“他另有事,还回不来。”
王宿也不理会,拉起她向内走去,一面道:“走,先带你见个人。”
秋往事心下一跳,脱口问道:“四姐?”
“小七你糊涂了。”王宿嗤笑道,“姐姐同二嫂回了融洲,才送信回来,说是五哥亲自送她们走的,在宋将军那里呢,你莫非不知?”
秋往事也省起无此可能,心下倒也轻松少许,失笑道:“是我糊涂了,那还能有谁?”
“进去便知。”王宿拉着她走得飞快,却并不往自己住处走,而往杨守明所居院落行去。
秋往事微觉讶异,更疑是王家人,将所识王家人皆在心中盘了一遍,仍没个头绪。忽又想起顾南城,忙问:“南城回来了吧,她……”
话未说完,便听前头院中传来一阵猛兽啸声,似狮似虎,顿时一惊,忙欲冲进去,还未拔腿,又听啸声陡然间不知如何一转,却化作一片婉转鸟鸣。她怔了怔,旋即又听院内响起掌声与孩童笑声,又见王宿也眯着眼笑,这才忽然醒悟,低呼道:“有瑕拉出来的?她技艺越发绝了,和真的一样!”
王宿得意地拍拍胸口,笑道:“也是我的手艺好,这是我新做的琴,今日才上的弦,你可有耳福。”
秋往事见他乐呵呵的,似是心情甚好,原本想问米狐尝之事,也只得暂且压下,跟着笑道:“六哥多久不曾做琴,倒未生了手?”
“凤陵山本就出木头,杨家后山风着的那些数十年成木更是绝品,底子便好。”王宿道,“我的手艺倒真是有些生,得多练练,赶紧捡回来,明年考天姓阁去。”
秋往事一愣,停下脚步问道:“你要考天姓阁?若考取了,三年内可是不能离阁,你……”
“我同有瑕商量好了。”王宿回过头,面上有一瞬的失神,旋即又朗然笑道,“等北边事定,咱们便成亲,以后便去天姓阁,不回容府了。”
秋往事吃了一惊,讶道:“你要离开容府?你……你一直便在那里,还有四姐,王家……”
“我也不舍,只是……”王宿低了低头,轻叹道,“当日入容府,是觉世道不平,不战无以为生。与一班兄弟同抗乱流,一手一脚撑出片新天来,也是人生快事。可走到今日,眼见容府势头越来越好,早不是当初的仅求立足,倒把裴初逼得节节后退,连风都也似唾手可得。天下在望,我本以为我们兄弟一展报复的时候终于要到了,哪知天下未定,容府已要分崩离析。”
秋往事一阵黯然,不敢抬头看他,低声道:“六哥,我和五哥……”
“你不必难过。”王宿笑着拍拍她肩头,“我想通了,许多事自有因果,不必论什么对错。只是我还想做你的六哥,也还想做大哥的六弟,若不能两全,只有退避,以免两面相伤。大哥二哥三哥五哥,这些皆是一时人杰,我从小便相信,能肃清乱世,救百姓于水火的,必是这几个人。而我虽无才,只要能跟着他们,略尽绵力,即便战死沙场,也了无遗憾。可如今这些都变了,容府已不是过去的容府,兄弟也已不是过去的兄弟,我再参与其中,就算终究平了天下,也早已失了初衷。既然如此,何不放手。”他微微一笑,倒真有几分云淡风轻的释然,“我也想明白了,我本不是做将军的料,有瑕更不是做间者的料,为着诸多牵扯走到今日,已是十分勉强。可惜有些事,天不由人愿,再如何相争也是无用,倒不如就此抽身,她拉琴,我制琴,待我三年首阁期满,想必也已太平,那时我们浪迹天下,想到哪儿便走到哪儿,若想起你们,也还有相见余地,岂不好过非去强求一个镜花水月的永不分离。”
秋往事心下大震,颇料不到素来大大咧咧的王宿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百感交集,也想起当日下山初衷,是为平定乱世,以求自在,如今天下平定似乎尚有可期,而自在却早已不知失落在何方。这一想着,竟忽也生出不如归去的念头,连自己都骇了一跳,忙不迭地收回心思,勉强一笑,轻声道:“你们今后便逍遥了。”
王宿笑道:“自你走后,我便不理什么杂事,每日制制琴,陪陪有瑕,同守命先生采采药,聊聊天,当真开心得很,许久都不曾这般轻松。”
秋往事见他笑中并无阴霾,显然是当真快活,并无勉强,心下也略觉释然,随他同往杨守明院内行去。一推门便先见两个女童缠在季有瑕身边“格格”直笑,其中一个半边面上抹着黑黑黄黄的膏药,正是顾南城;另一个年龄略长,个头亦高,一眼便觉姿容出众,细看方觉五官不过清秀,称不得美貌过人,只是一双眼睛灵气婉转,光华流溢,几乎摄人心魄,叫人一望便移不开眼。
秋往事一见她便大吃一惊,叫道:“未然,你怎在这儿?”
