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乱世从军是件刀头舔血的苦差事,可战事间隙的日常岁月倒也平静得令人厌倦。一群今日不知明日事的铁血汉子聚在一起,总不肯让这难得的平静时日就这样悠然度过,偏要折腾出些花样,于是今日赛马,明日斗剑,一桩一桩层出不穷。
止戈骑刚攻克当门关,自须弥山凯旋而回,歇养了不几日,便又觉筋骨僵硬,浑身不自在起来。众兵士拉着将领们一番怂恿,再由将领们纷纷向上进言,主帅李烬之终于拍了板,五日之后举行狩猎大赛。
狩猎亦是练兵之机,军中每年总要办上一两次,早已是操演熟习的了,这一次却似乎格外热闹,只因营中新来了一名传说武艺更胜李大主帅的三品自在士。
宣布狩猎的第二日,天蒙蒙亮,秋往事在飞隼队帐中睡得正香,忽指尖一颤,但觉布在帐外的枢力受了触动,正暗自警戒,便听帘外有人压低嗓子叫着:“小七,小七,我能进来?”
她听出是王宿,忙叫一声:“稍候。”匆匆起身至水盆处一面盥洗,一面镜台上的梳子已随心而动,凭空飞至她头上一起一落梳起发来,床上被褥也如经人手般有条不紊地折叠起来。梳洗毕双手一伸,外袍恰如其时地自后披上,待王宿得了她回应掀帘进来时,正好衣带妥妥贴贴地自行在腰畔系好。
随王宿一同进来的还有飞隼队的下属柳云。两人各捧着一个大坛,一入帐便带来一阵酒气。秋往事顿时皱起了眉,问道:“大清早的拿酒来做什么?”
“自然是喝。”王宿扯过羊皮垫盘腿一坐,将酒坛重重往几上一搁,“啪”地拍开封泥,一抬眼见到她手上缠的纱布,先问,“你的手今日怎样?”
“挺好,已然收口了,也不大疼。”秋往事一面去掀窗帘,一面回头盯着酒坛,讶异地问道,“怎么了,什么好事要喝酒?”
柳云忙一把将她扯回,压低嗓子道:“小心,小心,五将军耳目多得很,虽说这儿是咱自家地盘,也难保不透风。今日之事,只咱三个知道,万万别让旁人听了去。”
秋往事见他神情郑重,也紧张起来,到王宿身边坐下,小声问道:“到底什么事?”忽见王宿面上隐隐藏着喜色,心下一动,脱口道,“莫非大哥要提你坐五哥的位子?”旋即又飞快摇头道,“不能啊,怎么瞧也是五哥合适。”
王宿白她一眼道:“我就必定不如五哥?”不待她答话又神秘而兴奋地笑起来,“这回我就偏要胜他一场!”
柳云也用力点头,断然道:“没错,胜他一场!”
秋往事越发摸不着头脑,皱眉道:“胜他什么?”
“狩猎赛!”王宿一挥手道,“小七你可知道,自打止戈骑立旗,五年来办过八回狩猎赛,回回都是五哥夺冠,旁人拼死拼活也只能争个次座。原本说是胜败兵家常事,如今成了胜是李家常事,败是咱们众兄弟家常事,你说气人不气人!”
秋往事登时会意,拍着胸口笑道:“原来是这个。你放心,包在我身上,今年必定轮不到他。”
“没那么简单。”柳云直摇头,“你可知道为何回回都是五将军赢?”
“五哥箭法准得要命,又修入微法,打猎原是出色当行,能赢有什么奇怪。”秋往事得意一笑,九枚凤翎忽自右袖鱼贯而出,在空中眼花缭乱地划出数道花哨的弧线,眨眼间又依次回入左袖,“不过他箭再快,一次也只得一枝,我的凤翎可有九枚,不够还可再添,可谓无穷无尽,加之二十丈内自在法勉强也可当入微法使,他是无论如何也赢不了我的。”
“嗨,若这么容易,我们早赢他了。我们那么多人,他只一个,我们联起手来,若单论猎物数量,他如何能敌。”王宿一拍大腿,叹道,“你是不知道他的狡猾。这狩猎赛的规矩是他定的,除了数多者胜,还有一条,每年会放出一只白狐,这只白狐便算是君兽,能猎到的,哪怕其余一样没打着,也算是胜,旁人猎得再多也不作数。”
“白狐?”秋往事讶道,“燎邦白狐?这种狐最是狡猾不过,可不好打。鼻子又灵,蹿得又快,能上树能打洞,稍察觉人气一晃眼就没了影。我见过几回,都是一闪而过,从没能打着。若真有人能打着,算他得胜也不为过。”
“原本是不为过,可回回都是他打着就过了。”柳云道,“你是不知道,每回我们整队人联手,猎来成百的野兽,全算在一人头上,满以为必胜,就见他提着一只白狐晃晃悠悠来了,实在是憋屈得不行!”
“五哥倒有些意思。”秋往事吃吃笑起来,“想必是知道你们会联手耍赖,才出了这个法子。为场狩猎也值得花这许多小心思?瞧他平日沉稳,原来也挺争强好胜嘛。”
“可不是。”王宿重重点头,“还说啥如此安排是为演练战场谋略,其实还不是为保他自己得胜。最厉害的老猎手都知燎邦白狐极难捕获,除了他的入微法加上百步穿杨的箭法,还有谁能一抓一个准!”
“擒贼擒王,斩兵一千,不如伏将一人,说这安排合乎战场谋略原也不错。”秋往事见他们为一场狩猎如此耿耿于怀,只觉忍俊不禁,笑道,“既是如此,你们可指望不上我了,我也没把握捉着白狐。”
“那可未必。”王宿与柳云齐齐摇头,面上皆露出兴奋之色,“你没有,我们能让你有。”
秋往事好奇起来,问道:“怎么个有法?”
王宿拍拍酒坛道:“就靠它!”
秋往事疑惑地眨眨眼,问道:“你们莫非想灌醉五哥?这可不成,他酒量都同箭法一样好了,我从没见他醉过。”
“不是灌他。”王宿定睛望着她,忽咧嘴一笑,“是灌你。”
秋往事怔了怔,只见柳云得意地拍拍胸脯道:“我从五将军帐里的伙头彭歪嘴那儿打听到,五将军平日甚少喝酒,唯有狩猎赛当日必要喝上一整壶。”
秋往事皱眉问道:“为何?”
“猜不着吧?我拿一只碧落芯木雕的小凤凰才从兽房里偷偷换来一只白狐。那可是亲手雕的,原是要送人,费了许多心思功夫。”王宿抚抚胸口,龇牙咧嘴地笑着,也不知是心喜还是心疼,“不过总算值得,从那只白狐身上,终于让我摸清了五哥每逢狩猎必要喝酒的缘故!”
秋往事歪头想了想,问道:“莫非白狐怕酒,一闻酒气便晕?”
“正相反。”王宿用力一挥手道,“白狐最喜欢酒,一闻到酒气,便会不管不顾地追过来。”
秋往事大讶,咋舌道:“还有这种事?”
“偏就有这种事。”柳云道,“我就道白狐跑得极快,又擅躲藏,五将军的入微法到底也非上三品,如何每次都能寻着?这回同六将军一试才终于明白,原来只要有酒,不必你去找它,它自会来找你。”
秋往事大觉新奇,拍掌道:“那便好办了,刨个陷坑,里头摆上酒便是。”
“这可不成。”王宿摇头,“咱们这可不是寻常猎户打猎,呼啦啦上万人全拥在那几个山头上,误伤了可不好。因此有几条规矩,不得刨坑设陷,不得箭发回头,不得使毒落药,不得引水放火,诸如此类。”
“简而言之,便是只能用刀箭。”秋往事点头,“那我身上带瓶酒便是。”
“不够。”王宿仍是摇头,“白狐鼻子最灵,又最谨慎胆小,你是知道的。若有一点凶禽猛兽、杀猎血腥,或只是少许活人气味,它都是打死不出来的。因此,”他拍拍酒坛,“你不仅得带,还得喝,多多地喝,喝得酒气盖过身上人气。”
秋往事一听便大摇其头:“不成不成,待到酒气盖过人气,我早已不省人事了,还捉什么白狐。六哥,反正法子也有了,我瞧你还是自己上,别为难我了。”
“六将军若是能行,自然不为难你。”柳云促狭笑道,“白狐到底精得很,一动起来又快得像鬼,就算能引过来,也不是那么易捉。我们从兽房弄来的那只,守得多么严,还拿铁链拴着,最后还是不知怎地让它跑了。因此还是得挑个身手够好,能一击必中的,否则以白狐的警觉,一次失手,便再无机会。六将军想来想去,还是你最有把握。”
秋往事为难地歪歪头,问道:“军中就没有修同息法的?”
