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势蔓延之速胜于想象。李烬之一面策马往北奔着,一面只觉浓重的炙热一波强过一波地袭来。远胜常人的感知力令得每一分热度都加倍分明,虽还未入火场,却已如置身火海,浑身发烫。汗水浸透了衣衫,黏黏地贴在身上,如裹了一件密不透风的厚袄,让人恨不能揭下一层皮去。气息不畅,烟火味丝丝缕缕地自咽喉直挠到胸臆,如有一条毛虫爬着,辣辣地发痒。左手断指处敷了厚厚的药,冰凉而酥麻的触感减轻了疼痛,却毕竟胀鼓鼓地难受,似乎有什么源源不断的滚烫东西想涌出来,却被一堵厚实的冰墙硬生生堵回,麻胀感沿着掌缘手臂一路向上积聚,胳膊仿佛肿了一圈,沉沉地坠着,拖得整个身体都虚乏难振。头脑也有些昏沉,不知是因为烟火熏逼还是断指之伤,幸而左掌缘针刺一般尖锐而冰凉的痛楚不断传来,才能一直保持清醒。
虽然过分敏锐的知觉已成了负累,他却仍不收回枢力,入微法施展到极致,风中的气味和热度将广阔草原的种种情状历历在目地呈现于眼前。能清晰地察觉到火龙以惊人的速度吞噬着草原,所过之处灰飞烟灭,生息全失,留下大片大片漆黑的空白。
他心下发紧,算算距离,恐怕一两日内火势便会蔓延到这里,在这之前若不能有所作为,不必说草原毁于一旦,自己恐怕也难以逃出生天。
正暗自焦急,却听前方远处蹄声杂沓,总有上千人马狂奔而来。他料得必是索狐连一部,忙加紧打马迎上前去。
对面人马也来得极快,片刻间微弱的晨光中已现出憧憧人影,虽仍模糊不清,却已看得出一片凌乱,仓皇狼狈。
李烬之远远大声喊道:“索狐将军!”
索狐连正卯足了劲打马狂奔,身后大火虽仍望不见影踪,却仿佛就燎着他的背脊,稍慢一步便会被吞没。忽听前方有人呼唤,昏暗间只见一人远远奔来,也看不清是谁。他无心理会,料得眼下并无旁事能比逃命要紧,仍是目不斜视地认准平江方向奋力疾冲。正自那人身边擦肩而过,却忽见他伸手抓来。索狐连心下一怒,横臂一格,甩鞭照他面上抽去。岂知才一动手,却见那人似是早已知晓,身形不知怎地一晃便恰恰绕开鞭子,手也轻而易举地避开格挡,自他胳膊下穿过,一把拽住马缰用力一扯。马顿时长嘶着人立而起,索狐连虽有所防备,不曾被甩落,到底也一阵手忙脚乱,压着马匹一阵踉跄,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他勃然大怒,霍然抬头向来人望去,这才认出是昨夜放走的永宁太子,不由怔了怔,旋即又怒气勃发,一把向他揪去,吼道:“风狗,还想做什么好事!”
周围兵士一片嚣乱,也皆气势汹汹地围了过来,叫骂连天,若非漠狐可可拦着,只怕早已将他踏于蹄下。
李烬之见群情汹涌,怕会生乱,一面暗暗驱马不动声色地靠近索狐连,预备随时擒他为质,一面大声道:“诸位兄弟走错了,生路不在这边。”
众人皆是一愣,瞬间静了静,又立刻哗然一片,只是皆停下了步子,欲听他说些什么。
索狐连也面色一变,涩声道:“难道、难道前面也有火?”
李烬之不假思索地点头道:“不错,我刚从南面折回来,烟火连天,一个时辰前还有路可走,现在只怕已过不去了。”不待众人绝望,他立刻又道,“诸位不必惊慌,咱们还有生路!”
众人乍听得唯一的出路又被堵死,顿时惶乱起来,或哭或叫一片无措,待听他说仍有生路才似抓住了救命稻草,纷纷挤过来七嘴八舌地询问,倒把索狐连挤在一边。
漠狐可可仍有疑虑,问道:“宋将军呢?他和你一起走的,现在怎么不见?”
索狐连心下一动,厉声问道:“莫不是放火去了?!你可是特地来领咱们送死?!”
众人顿时又吵嚷起来,推推搡搡地向前挤,所幸千把号人拥作一团,皆互相牵扯,迈不开步子,一时倒也未酿出乱子。
李烬之飞快转念,高声道:“诸位兄弟,我如今人在这儿,此后无论往哪儿走,总是同你们在一处,你们若入火海,我也逃不了,和你们一同化灰!”