江未然听得喊声,回头见了她,欢呼一声,飞扑过来,亲热地叫道:“七姨可回来了!”
秋往事大讶,问道:“你怎地来了?”
江未然笑嘻嘻答道:“我早便定好了要来同守命先生学医,刚好娘又到了北边,我想着过来寻她,顺便拜师。虽说娘没寻着,总算师拜上了。”
秋往事乍听便觉不信,心知容府在这当口遣人来凤陵必定有所图谋,只是无论如何未想到来的会是江未然,一时又疑惑起来,说她此来别无目的,自然不能相信,可若说她此来怀有阴谋,瞧着她刚及自己胸口的个头和满脸的天真稚气,又是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愣了半晌方问:“你要学医,怎不寻四姐,跑这里来作甚?”
“这倒是老规矩了。”只见杨守明微微笑着踱过来,似是心情甚好,“我杨家与王家原本时有切磋,亦有互收弟子的惯例。近年世道乱,这才断了,如今安稳些,也该重开旧例。”他抚着江未然头顶,神情甚是欣赏,点头道,“
这丫头十分不错,聪明绝顶,又肯用功,很得我心。待南城伤好,我也送她上王家去。”
顾南城也跑过来,抬着半黑半白的脸笑道:“秋姐姐回来了,李哥哥呢?”
秋往事蹲下身端详着她面容,满心愧疚,抬头问杨守明道:“南城的伤要紧么?可会留疤?”
杨守明白她一眼,扬起下巴道:“能有甚要紧!”
秋往事听他显然甚有把握,顿觉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吁一口气,笑道:“那便好,那便好。”四下一扫,见杨棹雪与顾雁迟皆不在,颇有些讶异,便低头问道,“你爹娘呢?”
“他两个,忙着呢。”杨守明不满地轻哼,“最近又出了事,整日不见人。”说着双眼微眯,瞟向秋往事道,“你回来,也为这事吧?”
“不管为什么事,咱们先聚一聚再说。”王宿拉着季有瑕走过来,“小七,瞧你的狼狈样,几日没睡了吧。先去洗洗,歇口气再说。”
江未然立刻举起手,叫道:“说好了七姨和我住,你们不能抢。”
“好好,不抢不抢。”王宿笑道,“小七,这丫头一听你回来,便嚷嚷着要你同她住,我们架不住,只得把你卖了,刚好五哥也没回来,你便随了她吧。”
秋往事看着江未然精灵剔透的双眼,不知怎地颇觉发怵,却又无甚借口推拒,只得暗叹一声,点头笑道:“好,未然可得听话,不然七姨不喜欢你。”
江未然笑靥如花,跳起来揽着脖子挂在她身上,甜甜道:“七姨才不会不喜欢我。”
秋往事无奈地拍拍她背脊,正欲弯腰放她下来,却觉她贴过脸来,似是亲昵,却忽在她耳边几不可闻地小声道:“你说是么,神子殿下。”
秋往事如遇雷击,霎时怔住,未及反应,江未然已松手跳下,拽着她蹦蹦跳跳往外行去,一路欢天喜地地笑道:“七姨,我领你回屋去,便在这边上。”
秋往事浑浑噩噩地任她拉着,待回过神已身在一间布置清简的小屋内。江未然奔至屋角四合入壁柜处,捧出一只竹枕一床凉被,麻利地在半月床上铺好,指着床上另一叠较小的枕被喜滋滋道:“我睡这头,七姨睡这头。”说着又出去吩咐侍女准备温池,置办衣物。
秋往事看她忙忙碌碌地前后张罗,愈发迷糊起来,愣愣地瞪着她发呆。江未然回头见她恍恍惚惚地立在桌边,“噗哧”一笑,过去伸直手臂在她眼前直晃,唤道:“七姨,别呆啦,该轮到你问我如何知你身份才是。”
秋往事几乎已疑心先前听错,此时听她又提一句,才终于确信,心下不免又是一震,待看她眼中天真一片,闪着得意,更拿不准她究竟是孩童玩闹还是别有意图,便也摆出哄小孩的表情,温然笑道:“未然,哪个教你说这等瞎话来捉弄七姨?”