“有是有。”王宿道,“只是多数是方家出来,一身的门第气,清高得很,不同咱们一块儿混,所以你便当仁莫让了。”见她仍有为难之色,便一挑眉,激道,“莫非你怕失手?”
“我若是清醒,自有把握得手。”秋往事撇撇嘴,“只是你要先灌醉了我,这如何还能不失手?”
“我们今日来,可不就为这个。”王宿与柳云相视一笑,“还剩四天,这四天内,我们要好好练练你的酒量!瞧,酒我都挑好了,是姐姐那儿弄来的余年酒,对你的伤口只好不坏,再喝也没事!”
秋往事自从被一杯碧烟酒醉得人事不知,对酒之一物便一直心下发怵,虽不欲扫了王宿的兴,迟疑半晌,仍是摇头道:“罢了罢了,不过是一场狩猎,五哥爱赢让他赢便是了,原也实至名归,咱们别折腾了。我后日还要考品,也需准备准备,喝得醉醺醺的岂不误事。”
“考品嘛,验试才是真章,后日不过识试,备些什么。”柳云嗤之以鼻地挥挥手,“从来识试十人中总有八人能过,五将军的三品考了三年,虽说验试一直未过,识试却年年皆是凤等,也从未见他读书,可见容易得很。”
王宿见她仍是踌躇,知道不让她瞧见些好处怕是不能说动,便煞有介事地轻咳一声,凑过去道:“透个信给你,你可知道这回狩猎的头奖是什么?”
秋往事摇头道:“不是还未定么?”
“已定了,只是还未说。”王宿得意笑道,“我姐姐是谁啊?王妃啊!大哥昨晚才定下的奖赏,头一个知道的是她,第二个便是我。”
秋往事见他笑得神秘,也起了好奇,忙问:“奖些什么,好稀罕么?”
“对别人无非是稀罕,对你却是非得不可。”王宿双目发亮,奕奕有神地盯着她,“奖的是一整套《碧落叶公壁书集录》。”
秋往事吃了一惊,愣了半晌方道:“写叶无声的?”
“不错。”王宿点头,“叶公当日蒙难,一切有关书文载记皆被收缴烧毁,几乎一扫而空,连各地壁书上凡有关叶公的文字也皆被勒令清除。可因叶公声望素高,百姓便想了许多法子,要不在墙上蒙上皮纸粉刷掩盖,要不索性在原墙外多砌一层遮挡,凭着这些手段留存下不少时人对叶公的议论评述。永宁之后,天下有关叶公的记载,除去当今皇上不知以什么手段留下的一部分手记,剩下的便只有这些壁书。先皇逝后,叶公军中一些老部下开始四处拓印收集这些壁书。还未来得及整理刊印,便逢高旭作乱,北方大乱,这整整十来大箱的拓片便被带到南方,辗转流散。大哥花了许多力气,直到去年才又收集齐全。原是要献给朝廷,因忙释卢的事耽搁了,后来你来了,自然就更不必送去朝廷。”
秋往事有些懵懵然地问道:“一场狩猎而已,大哥怎地拿这个作赏?”
“这不明摆着么。”王宿道,“营里一群武夫,就算崇仰叶公,要这些看不懂的拓片做什么?这就是给你的!大哥也要你赢!你说,你爹的东西,你不去赢来,反而拱手让人,岂不给你爹丢人,成个什么话!”
秋往事怔愣片刻,虽对叶无声这名字只觉遥远而模糊,丝毫不能将这名震天下的英雄与自己僻居深山的爹联系起来,心底里却不知不觉生出些亲近之感,急切地想多些了解,又暗自觉得不能坠了他的名头,终于下了决心,点头道:“好,这奖我要了!”
王宿与柳云相视一笑,将酒坛往她面前一推,齐声道:“喝!”
此后的事秋往事并不记得许多,只知昏天黑地,一片恍惚,不知是醒是睡,不知是昼是夜,只知王宿柳云一直在耳边咋咋呼呼地聒噪,闹得愈发头晕脑胀,疲累不堪。好容易渐渐安静下来,正欲沉沉睡去,忽听得喧闹声又响了起来,一声声直刺进耳鼓,刺得头也一抽一抽地疼起来。跟着又似被人推搡,初时还不欲理睬,岂知这推搡之人却颇为执着,就是不肯歇手。秋往事无法,不满地轻哼一声,勉强睁开眼。才一掀眼皮,便觉光亮刺目,晃得人一阵晕眩,连带着头又疼起来,顿时呻吟一声又闭上眼。可这光亮似也将神志照醒几分,待晕眩稍退,便隐约想起方才开眼闭眼间,似瞟见跟前站着好几个人影。她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又呆了片刻,前因后果才渐渐回到脑中,蓦地回过味来,陡然坐起,睁大眼睛看去。眼前人影晃了几晃,终于清晰:除去低头垂手站在一边的王宿与柳云,当面而立的三人,正是江一望、王落与李烬之。
她一个激灵,顿时清醒,一骨碌爬起来,结结巴巴道:“大哥、四姐、五哥,你们……”
江一望面上虽挂着和善的微笑,却不知怎地透着股寡淡之味,让人明显感觉到他的不豫。王落微皱着眉,面上倒无多少忧愁之色,只是颇有些无奈。李烬之站在他们侧后,仍是一贯淡淡的无甚表情,唯独望着秋往事的眼中微光闪烁,似藏着几分笑意。
秋往事不知怎地便觉他眼中笑意分明带着促狭意味,顿时心下一紧,料他必是察觉了他们的打算,正暗叫糟糕,却听江一望轻叹一声,开口问道:“七妹,现在是什么时辰?”
秋往事微微一怔,看看窗外只见一片大亮,又觉腹中饥饿,便试探着答道:“约摸日中前后?”
江一望微笑着点点头道:“不错,看样子睡醒了。那我再问你,今天是哪月哪日?”
秋往事只记得王宿两人来寻她那日是二月二十,听他如此问,暗道不好,心忖那一顿酒莫非喝到了第二日,只得硬着头皮答道:“二月、二月二十一?”
江一望似有些意外,轻“噫”一声道:“还有些数,只是胆子还可再放大些。”
秋往事瞟见李烬之眼中笑意更浓,王落也低笑摇头,王宿柳云则苦着脸在一旁冲她挤眉弄眼,知道未猜对,干笑两声道:“莫非、莫非已经二月二十二了?”
江一望点点头,微笑不语,意味深长地望着她。
秋往事被他看得发毛,知道必定还有什么不妥,一时又想不明白,只得先负着双手深深一躬,老老实实道:“我营中醉酒,犯了军规,请大哥处罚。”
江一望却笑起来,指着她直摇头,转向王落与李烬之道:“瞧瞧,瞧瞧,还没想起来呢。”
王落也又好气又好笑地轻叹一声,上前扶她坐回几边,斟一杯茶水递给她道:“你这丫头,倒是喝了多少,怎地醉成这样?快清醒清醒,今日可是二月二十二。”
秋往事啜着茶,借浓重的苦味驱逐脑中的混沌,听她着重念了二月二十二几字,心下跟着默念几回,蓦地一拍几案,惊叫道:“啊!二月二十二,今日考识试!”立刻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胡乱理理衣发便向外奔去,一面急道,“这会儿还开么?”
李烬之一把扯住她,笑道:“你道是开铺子呢,随去随伺候?今日隅中初刻开试,日中半刻闭试,我已考完回来了。喏,”他自袖中掏出两张印满字迹,盖着红印的纸,扬扬左手那张道,“这份是我的受试凭。这份,”又扬扬右手那张,笑眯眯道,“便是你的缺试凭。”
秋往事顿时捧着头哀叫起来,恼怒地瞪他一眼道:“你怎地不叫我!”