众人听他所言不无道理,疑虑略解,多少生出些同命之感,渐渐静下来不再做声。
李烬之已趁着空当编好了词,接着道:“我与宋将军到江边时,南面火势已起,却尚有火小处可勉强闯过。我本可随宋将军同走,可想起诸位尚不知情,若一头撞上来无非送死,因此特地折返报信。”
索狐连狠狠啐一口道:“呸,风狗会有这等好心!这火难道不是你们放的?!”
李烬之垂下眼默然片刻,抬头坦然直视着他,沉声道:“索狐将军,我若说此来是为救诸位性命,想必你不相信。只是将军也定然听说过,‘燎邦受灾,风境蒙祸’,燎人活不下去,定然日日寇边,我风人也没有好日子过。风人出手救燎人之灾,史上也多有其例。我今日来,并非救燎,而是救风。”
索狐连轻哼一声,似是不以为然,心下却也知他所言不虚,又见他确实冒着葬身火海的风险,不似耍什么花腔,再看他左手厚厚包扎着,药气逼人,隐然可见血迹,想来是被烈火灼伤。思来想去,见他态度颇为诚恳,加之对他本就颇有好感,终于决定暂且信他一回,便问:“你说有生路,在哪儿?北、西、南三面都有火,莫非要向东逃到释卢去?他们可与我们有仇,恐怕会落井下石。”
“不往东。”李烬之摇头,“我们往北。”
“往北?”索狐连瞪大了眼,顿时又觉得他可疑起来,“就数北边火大!我们刚从北边逃过来,烟把天都遮了!再迟一步,不必等火烧,熏便熏死了!”
“我知道北边火大。”李烬之道,“正是火大,所以要去救。”
索狐连张大了嘴,愕然瞪着他,许久才吐出一个怪异的音调,干笑道:“兄弟,我是该佩服你有胆还是该骂你蠢?救火?草原上的火一旦成势,只有天老爷才救得起。凭我们几人,你想救火?一阵风刮来便化灰了!”
李烬之微微一笑,抬眼环顾四周,朗声道:“诸位,燎邦是你们家园,你们生生世世长在这里,所吃所用,哪一件不是来自草原?今日一把火烧个干净,什么都没了,我尚且于心不忍,你们能不觉心痛?”见众人默然不语,皆有悲愤之色,便向南一指道,“南边是平江,江后是风境,江前是一道火墙。火势不及北边的大,大家抱团一冲,总有几个能活着过去,往江里一跳,便是保住性命了。可之后如何?家园已毁,无处可去,就算勉强被风人收留,也终究低人一等,处处遭人鄙夷。就算几年之后草原恢复,燎邦重兴,你们一群流落风境的残兵,只怕人人都将视你们为叛徒,难道还能回得去?到时两面受排挤,有家回不得,所余不过一条性命而已!”又向北一指,“北边原本是草原,如今已是火海,闯进去九死一生,或许什么都做不了便就此烧成灰烬。可融洲宋将军已赶回去决平江堤放水灭火,只要能将火势阻上一时半刻,大水一到,咱们便得救,草原便得救,燎邦便得救!纵然死了,尸骨化了灰,被风一卷便上了天,撒遍草原,无处不在,岂不好过在异国他乡受人轻贱!诸位兄弟,我选择上北边救火,搏他一搏,你们选哪边?”
众人被他一番话说得热血翻涌,不待他问已皆大声叫起来:“选北!选北!”
索狐连也动摇起来,只觉这未尝不是做英雄的好机会,追问道:“你说宋将军会决堤放水?这话当真?”
李烬之微微笑道:“若是不真,我头一个跑不了,索狐将军觉得我会如此轻贱自己性命么?”
索狐连想了想,又问:“你拿得准?宋将军原本可是要拿你回去杀头的,碰上这场大火,把你放了倒没什么,还会真心同你联手救火?”
李烬之胸有成竹,煞有介事地轻叹一声,凑到他耳边低声苦笑道:“索狐将军?你当这火是我要救的?说句不中听的,燎邦死活,与我何干?就算乱起来,也无非骚扰边境,倒霉的不过北地三洲,我只消回南边远远避着,又哪里扰得到我头上?我拉你救火,还不是被宋老头儿逼的!他守融洲,燎人寇边,他首当其冲,稍有岔子便是千古罪人,因此才铁了心必要救火。可北边又没有人手,便想到了你们,知道我别的本事没有,嘴皮子是有的,又同你有些交情,才逼着我来做说客。因此这水,便是我不要他放他都一定会放!”
索狐连听他说得似模似样,倒也毫不怀疑,冷笑道:“你小子这张嘴皮,套来套去,到底把自己套进来了吧?”