“岂用人教。”江未然往窗沿上一坐,视线恰可与她平齐,晃荡着双腿,微微笑道,“世上最早知道此事的,除去你爹娘,恐怕便是我。即便你自己,恐怕也才知道不久吧?我来猜猜,唔,应当是上永安时自当朝皇上那假神子处得知。”
秋往事面色大变,先前还多是疑惑,至此却真正震惊起来,对着她似有穿透力的目光,几觉不能逼视,忽生出一种感觉,似乎自己面对的并非一个十岁的孩子。江未然倒是若无其事,恰好侍女进来禀报热水已备好,她不由分说便拉着秋往事送进屋后温池,说了句道:“七姨先洗着,我去弄些吃的。”便一溜烟跑没了影。
秋往事一心寻她问个清楚,可碍于侍女在旁,也不好多说,只得先跳进温池,草草洗了两把便急着出来,正心不在焉地穿着衣,不意间往池内一瞥,瞧见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却见面上黑一块白一块,尘土与水一沾,抹得面上斑驳一片,倒比没洗前还脏上几分,头发亦是一缕缕湿答答地贴在面上,还夹着片洗尘叶,看来狼狈无比。她怔了怔,忽“噗哧”笑了出来,只觉自己被个小娃搅得心神不宁,未免太过失态。念头一转,索性抛开杂事,又跳回池中,舒舒服服泡了一回,去了一身疲乏,才换上衣物施施然回屋。
江未然仍坐在窗台上晃荡着双腿,断断续续地轻哼着小调,歪着头似在出神。秋往事自侧面望去,不见她夺人心魄的目光,只见嘴角微微勾起,似是自顾自开心着什么,虽眉目间并无同龄人的稚气,却仍有几分天真,而身形又异常纤薄,容色也颇显苍白,看来莫名孤单,方真真切切觉出她不过是个孩子,心里更平了下来,见桌上摆着几个冷碟,一碗清粥,便笑道:“好,几日没吃正经东西了。”
江未然回过神来,见她坐在桌边吃得津津有味,先前的震惊焦虑荡然无存,一时有些讶异,怔了片刻,又欢欢喜喜笑起来,过来爬到椅子上半跪着,趴在桌沿看着她吃。
秋往事见她神情平和,笑意恬淡,眼中亦并无平日里逼人的光芒,倒似当真十分开心,不由问道:“怎地那么开心?”
江未然摇摇头,轻声叹道:“七姨,我当真很喜欢你。”
秋往事颇觉莫名,听她语气诚恳,更摸不着头脑,也便不去多想,美美吃完了粥,这才伸个懒腰,问道:“好了,我饱了。未然,你想说什么,现在可能说了?”
江未然倒似忘了还有正事,脱口问道:“说什么?”旋即发觉失态,似颇有些尴尬,面上薄薄一红,却强自镇定,拐个弯接道,“不管说什么,若七姨只当我是小孩子,那说什么也是白说。”
“你不是小孩子么?”秋往事笑道,见她面上又露尴尬之色,方道,“小孩子的话亦自有可听之处,你且说来听听,说得有道理,我自不当小孩胡诌。”
江未然咬着唇,有些恼怒地盯着她,片刻后似决定不与她计较,甩甩头,眉梢一挑,又恢复了平日的精灵神态,半伏在桌上笑道:“七姨,我帮你忙好不好?”
秋往事满以为她揭穿她身份,必是有所要求,哪知一开口竟提出帮忙,不觉怔了怔,问道:“你要帮我什么?”