李烬之摇头叹道:“唉,我是叫也叫了,摇也摇了,连水也泼了,就差没拿火烤,你偏有本事就是睡着不醒。倒是我为了叫你,整整迟到一刻,险些不让进场。昨晚我便想来提醒你,到得营口值夜兵说你闭门谢客专心备考,我见你颇上心,也便没进去打扰,谁知……”
秋往事接过他右手纸张,瞪着上面大大的“缺试”红印唉声叹气,愁道:“这便要等下年了么?”
江一望低叹一声,走到她跟前道:“七妹,这不是下年不下年的事。你如今不比从前藏在深山人不知,你现今是有名堂的人物,是容府要员,是叶公之女,早已声名在外。你自在天枢,号称三品,外界传得沸沸扬扬,皆等着看看虚实,也颇有些流言碎语。这次考品,本是一堵悠悠众口的好机会,年前我便嘱你准备,却一直也未见你上心,今日索性来了个缺试。我们知你是无心之失,外人心里,却恐怕都要认定你是徒有虚名,临阵畏战,岂不惹人笑话。”
秋往事于自在法素有自信,原本并不如何看重官府所办的考品之试,只因江一望要求,便也姑且一考。虽报了名,却终不过敷衍应付,浑未放在心上,李烬之买给她的应考书籍也是一页不曾翻过。本想着区区三品,唾手可得,哪知竟醉酒误事,生生错过。她私心虽觉这品不考也无甚要紧,可听江一望语重心长,知他颇为看重,也知容府上下颇有些人对她期望甚高,不免也有些内疚,垂头丧气地低声道:“大哥,我知错了。明年,明年我必定把品考回来!”
江一望肃容盯着她半晌,渐渐地神情缓和,摇头低笑起来,挥手道:“罢了罢了,胜败兵家常事,今日这场已过去了,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
秋往事正讶异他如何忽然改了态度,却见他自怀中掏出一块刻着红字的木牌抛过来,笑道:“你运气不错,不必再等明年。烬之替你编了个谎,说朝廷特使到访,指名见你,因此才不能赴试。又托阿颉定楚都去找了人,说了不少好话,总算让审录席答应为你破一次例,特准你先考五日后的验试,若是合格,再单为你补一次识试。”
秋往事看木牌上刻着“大靖承宗十一年清明三品验试准入凭”字样,大喜过望,忙用力道:“大哥放心,我定能考过!”
“你只要去考,便不愁不过。”江一望无奈地瞟她一眼,转身向王宿与柳云走去。
他两人也是蓬头散发,一身酒气,显然也喝了不少。见江一望走来,柳云闷着头一声不敢出,王宿也十分紧张,扯开嘴角干笑两声,欠身道:“大哥,我知道错了,我今后再也不找小七喝酒。”
“知错就好。”江一望点头,“你们两个下伙头队去,待往事考中品再回来。”
“伙头队?”王宿一听便急起来,“这次狩猎,伙头队不参加,我们……”
“你们还想参加狩猎?”江一望挑眉望向他。
“我们……”王宿大不甘心,求助地望向王落,被她淡淡一眼扫来,顿时心下一虚,泄了底气,垂下头小声嘟囔道,“我们自是不参加。”
秋往事闻言一怔,忙道:“那我……”
“狩猎于自在法也是习练,你倒是不妨去玩玩。”江一望冲她微微一笑,目中满是期许之色,“七妹,此次机会得来不易,你可要好好珍惜。容府军中还未有一名三品风枢,你若能成第一个,日后自然不可限量。”说着又转向李烬之,神情轻松不少,拍拍他肩膀道,“五弟是第四回了,今年如何,可有把握?”
李烬之微微笑道:“我尽力。”
江一望了然地点点头道:“都说三四品是天人之隔,确实不易过。五弟挫而不馁,值得钦佩。你尚年轻,终有一日能过,一时成败不必放在心上。七妹初次参试,还需你多提点。这两日也没什么旁的事,无非狩猎需选址布置,也无甚要紧,便交给崇文去办,你就多同七妹说说考则。”
秋往事知他是存心寻人来看着她,想着这酒量已是无机会再练,不免有些泄气。又见李烬之嘴角微勾,似颇有取笑之意,更觉满肚子憋闷,狠狠瞪他一眼,却毕竟不敢反对,只得喏喏应着。
江一望知她已得了教训,便不再多说,打发王宿与柳云上了伙头队后便也预备回府。秋往事送他到营口上车,眼见御夫松缰,正松一口气,忽见他又掀开车帘,探出头道:“是了,这几日酒是切不可再沾。五弟,你再在军中申一申禁酒令,把那些私下藏的土酒醪糟都清一清。你自己那两坛明光天木,也先送回府里去收着,且当陪一陪七妹,待考品过后,我再请你们饮个痛快。”
李烬之欠身应下,目送他离开。一回头,便见秋往事在旁不怀好意地暗笑,不禁摇摇头,凉凉道:“你倒想得开,还有心思笑,外头可是都在笑话你呢。”
“笑便笑了,我好稀罕他们不笑么。”秋往事满不在乎地挑眉,仍是不无揶揄地觑着他,故意拖长声调问道,“五哥,全军禁酒,这禁令可连你也包括在内吧。”
李烬之淡淡瞟着她,答道:“自然,大哥就算没特意吩咐,我也总要以身作则。”
秋往事眉开眼笑,频频点头道:“那便是说,我虽不能喝酒,你也一样不能。不喝酒便引不到白狐,你也只能同我比猎兽数目啦。”
李烬之嘴角一勾,略带挑衅地望着她,笑道:“比数目你便一定赢么?”
“那是自然,自在法实战第一,岂是吹的。”秋往事袖底忽射出数道银光,绕着李烬之周身眼花缭乱地上下飞旋,快得数不清数目,“连大哥都笃定我能赢,所以才设了那样的奖。”
“这可说不准,大哥也笃定你能过三品,如今如何?”李烬之哂笑道。
秋往事面上微微一红,扭头道:“如今不过迟两日考,还不一样是过。”
李烬之见她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摇头轻叹一声,正色劝道:“往事,你失手一次,便未必没有第二次。考品未必多难,却毕竟自有准则。我瞧你还是多放些心思在这上头,狩猎不过游戏,不必太当回事。至于那套拓片,不管谁赢了去,还能不送回你手里么?”
秋往事见他摆出正经架势,不免敷衍地喏喏应着,心下却猜他必是想自己分心,好由他从容取胜,不免暗暗腹讳,更是起了争胜之念,便道:“五哥,我真知道错了,这回定会好好上心,绝不再出岔子。你也要备考,不必陪我,该做什么便放心做去吧。”
李烬之也不坚持,点头道:“五日后验试,考法规程我早已抄了给你,你自己读便是,总也不需我逐条解释。识试高等不易得,若但求一过却不难,我给你的书都是亲自挑的,很是实用,你这几日好好看看,记熟个六七成便够用了。”
秋往事听他不打算在旁监视,正是求之不得,当下千万个答应。送他出营之后,回帐略微翻了翻书,到底觉得无趣,想着品级之分无非是考校枢术深浅,于其看书,倒不如多多修炼。当下便将书随手一扔,闭目凝神,调息起来。
此后数日颇不得闲。王宿虽说被罚去伙头队,到底也无人认真约束他,每日闲来无事仍偷偷摸摸来寻秋往事。仗着耳目灵通,早早打听好了猎场所在,日日拉着她泡在山里,将地形踏个烂熟,一干兽穴兽径更是摸个一清二楚,详绘成图,着她看熟。
三日功夫一晃而过。狩猎当日,天蒙蒙亮,止戈骑全营兵士已齐集在秦夏城外折页山腰处一大片平坦的空地上。一阵低沉的号角响起,伴着沉重的鼓点,立刻平息了场上嘈杂。李烬之一身软皮戎装,在一众副将簇拥下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扫视一眼台下静默的兵士,高声道:“诸位,今日狩猎,是为演习山林战法,以演练旗鼓阵型为主,猎兽争胜,不过是个彩头,切勿本末倒置。今年所赏为《叶公壁书集录》一套。狩猎的规矩,大家早已熟了,我不多说。日出起箭,隅中收弓,各人自行分组预备,鼓响十声,便即开猎!”