李烬之叹道:“唉,如今我回不去了,火若不灭,只有死路一条。可若灭了火侥幸逃得性命,便也免去了被容王砍头的祸事,正是是死是活,便看这一铺。索狐将军也是一样,是烧成黑炭,还是成为大英雄,便全在这一铺。”
索狐连思忖片刻,双眼一眯,冷冷笑道:“若宋将军真会放水,这一铺赢面倒也不低。好,老子便陪你玩这一回!”
李烬之点点头,打量一下周围兵士,说道:“既然如此,那事不宜迟,索狐兄安排吧。”
索狐连前一刻还豪气万丈,当真要着手去做又觉犯难起来,思忖半晌,皱眉叹道:“唉,单凭咱们这些,人手实在紧了些,北边固是重头,南边决堤之后,也需挖渠引水才成,这又得要不少人,怎么分都是两头不着,唉。”
李烬之早有腹案,当即指向西边道:“六十里外的吉贡垣,本是平江几条支流交错之地。如今虽断流多年,早已干涸,可河床犹在,只需稍加清理疏通便是现成沟渠。宋将军便说从那里决堤放水,直注火场。能否救火,水是关键,南边水路一通,北边大火自灭,因此我想在这儿多放些人手,至少留八百。至于北边那里,据我看可在列宿一带动手,借着丘陵之势,把山头上的草木清了,低谷处筑墙堵起来,如此连成一线,不求彻底阻断火势,只要分割拖延一阵便可。若是如此,二三百人手倒也勉强够用。”
索狐连怔了怔,瞟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兄弟对燎邦地势熟得很啊。瞧你才学见识,不是泛泛之辈,到底是什么人?”
李烬之微微一笑,眨眨眼道:“我早已说过,我是永宁太子。”
索狐连心下低估,终究不信,知他不肯吐露,也无心追究,暗自盘算着他的提议。往南毕竟接近风境,难保没有什么凶险,这口口声声自称永宁太子的小子也到底不大踏实,未必没有古怪,万一是宋流所设之局,恐怕插翅难逃。往北虽然火势凶猛,可有手下挡在前头,也不需自己亲身涉险,若真情形不对,至多便是往东逃入释卢,倒也尚有转机,相较之下,倒比南边更稳妥些。想至此处,当即一拍胸膛道:“北边凶险,我亲自领人去。漠狐兄弟,你领八百弟兄和宁兄弟留下。”
漠狐可可见他自告奋勇,大为钦佩,抢着道:“索狐兄,还是我去……”
索狐连把他拉过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兄弟,我留你在南边,是为保后路。这小子到底是风人,靠不住,万一耍什么花样,可就全靠兄弟你随机应变了。要是南边不放水,我们也是死路一条。兄弟是打洞的行家,若是风人反悔,破堤之事恐怕还要靠你。旁人我信不过,只信得过你,咱数百兄弟的性命,可就全交托在漠狐兄弟手上了。”
漠狐可可感动不已,抓着他肩膀用力点头,沉声道:“兄弟放心,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定把水引到北边!”
索狐连满面悲壮地与他一番惜别,又慷慨激昂地向众兵士一番训示,点了三百人,重新扬起草草收起的大旗,风风火火向北边赶去。
李烬之也不耽搁,率着八百人向西疾驰。一路行去,只觉愈来愈是闷热,远眺天际黑烟密布,头顶灰蒙蒙一片,暗无天日,算来已是天亮,却浑如俺也,辨不出是什么时辰。天地间似飘着一层白雾,看什么都觉不分明。满天飞禽,遍地走兽,一向西一向东,没头没脑地仓惶逃窜。四下里一片凄哀的鸣叫,让人也不由跟着悲戚绝望起来,只觉自己是在身不由主地奔向死地。
马匹开始不住尥蹄甩颈,犟头倔脑地“哧哧”吐着粗气,虽是狠狠抽着,却也越跑越慢。队尾渐渐变得稀稀拉拉,越拖越长,远远落在最后的不知不觉间便不见了踪影。李烬之心知有人逃跑,也不去多管,漠狐可可则是一心紧盯着他,丝毫不曾察觉。待一两个时辰后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吉贡沟时,才赫然发觉人已少了小半。
漠狐可可勃然暴怒,破口大骂。李烬之倒颇为平静,一面四下打量着,一面淡淡道:“这是搏命之事,勉强不来,贪生怕死也是人之常情,漠狐兄不必生气。咱们时间不多,这便动手吧。从这里往西,隔上十来里便有一条河沟,这边离火尚远,留五十人便够,一半往南,一半往北,把淤断之处都通出来,能通多少算多少。剩下的,我们继续往西,每条沟留一些人。最西边的桑木沟,恐怕不消一日火便会烧到,那里至少得放二百人。”
漠狐可可见他态度沉稳,思虑周详,确实是诚心救火的样子,也稍许减了敌意。可想到他一个风人都来冒险救火,燎人却半路跑了近半,更是一肚子气,骂骂咧咧地点了五十个人留下,领着余下之人继续匆匆向西赶去。
吉贡垣上河谷纵横,一路往西宽宽窄窄总有四五条之多,每处虽只留数十人,仍是很快便已捉襟见肘。到得桑木沟东面一条宽阔的沟谷,堪堪已只剩下二百人。漠狐可可左看右看,怒骂一声,恨恨道:“秃毛杂种!跑啊,跑啊,咱们人手不够灭不了火,我看他们跑到天上去!”狠狠甩了个响鞭,“罢了,这里不留,全带到桑木沟去!”