江未然神秘地凑近她,低声道:“自然是帮你拆了容府。”
秋往事又吃一惊,震愕不已地盯着她,讶道:“未然,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自然知道。”江未然爬下椅子摆正坐姿,肃容道,“七姨,我不说因由,你想必难信,这事我从未同人说过,今日告诉你。”
秋往事见她严肃起来神色凛然,毫无孩童之气,当下也不敢怠慢,正色道:“你说,无论谈不谈得拢,我都不会外传。”
江未然抿了抿唇,似乎颇难开口,垂着眼默然半晌,方道:“我不姓江。”
秋往事大吃一惊,几乎叫出声,好容易忍下,瞪大眼盯着她,愕然道:“你、你……”
江未然抬手制止她追问,说道:“我今日只能说至此处,七姨信与不信,都别再多问。”
秋往事见她神情凝重,绝非玩笑,不由惊疑不定,忽想起江栾,也是口口声声坚称自己不是先帝之子,忍不住道:“未然,你怎会这么想,当真拿准了?这种事可不能乱猜,也不能听别人胡说。大哥,那个,不是轻信之人,认女那么大的事,绝不会轻忽,当日既认了你,必定是好好查过的。”
“他不必查。”江未然嘴角勾起一抹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讽笑,“他从来就知道。”
秋往事再次目瞪口呆,这回无论如何再不肯信,飞快摇头道:“未然,你定是搞错了。到底谁告诉你这些乱七八糟的?”
“不用人告诉。”江未然指着眼睛,微微笑道,“我看得见。”
秋往事心下一震,但觉她目中神采迫人,似能直刺心底,蓦地念头一动,微微色变,问道:“未然,你的钧天法,修到什么程度了?”
江未然“嗤”地一笑,拍手道:“七姨聪明。若论品级,至多不过五六品,不过钧天法之倚重天赋,更胜因果法,刚巧我天赋好,开枢觉不久,便开了眼。”
秋往事出声不得,只能愣愣盯着她,但觉今日这一番谈话,她每说一句自己便吃一惊,更不知她接下来还有多少惊人之语。
江未然见她发呆,不由笑道:“七姨果然胸怀坦荡,旁人听说这事,必定先离得我远远的。”
秋往事怔了怔,苦笑道:“我不是坦荡,只是被你看也看了抱也抱了该知道的怕早被被你读得一丝不剩了,还躲个什么。”
江未然摇着头,笑道:“七姨,我先前说最喜欢你,你可知为什么?”
秋往事本欲摇头,忽想起她能读心,自然不必回答,便不言不动,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江未然先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捧着肚子“格格”直笑,喘息着道:“七姨,你别逗了。我喜欢你,便是因为任谁的心思我皆能一目了然,唯有你的,我看不到。”
秋往事一愣,先前只觉她的目光似有重量,沉沉压在心上,这下顿觉轻松,前后一想,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道:“你便是由此,猜测我是神子?”
江未然勉强收了笑,面上红扑扑的,方有了些粉嫩可爱之色,答道:“不错,我奇怪了好久,你的枢力明明纯得了无杂质,便如水晶一块,理当一眼见底,却偏偏左瞧右瞧,什么也瞧不出,好似你心里什么都没装一般。直到一日忽在路边壁书上见到一句‘天意不可窥’,才忽然醒悟。”她眼珠一转,得意笑道,“今日得了验证,果然猜中。”
秋往事心下暗叹她机敏过人,一面随口问道:“你瞧不出我心思,反倒喜欢我?可是想日日缠着,直到读出来为止?”
江未然摇摇头,微笑望着她,淡淡道:“七姨,你道人的心思都好看得很么?”
秋往事一怔,看着她瘦削的身形,仿佛弱不胜衣,忍不住道:“未然,钧天法损尘耗水,对身体不好,你修为未深,心性未定,读心术这等玩意儿,能不用便不用吧。”
江未然笑了笑,似颇不在意,却分明有些勉强,扬着下巴道:“若要七姨不能用自在法,你能忍得住么?”
秋往事想起尚未解决的不二法一事,顿时一阵郁郁,皱眉不语。江未然只道她仍欲劝诫,不欲多说,便道:“说正事。七姨,你若想动容府,这会儿是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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