众人听得奖赏,皆齐刷刷瞄向秋往事,又望向李烬之,见两人各自整装,虽看似轻松,却彼此互不对视,颇有剑拔弩张之意,顿时皆来了兴致,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窃窃私语,皆有心看热闹。
天光渐明,红日初露,第一声鼓准时响起。众人各自组队入林,亦有三五成组,亦有数十人的大队,亦有独来独往者。李烬之照例点了十人,皆是入营不久的新兵,众人皆道不过装点门面,胜负终究只落在李烬之一人身上。秋往事倒有些讶异,若多人组队,则猎得野兽皆以均数算,多带新手,岂非自拖后腿。越想越觉必有蹊跷,当下便决定一路紧跟,瞧瞧他玩什么花样。她早已得了王宿关照,不同人组队,便独自到林边候着,看似自顾自擦拭着凤翎,实则一腔心思皆留意着李烬之一队人。
鼓点一下一下沉沉响着,十响一过,众人一声呼啸,皆争先恐后地往密林内冲去,势如猛虎,冲在最前的一路高声吼叫,刀剑相击,惊得冬睡初醒的野兽扑簌簌满地乱窜,厉叫尖鸣之声不绝于耳。
秋往事不紧不慢地往前跑着,并不冲在前头,凤翎却远远越过众人,抢先追逐着野兽。但见银光翻飞,嘶鸣刺耳,不过眨眼工夫,已有六七小兽死于刀下。众人一阵起哄,有大呼不公的,也有吹着口哨叫好的,更多的则是齐刷刷回头向李烬之看去。却见他笃悠悠地落在最后,所领十人绕着他排成个长长的半圆,看起来倒像个口袋阵,却偏偏散得极开,几乎彼此不能相顾,又因落在最后,野兽皆被前头众人驱赶猎杀,哪有半只能漏过层层人群轮到他们去猎。开猎约摸一刻功夫,大半队伍皆多多少少有了收获,李烬之一队却依然是颗粒无收。
出了山坳,地势陡然开阔,林木依着山坡向东西两面延展开去。众人亦不再挤在一处,纷纷四下散开,各自去寻猎物。李烬之一队也终于有了机会,在他带领之下张网的张网,驱兽的驱兽,围捕的围捕,因配合得当,虽都是新手,又不知为何不用刀箭,大半个时辰下来倒也颇有斩获。只可惜阵势布得太散,常常围捕不及,数次被野兽漏网而出。李烬之却似未曾意识到问题,并不调整队形,便这样松松散散地向前。
秋往事身后已拖了长长一串猎物,又无处收容,只得沉甸甸地拽着,步子也不得不慢了下来。看着这队新手按部就班地在林木间搜寻,虽愈来愈是熟练,渐渐颇积累了些数量,可欲胜过她十倍,却毕竟远远不足。她却越发不敢掉以轻心,见李烬之负着弓,悠哉悠哉地跟在最后,只是发号施令,不时讲解些阵型要点及旗号配合,却从未亲自出手,倒是不时左顾右盼,似是留意着什么。
日渐高升,晒得人背脊暖烘烘起来。秋往事的猎物越积越多,着实已拖不动,累得浑身大汗,越走越慢。抬头四望,其余人早已散得不见踪影,只远远听呼喝声忽东忽西地响起。此处偌大一片林间只剩她与李烬之一队。四下里既寻不到妥善的存放之地,她又不愿折回去纳兽,正寻思着丢弃小兽,只留可以一抵多的大兽,却见李烬之远远招呼道:“秋将军可要帮忙?”
秋往事微微一讶,狐疑地望向他,高声问道:“李将军是想拉我入组?”
“秋将军误会了。”李烬之朗然笑道,“虽不入组,我也无妨帮点小忙。今日比的是打猎的能耐,并非扛猎物的力气,不必在这一点上刁难将军。”
秋往事心下嘀咕片刻,虽摸不准他心思,可料想当着这一众手下的面,他总不至强占她的猎物,若坚持不肯倒反显得小气,横竖一路紧跟,也不信他玩得出什么花样,当下应一声:“那便劳烦李将军。”双手拖着大大小小数十只猎物吃力地向他走去。
行到一半,忽瞟见绕在李烬之周围的十人状似不经意地各自挪着步子,实则却在不知不觉间将队形转了方向,正将半圆形口袋的开口对着她。她顿起疑虑,刚停下步,忽见李烬之将手中红色小旗一举,两翼八人陡然由前及后一对接一对高声怪叫,铿铿锵锵地用力敲打起刀剑来。
秋往事吓了一跳,将猎物一扔便霍然向后跳开,散在四周的凤翎皆收回护身。尚未弄清究竟发生何事,忽听一阵狂喜的欢呼,但听一片凌乱的呼喊,只见几名大汉高举着绳网又叫又跳,网内鼓鼓囊囊起伏不定,似有什么活物在奋力挣扎,一眼只扫到白乎乎一团,刚心下一动,便终于听到一个清晰的声音跳出来:“白狐!将军,我们猎到白狐了!”
秋往事大吃一惊,怎也料不到先前还是必胜无疑的局面,眨眼之间竟已然落败,见一众大汉激动地大吼大叫,愣了片刻,忙奔过去一看,见绳网中不安分地扭动挣扎着的可不正是一只浑身雪白,双目乌黑的白狐。她目瞪口呆,愕然问道:“这、这……它从哪儿冒出来的?你们怎么逮到的?”
“我逮到的!”负责张网的大汉兴奋地拍拍胸脯,眉飞色舞地答道,“它直冲过来,我照眼瞧见白花花一团,心想好家伙,该别是正主来了,就那么迎头一蒙,兜底一掀,就整个儿裹起来了!嘿,这小子可精灵,我一网罩下去,它刨着地便往前冲,险些叫它漏出去,让我一脚踏住了尾巴。提到半空还狠狠给了我一口,我愣没松手,瞧瞧这血印多深,牙尖呐!”
秋往事仍是百思不解,见李烬之在一旁笑得志得意满,显然这结果早在他意料之中,正欲询问,却听他道:“兄弟们,咱们已赢了,这便回去纳兽领赏吧,你们先走,我同秋将军有话说,随后便到。”说着笑眯眯指向秋往事的一堆猎物道,“秋将军的猎物也带回去,怎么也是个次奖。”
秋往事为之气结,又无话可说,闷闷地看着众人欢天喜地地走远,才狠狠瞪一眼李烬之,问道:“五哥,你耍了什么花样?”
“花样?”李烬之无辜地睁大眼,摊手道,“七妹一路跟得可紧,我有什么花样可耍?”
秋往事满脸不信地盯着他,忽凑上前去,吸着鼻子在他嘴边直嗅。李烬之被她忽然凑到跟前,不由一怔,只觉呼吸间皆是她的气息,面上莫名一热,忙略向后仰,不自在地推开她,说道:“别闻了,我没喝酒。”
秋往事听他语气有些怪异,又不让她闻,更是笃定有鬼,说道:“你定是偷喝了酒,不然白狐为何会忽然出现?若真没喝,你倒是吹口气试试。”
李烬之见她仍跃跃欲试地想凑上来,忙摆手道:“罢了罢了,我交待便是。我未喝酒,可我不必喝酒身上也带酒味。”
秋往事奇道:“为何?”
李烬之作势叹一口气,笑道:“小时候玩闹,跌进个大酒缸里,憋了许久,险些淹死在里头。从此不管怎么洗,我身上总有酒味。只是味道极淡,你们闻不出来,我自己却能闻到,白狐鼻子极灵,自然也能嗅到。”
他明明说得轻松,秋往事却不知为何觉他语气中似有些郁郁之意,本欲打趣两句,也不由收了口,只问道:“就算你身上有酒味,你手下那十个可没有,那么重的人味白狐自然闻到,如何还敢现身,更一头扎进口袋里去?”
“这个,”李烬之冲她一笑,“便要多谢七妹了。那白狐一直在我前头远远伏着,我往前它也往前,绝不靠近,我若贸然拉弓,它一听响声必定远远逃走,再不出现,因此我一直未敢轻举妄动。”
秋往事讶问:“后来它为何突然现身?”