“不行。”李烬之一面仍专心查看着干涸已久的河沟内草木丛生淤泥阻塞的情形,一面道,“这条沟又宽又直,北面直通火场腹心,最是要紧,堵塞得又厉害,我看二百人全留下。”
“全留?”漠狐可可讶道,“那桑木沟不管了?”
“不。”李烬之道,“桑木沟本是此域主河道,最是深阔,若不能在那儿把火截住,只怕后面这些沟全不管用,到时一阵风便被草灰填满了。因此桑木沟不仅要掘通,更要尽量掘深掘宽,尽量将火拦死在那儿。”
漠狐可可愈听愈是摸不着头脑,皱眉道:“那你想如何,想一个人去挖河?”
李烬之微微笑道:“人手不愁,漠狐兄跟着来便是。”语毕便打马向前奔去。
漠狐可可大惑不解,连唤几声都不见他回头,只得先吩咐众人皆留下通河,自己向前追去。
追着他跑了半晌,周围已热得透不过气,白花花的草木灰烬雪片一般纷纷扬扬。隐约已可忘见前方又深又阔的桑木沟。沟内灌木丛生,泥沙堵塞,寻不到一段畅通处。他心下发急,大声问道:“喂,你搞什么鬼,堵成这样,咱俩怎么挖?我还是去回去调人来!”
正欲转身,忽听李烬之道:“漠狐兄没听见马蹄声么?”
漠狐可可怔了怔,凝神细听,好半晌才隐隐约约听得前方果有零碎的马蹄传来。他未想到距离火场如此之近的地方竟然还有大队人马,不由一讶,又生出些警觉,退后两步沉声问道:“那是什么人?”
“我也不知。”李烬之漫不经心地答道。
“不知?”漠狐可可一愣,“不知你凭什么拿得准他们会愿意帮忙?”
“自然拿得准。”李烬之道,“不管是什么人,既然身在此处,便是同命相连。大火不灭,谁也逃不了,帮我们便是帮他们自己。”
漠狐可可却无他这般笃定,越想越急,忍不住狠抽马鞭,加紧跑上前去。前方来人甚众,约摸也有上千,踩得满地灰烬飞扬一片。直到半里之外才看清来人竟是携兵负甲,清一色风人骑兵装束。他大吃一惊,立刻勒马回头,拔刀向李烬之冲去,怒叫道:“狗杂种,陷老子!”
李烬之一拨马头,与他擦肩而过,顺手在他马臀上狠狠一鞭,抽得那马一阵乱跳。趁着漠狐可可手忙脚乱,他向前头骑兵奔去,朗笑道:“久仰裴公大名,不想在此相遇。”
来人正是裴初。他率众自北而南一路放火,正自兴起,却忽发现身后竟也轰轰烈烈着起火来,势头竟还极大,断了自己退路。如此一来,他倒被夹在两道火之间进退不得,只能一路向南往平江逃来。满以为到得江边免不了要与容府人马一场厮杀,哪知还有百里之遥,倒先在这儿撞上了不速之客。来人颇为眼生,并未见过,可气度丰神又似颇为熟悉,与他沉稳而隐含锋芒的眼神相触,正隐隐似想起什么,忽听身后许暮归惊道:“李将军!”他猛然醒悟,一勒马定定看着他,沉声道:“李烬之?”
李烬之缓下马步,一面也细细打量着较量多年却从未见过面的裴初。但见他身形不算如何高大,可方面阔额,高鼻深目,颇见威势。骑在马上背脊略向后靠,就似坐在椅中,一手执缰,一手搭在膝上,虽是闲散,却自有一股天下万物皆不放在心上的睥睨之气。他暗叫一声好,缓缓踱上前去,略一欠身,眼神微敛,不动声色地迎上他锋利的注视,微微笑道:“裴公放的火,如今要裴公去救,种因得果,天下事无非如此。裴公乱的江山,或许终究也要裴公去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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