“因为你忽然过来了。”李烬之笑道,“你猎了这许多兽,一身血腥气,开始一直离我们远远的,白狐还觉安心,后来忽然靠近,它嗅到如此浓重的血腥气向它逼过来,自然忍不住要逃。”
秋往事恍然大悟道:“那时你将阵型调转方向,便是为了让它入袋。”
“不错。”李烬之颇为得意地瞟她一眼,“我知你必定跟在我左右,必定猎得浑身血腥,必定会拖不动猎物需我们帮手,因此一早便准备着这一刻。我让他们将阵型布得松散,让他们不用刀箭,只用绳网生擒,皆是为让白狐松下戒心。待你靠近,它直觉你的威胁更大,便会选这边一路,冲进袋子里来。一入了袋,两翼之人便尽力弄出声响,白狐最是胆小,一受了惊,便不敢往两边的空当跑,只能闷头向前冲,便正入了袋底的网。张网的两人一路下来也已练熟了手,自然手到擒来。”
秋往事越听越是瞠目结舌,指着他道:“你、你太也狡猾,还说什么狩猎不过游戏,岂有为了一场游戏这么算计人的!”忽地心下一动,想起一事,低呼一声,睁大眼睛瞪着他道,“你身上自带酒味,随便往外一站便自能引来白狐,根本不必喝酒,那你每次狩猎都要喝酒是为了什么?”
李烬之促狭地瞥着她,笑道:“此事纯属谣传,我无事从不饮酒,狩猎前亦不例外。想必是我帐里人胡乱吹牛,叫阿宿误信了去。”
秋往事目瞪口呆,心下连番闪念,大声道:“你故意的!依六哥的脾性,知道酒能引来白狐,就算不是寻我,也必定惹出事来,结果必定是全军禁酒。那时大家以为你法宝已去,猎不到白狐,自然不再盯着你,只管自己多多猎兽,你便更能从容得手。”
李烬之眼中闪过一丝讶色,旋即轻叹道:“唉,阿宿这小子尽添乱,这回原本筹划着寻一队人专盯着我,只管捣乱,非要闹得我输才肯罢休。我若任他这么折腾,还成个什么规矩。”又望着她笑眯眯道,“只是我倒也着实未料到他竟如此离谱,灌得你误了识试,这却意外之祸了。”
秋往事一言不发,仍是用力瞪着他。
李烬之见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只觉忍俊不禁,仰头大笑起来,拍拍她肩膀道:“罢了罢了,胜败兵家常事,七妹不必太在意。”语毕便转身向林外走去。
狩猎终究以李烬之意外又不意外地再次夺冠告终,众人有的失望,有的兴奋,更多的却是衷心叹服。秋往事回到营中,越想越闷,寻王宿发了通牢骚,又想起那套壁书拓片,原本倒还并不如何想要,此时却抓心挠肝地只欲寻来一读。托王宿去寻了那日得胜队中的兵士,方知那套拓片皆被李烬之一人搬走,他们十人本就对此无甚兴趣,得李烬之折了些现银分发,倒反而乐得如此。她越发气闷,满脑子只觉那些拓片中不知有多少精彩,着实心痒难耐,可若问李烬之去借,又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左思右想只不甘心,勉强忍了一夜,第二日用过早膳,终究憋不住,挣扎半晌,想起明日验试,便欲以此做借口,先去他处转转。
主意既定,仿佛唯恐稍慢一步便改了念头,当即便风风火火向外行去。才一掀帘,却几乎一头撞上一人,气冲冲抬头,却见正是李烬之,不由怔了怔,讶道:“五哥?”
李烬之眨眨眼,微微笑道:“七妹急着出去?那我便改日再来打扰。”
秋往事忙拉住他道:“不急不急,五哥进来说话。”
李烬之踏进帐,但见眼前一片缭乱,器物飞舞,转眼即各归各位,井井有条。他轻笑一声,叹道:“自在法用到如此得心应手的地步,简直耸人听闻,我瞧报二品都使得。”
“二品非考御水,我还不会。”秋往事撇撇嘴,颇有些不服气,“可若论操控之精,运用之灵,天下也未必有几人及我。高旭萧关一战你想必知道?那守将陆荏不就是二品自在士,照样死在我手上。”
“萧关陆荏?”李烬之吃了一惊,又恍然大悟地一击掌,“原来是你,我早该想到。萧关是风洲门户,重兵设防,可谓坚不可摧。当日高旭兵临关下,主将陆荏却忽然遭人行刺暴毙营中,萧关几乎因此失守。陆荏是明光院出身,也算一代名枢,为救国难才出教投军。当日横死,天下震动,枢教因此正式声讨高旭,也成了他日后败落的一大主因。陆荏临死之前沾血留书,说十年之内,枢教非有大福,便有大祸。当时众人不解,原来说的是你。”
“哦?我倒不知他还留了这样的话。”秋往事微微一笑,神情却有些寡淡,不似平日提及自在法时般得意,“他是理修一路,实战本非强项,我幼时还读过他的书,也算受过他的益处,原本不想杀他,是孙乾答应破关之后便放了我和姐姐,这才决定去做。可惜萧关太险,他虽死了,终究也没能攻下来,孙乾的承诺,自然又不作数了。”
李烬之听她提及释奴营一事,心下一阵叹息,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秋往事也不欲人同情,见他有些低落,便朗然一笑,岔开话题道:“五哥,你来寻我做什么?”
李烬之回过神来,笑道:“是了,倒忘了正事。喏,这是给你的。”说着自怀中掏出薄薄一沓纸,简单以线订成一册,纸上墨色甚新,犹带清香,显是刚刚写上不久。
秋往事接过来,一眼扫到第一页上《碧落叶公壁书集录》几字,顿时一讶,忙翻了几页,见满纸工工整整抄录着的,皆是叶无声当日事迹与时人评论。她又惊又喜地抬头,兴奋地望着李烬之道:“这书……”
李烬之见她欣喜之情溢于言表,也高兴起来,笑道:“我早说了,那套拓片明摆着便该归你,任谁赢了去,还不是送到你手上。原本昨日拿到之后便想直接给你送去,只是我翻了翻,喏,”他自那薄册中抽出夹着的一张纸,展开给她看,“这便是原片了。壁书本就多半写得潦草,又是多年之后再去拓印,难免破损模糊,我想你未看过多少拓片,未必认得明白。”
秋往事瞟了一眼便皱起眉,脱口道:“这鬼画符一般,鬼才认得。”
李烬之啼笑皆非,干咳一声,折起拓片收好,说道:“满满十二箱皆是这样的鬼画符,且未经整理,零乱得很,我想你只怕没那耐心一张张去读,于是便打算誊抄出来,刊印成书再一并给你。昨晚先抄了这些,拿来与你解解馋,也做个样子,你瞧瞧若是满意,我便接着抄出来拿去印了。”
秋往事喜不自胜,连连点头道:“满意,满意,这个好读多了。只是太麻烦五哥,其实你不必亲自抄,交给别人便是。”
李烬之摇摇头,笑道:“这活儿可不是人人做得,除去誊抄点校,里头许多永宁年间的典故,也非人人知晓,都需一一注释。你放心,十二箱看着虽多,实际字大行疏,一张并无几个字,至多抄成十册。我每日抄上几张,不消一月功夫也就出来了,不费事。”顿了顿又道,“昨日狩猎,其实也非我存心同你争,只是军中只能服一人,今年大哥又另编了两队人马进止戈骑,皆是容王府的老兵,未必服我。狩猎虽是游戏,我却也需借这机会立立威风。”
“原来如此,你怎不早说,也免得我碍你事。”秋往事心不在焉地应道,手上翻着那本册子,心下满是感激,早将输了狩猎的不服忘得一干二净,只翻来覆去想着该如何报答,忽心思一动,问道:“五哥,明日验试,你也报的实修吧?”
李烬之轻叹一声,点头道:“不错,虽说实修考了三年皆未过,可理修更是无望,只得仍选这个。”
“你放心,今年有我。”秋往事拍拍胸脯道,“我瞧过规程了,实修分两场,第一场本试,测的是枢力深浅,这是死的,无甚机巧处,你往年都过,今年自然也过。第二场鉴试才是重点,考的是应用,题只一道,诸法考生皆一同考。也便是说,咱们是一块儿做同一道题,到时我帮你,包你准过。”
李烬之听她说得把握十足,似乎随手便可将三品资格取来送他,不免失笑,倒也颇期待起明日的鉴试,一时起了玩心,便深深一躬,朗笑道:“既如此,在下的前程,便托在七妹身上。”
秋往事难得见他玩笑,也觉有趣,更是来了兴致,叽叽喳喳与他商议了整半日,用过午膳方散。
当晚早早睡下,第二日起个大早,食时刚过便赶到宣风馆。近年战乱频仍,枢脉不兴,考品之人逐年减少,江一望虽屡次下文鼓励,毕竟收效有限,今年参加验试的统共不过三百来人,报高品的更是只得寥寥十几个。秋往事所报三品自在法只得她一人受试,第一场本试只考些基础用法,测测枢力所及范围,可承重量,达标即过。她片刻功夫便已过关,拿到了第二场鉴试的准试凭。李烬之及另外十来人也很快考完,待人一齐,便由考官领着去往鉴试考场。
鉴试多在野外,每年考题不同,考场也便不同。今年一行人由考官领着上了马车,晃晃悠悠地出了城,直行了一个来时辰,啃了些干粮算是用过午膳,马车才终于停了下来。
秋往事下车一看,顿时一怔。只见眼前是一片空旷的水泽,中央一块滩地,上头栖满各色水鸟,时不时“呼啦啦”腾起一片,盘旋一圈后又重落回滩上。周围皆是大片湿漉漉的沼地,覆着一片片绿油油的浮萍,夹杂着浅白嫩黄的野花,看来倒似草地一般。可众人皆知这看似美丽的草地,若是贸贸然一脚踏了上去,只怕便要泥足深陷,难以自拔。
泽边已有一群人等着,一眼望去,皆是二三品的服色。众人知道这十来人便是本次鉴试的审录席,当下上前行礼。秋往事一眼认出当中的主官正是普隐院司院方如晦,更觉心里有底,冲李烬之偷偷眨着眼。
方如晦缓缓扫视过众人,眼光掠过秋往事与李烬之二人时有意无意地微微一笑,开口道:“诸位能到此处,修为皆已是上选,往前一步,便是天境,老朽携海内三百二十九名上枢在彼处恭候。今日试题,便是于这水泽之中,取得出云尾羽一枚,手段不限,大可各显神通。出云鸟日落之前便会飞回山林,因此时限便在日入半刻。诸位可有疑问?”
秋往事一听这题便已皱起了眉,听他发问,立刻举手道:“大师,此题不公。这滩地离岸足有二百步,自在法莫说三品,便是一品也难及如此之远,人又过不去,如何能捉到鸟?更不必提入微纵横诸法,根本全无用武之地,此题显是便宜了逍遥法。”
众人颇有附议。方如晦弯着眉眼,笑呵呵道:“鉴试所考,原是灵活运用,如何解题,便要看姑娘如何出奇弄巧,老朽可爱莫能助。十二法原本各有所长,既同堂受试,自是各展其能,无所谓不公。”
秋往事轻哼一声,显然并不服气,却也知道多说无益,嘴角一抿,又问:“若从别人手里抢夺,可也作数?”
此语一出,众人顿时齐刷刷向她看来,目中皆满是警戒之意。方如晦微微笑道:“只要不伤人,欲用何种手段,一概不限。”
秋往事这才舒了眉头,满意地点点头。其余诸人也皆无疑问,方如晦一声令下,便即开试。众人各自散开,不知是否因秋往事先前之语对她存了戒心,皆远远跑开。秋往事认准一名修逍遥法的,拉着李烬之追在后头,眼看追不上,正欲叫他好好盯着那人,一回头却猛然见到方如晦便跟在身后数步之远,顿时吃了一惊,讶道:“大师真要一路跟着我们?”
方如晦笑眯眯道:“若不跟着,如何评判?姑娘放心,我途中绝不干涉,只管放手去做,当我不在便是。”
秋往事暗暗发愁,凑到李烬之耳边小声道:“五哥,他一直盯着,我怎么帮你抢?虽说不禁合作,可两人都要出力,一人全包是不准的,不如你去引开他?”
李烬之听她一心帮忙,似乎认定自己没她相助便必定不过,忍不住打趣道:“必定是我要你帮忙,便不能是你要我帮忙?”
秋往事瞪他一眼,正欲臭上两句,忽瞟见他身后背着的弓,心下一动,问道:“二百步远,你能射准么?”
“这弓不够硬,二百步外准头力道都不行。”李烬之摇头,见她又皱眉,方微微笑道,“不过一百五十步外,倒多少有些把握。”
秋往事一怔,望向水泽,只见空荡荡一片,除去零零落落几株孤木,并无可落脚处。她心下疑惑,问道:“这最近的树咱们也跳不上去,如何靠到一百五十步外?莫非另有通途?”
“不,此处已是最近。”李烬之摇头,忽问她,“你枢力可能开弓?”
秋往事微微一怔,旋即低呼一声,叫道:“倒忘了这个,试试。”话音未落,便见李烬之背后的弓动了起来,自他肩上卸下,虚悬空中,弓弦缓缓拉开,至七分满。李烬之见弦已有些轻轻发颤,便道:“这便足够,再多便不稳了。”
秋往事欢呼一声,虚控着弓左瞄右瞄,忽笑容一顿,又泄气地皱起眉道:“还是不行,我箭法可不成,一百五十步外只怕什么都射不着。”
“这没问题。”李烬之道,“你听我的,我让你往哪儿瞄,几时射,你照做便是。”
秋往事仍是摇头:“可咱们又不能伤它们性命,只能用无头箭,即便射中掉下来,扑腾几下便又飞走了,咱们又抓不住。就算落下几根毛,咱们也捡不回来。”
李烬之得意一笑,自箭筒中抽出略微粗短的箭,箭尾系着长长的牛筋索,箭头处形制特异,并非铁镞,而是一个孩童拳头大小的木制圆球。
秋往事眼中一亮,喜道:“捕鸟箭,你连这个都带了!”
李烬之凑近她轻声道:“近六七年,这捕鸟的题被九大枢院几乎轮番出了个遍,只剩秦夏未曾出过。我两年前起便在等着这道题,今年终于等到。”
秋往事睁大了眼,咋舌道:“你这岂非作弊!”瞟一眼闲闲立在不远处的方如晦,低声道,“你怎当着他面说出来。”
“怕什么。”李烬之挑眉道,“这如何叫作弊,这叫场外功夫,猜不中无话可说,猜得中自是我的本事。”
秋往事听他说得大声,立刻紧张地望向方如晦,见他微微一笑,摇头示意无妨,才松了口气,乐颠颠道:“这便好办了,咱们抓鸟去。”
两人奔到水泽边沿,尽量靠近中央滩地。秋往事枢力满满附在弓上,向前送出,堪堪推倒枢力可及的二十丈外,稳稳悬空,搭箭上弦,拉至半满。
李烬之立在她身后,指着滩边一蓬高高的芦苇上栖着的一只拖着长长火红尾羽的出云鸟道:“看见了?咱们就捉这只。出云鸟一飞即冲天,又会彼此示警,因此一发不中,后头便难了。”
秋往事要在二十丈外开弓射箭,也颇见吃力,全副精神皆在弓箭上,无暇开口,只点了点头。
李烬之细细体会着她附在弓上的枢力,体会着风向,体会着芦苇一高一低的起伏,低声道:“往左偏些,再左,稍抬一点,太多,好,就这样,等等,稳着些,射!”
一字方落,箭矢激射而出,正中出云鸟。箭头小球一触即破,弹出一张精细的桦皮网。出云鸟恰好振翅欲起,双足却被缠个正着,顿失平衡,尖鸣一声向下坠去,“噗”地落入沼地,拼命扑腾,却沾了满身泥泞,虽不至沉陷,却也再难飞起。
秋往事欢呼一声,附在箭尾牛筋索内的枢力立刻向后,拖着出云鸟往岸边收来,一面已忍不住手舞足蹈地拉着李烬之跳道:“五哥,咱们过了!咱们这便是三品了!”
李烬之也颇为兴奋,眉飞色舞地笑道:“这回还真是托了七妹的福。”
话音未落,忽听秋往事一声惊呼,抬头看去,却见牛筋索空落落拖在半途,另一头却不见出云鸟。再往前看去,方见细网连同网中之鸟被沼地中一棵大树翘出的树根卡个正着,箭尾连结的牛筋索却已被扯脱。
秋往事目瞪口呆,满心只有乐极生悲四字。奋力扯着牛筋索去够,奈何距离尚远,枢力只及牛筋索中段,前半截轻飘飘地不着力,便是触到细网也毫无用处。出云鸟尖声厉叫,扑腾不住,虽挣不脱细网,却是越颠越远,愈发的遥不可及。
秋往事唉声叹气,懊丧得直跳脚,却也无法可想,只得巴巴地望着李烬之道:“五哥,你可还有捕鸟箭?我瞧咱们只能再捉一只。”
李烬之重重叹一口气,指指天空道:“箭是有,可你瞧瞧,这鸟如此叫法,剩下的都吓着了,只怕它叫声不停都不会下来。别说我们,我看其他人也都捉不到了。”
秋往事仰头望着高高盘旋在天顶“叽叽喳喳”叫成一片的飞鸟,不必细估也知箭程难及,愁眉苦脸地指着落在沼地中的鸟道:“咱们再射它一箭,多套一层网行么?”
“恐怕不行。”李烬之郑重摇头,“桦皮网遇水即缩,且越挣越紧。它颠得太厉害,已然缠得太死,若不快些解开只怕都要没命,更不必提再多勒一层网。”
秋往事心下也知不成,长叹一声,咬咬牙道:“那只有过去了。这沼地看起来不算太薄,平趴在上头未必会沉。我比你轻,以前也试过,我去吧。”
李烬之见她脱去鞋子便欲下沼地,忙一把拉住道:“不行,这沼地边上厚,中间却薄,三十步外便承不住人。咱们还不到这一步,喏,这不是有绳子么,拉根索到那棵树上,攀过去便是。”
秋往事四下看看,见岸边一片空旷,皱眉道:“你把绳子射到那头树上倒是不难,可这头连个系的地方都没有,如何拉索?”
李烬之不答,着她收回牛筋索与弓,取出三支箭,并作一捆,以牛筋索一圈圈缠紧系好,掂了掂分量,试了试风头,便搭上弦对准沼中大树,弓满九分,“嗤”地一箭正中树干,深深没入。再拉过牛筋索这一端,命秋往事将筒中剩余的六支箭尽皆取出,同样以牛筋索缠作一捆,向后扯至长索绷紧,取匕首掘出一坑,将箭捆深深埋入,踩实了土,以做桩头。
他试了试分量,回头冲秋往事笑道:“成了,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取来。”
秋往事见这绳索虽是牛筋所制,毕竟极细,承他重量只怕颇为勉强,便道:“还是我去,我分量轻些,又只需攀一半路便能够着。”
李烬之一笑不语,却已仰挂上绳索,手足交替地向前爬去。秋往事见他如此,只得回桩头处守着,见有松动之象便连忙踏实。
李烬之动作颇快,须臾便至树上。出云鸟不停挣扎,这些许功夫已颠出三尺余远。他落到树脚,伸长手臂够了几够,皆未够着,见头顶恰有一根枝条平平横出,便重又上树,顺着枝条直攀到梢处,自枝头倒挂下去,探手一捞便捞着了出云鸟。秋往事远远见到,欢呼一声,直嚷:“五哥,快回来快回来!”
眼见李烬之折起身,正欲攀回枝上,蓦听“咔嚓”一响,枝条竟就中折断,连着李烬之一同“嗵”一声跌入泥沼。秋往事一声惊呼,拔腿便跑,几乎要冲进沼地,却听李烬之扯着嗓子叫了声“没事”。她惊魂略定,只见他扑腾几下,一把拉住翘出的树根,借力稳住下陷的身体,缓缓拉回,挣扎半晌,终于重新抱住树干,将双足拖出了泥沼。
秋往事松一口气,高声问:“五哥,怎样?可要我过来?”
李烬之挥挥手示意不用,低头看那出云鸟,见它挣扎已渐渐无力,叫声亦凄碍起来,便拔下两根尾羽,以匕首挑断细网,又拭去它羽上所沾泥泞。那鸟挣了两下,舒舒羽翼,当即迫不及待地死命振翅,跌跌撞撞往滩头飞去。
李烬之远远冲秋往事晃了晃两枚火红的尾羽,脱去沾满泥泞的外袍,重又攀上绳索,返回岸上。秋往事一见他便直奔上去,心下本颇焦切,待见他满身泥污的狼狈模样,却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李烬之自怀中掏出那两枚尾羽,摇头叹道:“今日算是毁了,这模样若叫营里兄弟瞧见,我这兵是不用带了。”
“罢了,能入上三品,沾些泥巴算什么。”秋往事忍着笑,拉起他奔至一直静候在侧的方如晦跟前,粲然笑道,“方大师,两枚尾羽,都在这儿了。”
方如晦笑盈盈地接过尾羽,先望向秋往事,眼中满是赞许之色,点头叹道:“二十丈外,应已是秋姑娘界限所在,枢力当已甚薄,却犹能开弓射箭,且可取准,力度之强、掌控之精竟似丝毫不随距离而减,这枢力之纯,老朽见所未见,令人叹为观止。此番鉴试,毫无疑问当属凤等。今后前程,更是无可限量,自在一脉,当因姑娘而兴。”
秋往事虽本就志在必得,听他亲口认可,毕竟欣喜,连声道谢。
方如晦又望向李烬之,却不说话,默然立了半晌,方微微笑道:“李将军是老朋友了。此番较之去年又有进境,弓在他人手中,你尚能令她于一百五十步外一箭而中,堪称奇技。”
秋往事眉飞色舞,正欲恭喜他,却听方如晦语调一转,接着道:“只是这门奇技,毕竟更重弓术,入微法之深浅,却不可仅以此为依凭。倒是李将军其后在入微法上出了两处错。其一,是鸟为树根所绊之前未能及时提醒秋姑娘避开;其二,是倒吊枝头之时未能准确判断树枝可承重量,以至跌入泥沼。因此以老朽看,李将军入微法上仍有不足,恐怕未可升品。”
李烬之还未开口,秋往事先叫起来:“不过?都拿到尾羽了怎地还不过?”
方如晦慢悠悠道:“秋姑娘稍安勿躁。考题虽说手段不限,测的却毕竟是枢术深浅。好比你若当真趴在泥沼上爬到滩上,就算取到尾羽,又如何能作数?交了尾羽,只算写完答卷,究竟如何判分,却尚要看是如何答法。”
秋往事扁扁嘴,又道:“五哥的识试是凤等,验试只需燕等便成,他都拿到尾羽了,真的连燕等都不够?”
方如晦心平气和地微微笑道:“依老朽看,仍差一些。只是老朽并非修入微法,李将军若有疑义,可向审录席申请,令遣一名入微士重判。”
秋往事立刻道:“那自然要重判。”
李烬之苦笑道:“不成,重判不是白判的,若是过了便罢,若是依然不过,便算你心气太浮,自识不明,要歇考一年才能再考。”
“怎还有这等规矩。”秋往事顿时闷住,想想又道,“大师,他不是功力不到,不过一时大意罢了。树枝会断,若在平日他定能察觉,只因出云鸟近在咫尺,这才一时失察;至于那树根,更是连寻常人拿眼睛都瞧见了,他岂有不见之理?无非我那时太过高兴搅扰了他,这才分了神。”
“秋姑娘此言差矣。”方如晦摇头道,“入微一法,求的便是精细,惊涛骇浪之中亦自心如明镜,丝丝不乱,如此方称上品,岂能容得大意二字。”
秋往事还欲争辩,李烬之却拉住她,轻叹一声,向方如晦欠身一礼道:“大师所言不差,我确实功力未到。那树枝我并非未曾留心,只是估量当恰好可承我重量。断折之后才瞧出内里有道隐裂,我却未能察觉。此番参试原本就知勉强,还是踏踏实实再练上一年,明年再来。”
方如晦赞许地点点头,自怀中掏出他的受试凭,取出个雀形印鉴盖上递过,微微笑道,“李将军功底其实甚为扎实,一旦破了关口,必定海阔天空。以你如今功力,老朽略微通融,也并非不能给你个三品。只是入微一法,最忌浮躁,三四品乃天人之际,最是紧要。将军如此年轻,又非天枢,能有今日成就,天分、勤勉必皆过于常人,在此处用心多打磨两年,将来必大有益处。”
李烬之诚恳应道:“大师所言极是,晚辈受教。”
方如晦又取出个凤形印鉴,盖于秋往事的受试凭上,笑呵呵递于她道:“我早听定楚丫头说了多回,秋姑娘天分之高,百年难遇,这三品原是手到擒来。还缺着一项识试未考,你验试凤等,识试只需燕等即可,明日老朽亲自为你补试。”又冲她眨眨眼,凑过去低声道,“今晚悠着些,先别忙着喝酒庆贺,明日若又睡过了头,老朽可也帮不了你了。”语毕仰头大笑,转身离去。
秋往事顿时红了脸,讪讪片刻,想着明日便是三品,便又高兴起来,掏出盖着凤印的受试凭左看右看。忽听李烬之在旁叹气,同情地望向他,原想安慰两句,一回头恰见他愁眉苦脸拭着面上泥污的狼狈样,忽“噗哧”笑出声来,这一笑便忍不住,直“格格”笑得弯了腰,搭在他肩上喘息不已。
李烬之无奈地摇头叹道:“你这丫头,可有良心。不是我带了捕鸟箭,你也未必过呢。”
“没有捕鸟箭,我自然另想办法。方大师都说了,三品于我原是手到擒来。”秋往事仍是笑个不住,拍拍他肩膀道,“罢了罢了,胜败兵家常事,五哥不必太在意。”
李烬之不知是否被她的笑声感染,神情也轻松起来,并无失意之色。甩去手上泥污,伸了伸背脊,朗笑道:“好,今年总算有个好兆头,明日摆过你的贺酒,我再接再厉,来年再战。”
当晚回城,江一望早早派人在城门口迎候,唯恐她回了军营又饮酒误事,便径直领回容府,只府中几人间庆贺了一番,特地将王宿留在营中未叫。
第二日清晨,李烬之按江一望吩咐,早早叫起秋往事,亲自送她进考场才回止戈骑大营。料理了些杂务,抬头已近日中,料想秋往事应已考完,左右无事,便去宣风馆接她。
才走出不远,便见她黑着脸,慢腾腾地远远行来。他心下暗讶,却仍是笑着迎上前,躬身道:“七妹出来得这么早,想必是考得顺利,先恭喜了。”
秋往事狠狠瞪他一眼,怒道:“别装了,你会瞧不出我没过!”
李烬之虽早自她神情中猜到,却着实有些讶异,问道:“当真没过?”
秋往事见他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更觉气闷,大声道:“是啊,就是当真没过!”
李烬之讶异地扫她两眼,忽“嗤”地笑起来,越笑越是厉害,直笑得前仰后合。
秋往事越看越怒,喝道:“五哥,你昨日未过,我可不曾笑你!”
李烬之好容易止了笑,挑眉道:“你不曾?”
秋往事理直气壮道:“我不是笑你未过,是笑你那丑模样!”
“我也不是笑你未过,是笑……”李烬之又闷笑一阵,指指她怀中道,“自在法之初承者是谁?天下第一自在大师?史上共有几名一品自在士?只有一点点?当世自在法共有几种流派?无流也无派?你、你这答的叫什么题,我真想瞧瞧方大师审卷时的脸色。”
秋往事大吃一惊,一把按住衣襟,叫道:“你怎知道我写了什么?”
李烬之一面笑一面答道:“你连我修入微法都忘记了?你这字倒写得又大又板,力道又足,入木三分,实在忒也好认。”
秋往事恼羞成怒,掏出试卷狠狠揉成一团远远掷开,忿忿道:“哪里错了?自在法的初承者还不算天下第一自在大师?一品自在士难道不是很少很少?自在法最讲不拘一格,分个什么流派?你倒是说,哪里错了!”
李烬之本已止了笑,听她一说又乐不可支地笑起来,直摇头道:“我给你的书,你可又是一本未看?这等白送的题也不会答。既不会答,还不如不答,如此答法,岂非存心不想过,未罚你一个藐视考官便是方大师手下留情了。”
秋往事头一扬,说道:“自在法最讲随性不羁,原该想到哪儿便答到哪儿,空着不答或拘于一解,岂是我自在士所为!分明是方大师不知自在法精髓,不懂变通,才判我不过。”说至此处忽似想起一事,手一摊,先前掷出的纸团又已回到掌中,转身快步行去,恨恨道,“不行,我得去重判!”
李烬之忙拽住她道:“罢了罢了,重判几次也是不过,莫把明年的机会也搭进去。我瞧你还是赶紧想想,怎么同大哥交待是正经。”
秋往事顿时苦了脸,被他拉着一步一挨往容府行去。
李烬之见她唉声叹气的模样,不由又笑得眯起眼,拍拍她肩膀道:“罢了罢了,胜败兵家常事,七妹不必在意。”
秋往事狠狠瞪他一眼,满心闷闷,想起手上还捏着那团试卷,一时怒起,又欲扔掉。手一抬,却忽地面色一变,脚下蓦地顿住,脱口叫道:“五哥,你故意的!”
李烬之一怔,回头问道:“故意?”
“你故意的。”秋往事说得飞快,似是生怕稍慢一些便会捉不住脑中一闪而过的念头,“你故意任绳网挂着树根,你故意从枝上掉下来,你故意不过三品!”
李烬之吃了一惊,面色几不可察地一变,旋即隐去,自若笑道:“七妹,你可是考昏了头?三品风枢是何等荣耀,岂有人明明能过却故意不过的。”
“你就是故意。”秋往事上前一步,紧盯着他,举起手中纸团道,“这纸是睢木纸,这墨是睢木墨,虽制法迥异,一为纸,一为墨,可到底出于同源,里头所含枢力,差别应当甚为有限。睢木墨写在睢木纸上的字,你不用眼看,便能认得一清二楚,还说什么,‘忒也好认’!昨日树枝里的一道隐裂,你倒反会看不出来?”
李烬之眼神一动,微微笑道:“昨日本是一时大意,我也可惜得很。”
秋往事轻嗤一声,说道:“方大师说得不错,入微法岂有大意二字,你能有这份功底,便自有配得起的心性。何况你已连考四年,一年大意,还能四年都大意?你不必狡辩,若当真不认,咱们这便去寻审录席,你把这一手亮给他们看,我不信他们不重判你过!”
李烬之这才终于笑不出来,神色渐渐严肃,心下起伏不定,一面思索着对策,一面却暗自讶异,着实不知自己素来谨小慎微,精心掩藏,从不曾让人瞧出半点破绽,今日却如何这般轻易地露了底。
秋往事见他反应,知道猜中,也不管他脸色难看,欢呼一声,大有扬眉吐气之感,仰头笑道:“五哥啊五哥,你太也狡猾,昨日攀绳去捞出云鸟,怎么想也是我去更合适,你却偏要自己去,我那时只道你怕我辛苦,还颇感激了一阵,原来是特特为了沾那一身臭泥去。”
李烬之听她取笑,倒渐渐放松下来,知她并无恶意,心下疾转,闪念间已编了几个借口,便道:“七妹,我……”
秋往事却忽抬手打断,满不在乎地摇头道:“这乱世之中,谁没几分藏着的心思。你为何如此,不必同我交待,交待了也必不是真话,我也无甚兴趣知道。”说着忽咧嘴一笑,眨眨眼道,“只是五哥,我替你瞒人耳目,也是桩劳心劳力的事,总也该时不时得些犒劳吧。”
李烬之听她颇有要挟之意,却不知怎地反倒安心下来,也许是通过她精纯的枢力清晰体会到她坦荡的心性,又或许是认定她并无实据,欲要告发也未必有人信,总之这一桩几可关乎生死的意外变故,便这样轻轻自心上揭过,并未引起更多的震荡。一面讶异于自己的淡定,一面已然松了神色,摇头笑道:“你这丫头,自在法的初承者是谁你不知道,这纸墨的来历倒知道得这般清楚。”
秋往事得意笑道:“我娘最喜欢这些,我虽不似姐姐那么有兴趣,多少也耳濡目染些。”
李烬之一拍额,轻叹道:“我倒忘了你娘是骆沉书。”
秋往事对“骆沉书”三字仍觉陌生,也不去理会,随手将纸团一扔,大剌剌道:“五哥,我回营里去了。大哥这里,你想法替我交待吧。”
李烬之微微一怔,旋即摇头苦笑道:“你这是给我派差事了?唉,第一桩差事便如此棘手,我瞧我今后的日子难了。”
秋往事瞧他无可奈何的模样,心下大乐,拍拍他肩膀,畅然笑道:“胜败兵家常事,五哥不必太在意。”语毕便大摇大摆往前行去,走不两步,忽又回头凑到他跟前,眉眼间尽是光彩,似是忍不住得意,低笑道,“五哥,你如何狡猾,也终究栽在我手里。”
李烬之眼皮一跳,望着她扬长而去的背影,忽觉心下空空荡荡,却又偏自这无边无际的空荡中,涌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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