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往事与米狐哲一夜疾驰,第二日天放亮时,便看出了异象。日头像是凭空跳出来,甫一出现已在半空。头顶明明晴空万里,天际却是灰蒙蒙一片,仿佛堆积了浓密的阴云,厚实得犹如凝固。
米狐哲一看就变了面色,咒骂一声,猛抽两鞭。奈何所骑之马连奔了大半日,早已力竭,嘶鸣一声,勉强挣了两步,便仍是回到了先前慢腾腾的步调。他盯着天边沉沉的阴霾,心下急躁,又狠狠抽了一鞭,骂道:“畜生,再不快些,今年便没有你过冬的粮了!”
秋往事见他发急,“嗤”地一笑,马鞭一挥缠住他又高高抬起的手腕,向前一指道:“你别光盯着远处,往近些的地方瞧瞧,前头就有人,咱们去换两匹马。”
米狐哲将目光往回一收,果然见到约摸三五里外炊烟袅袅,显然是有大批人马停驻。他心下一喜,立刻同秋往事一道追上前去。
靠到近前,更看清这批人马规模颇大,总有数千,中央一杆高高的双头三角旗尤为招眼。秋往事眼中一亮,喜道:“双头堡,正好!”
米狐哲皱眉道:“好什么,双头堡刚同阿兰打过一场,岂会助我。”
“何必助你,助我便是。”秋往事道,“没听你妹妹说么,五哥在他们那儿呆过,既然呆过,想必已被他收了,咱们要人去。”
米狐哲想了想,迟疑道:“我看我们一起露面总是不妥,不如……”
“你别动歪心思。”秋往事立刻回头瞪着他,“别以为我愿帮你救火,就会放你走,你还是我的俘虏。”
米狐哲摇摇头,无奈笑道:“我的底都摊出来给你看了,你还有什么不信?我若要跑早已跑了,既然留下,便是相信咱们仍有可谈之处。”
秋往事轻哼道:“你跑不跑是你的事,我总没有放你的道理。”
米狐哲无法,只得笑叹道:“罢了,瞧你一会儿怎么同诸家兄弟解释。”
双头堡的人似乎十分警觉,两人才一靠近,立刻有数骑人马迎了出来,远远拉开弓箭逼着,喝问:“什么人!”
秋往事与米狐哲下了马,高举双手走过去,朗声答道:“在下秋往事,欲与褚老大一叙!”
对面诸人显然一愣,商议一番,喝道:“等着!”随后一人匆匆回营,片刻后领着一票人出来。当先一名魁伟大汉,赤着上身,光着双脚,浑身湿漉漉的,似是洗浴途中被人叫来,一见秋往事,便随手自身边之人腰间抽出一把长刀怒气冲冲地直指过去,喝道:“你便是秋往事?你老实说,可是做了什么好事?!”
秋往事见他的刀指过来,本能地伸手一扣一拉,轻轻松松便将刀夺了过来,指着远处道:“这位想必便是褚老大?你说的好事若指那把火,那可不是我,我倒正想着去救火。”
说完却久久不见回应,只见褚天生瞪大了眼,愣愣盯着自己的手掌,手仍虚握成持刀状,掌心通红,虎口开裂,轻轻颤抖着。周围众人一片静默,或是盯着他,或是盯着秋往事,皆是满面骇然。
秋往事自己也怔了,浑未想到先前轻轻一拉竟有如许劲道,忙歉然道:“对不住,我不是存心……”
话未说完,褚天生忽瞪大了眼盯着她右手,怔怔问道:“这便是自在法?”
秋往事微讶,低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几疑眼花,连眨了几眨,仍是清楚明白地瞧见,右手自自然然垂着,并未抓握,可先前夺来的长刀却平贴着指尖悬在半空,犹如磁石吸铁,凭空虚附在指上。她心下大震,先是惊愕,继而狂喜,只觉长刀内冰冷坚硬的触感一丝丝透入指尖,越来越是清晰,明明白白地体会到刚挺的刀脊,窄薄的刀身,凛凛的锋刃,和久历战阵留下的斑驳伤痕。
一阵轻风擦过刀锋,带来一阵奇妙的音律般的轻微振颤,这奇异而熟悉的感觉激得秋往事头皮发麻,忙欲试着移动长刀,却是殊无反应。心下一急,指尖一颤,那微妙的触感蓦地消失,刀也顿时向下滑去。她吃了一惊,忙伸指捏住,低头愣愣站着,心下茫然一片。
米狐哲见她神情怪异,傻傻站着半晌不出声,忍不住轻轻推了推道:“怎么了?”
他这一出声,先前一直盯着秋往事的众人有几个转过头来,顿时惊叫起来:“这不是二殿下么!”
褚天生轻轻一震,惊醒过来,霍然抬头向他望去。
秋往事也回过神来,心下虽是起伏不定,满腔疑惑,恨不能立刻闭门练功,可也知眼下不是时候,见双头堡众人皆神情戒备,带有敌意,只得收摄心神,手腕一翻,双手平端着长刀送到褚天生面前,说道:“褚老大,先前得罪了。”
褚天生打量她半晌,轻哼一声,左手接回刀紧紧握住,冷冷道:“秋将军,你与二殿下同行,是为三姑娘出头来了?”
“褚老大误会了。”秋往事笑道,“米狐哲是我亲手捉的,又怎会为他出头。这回出来是为太子殿下的事,因用得着他才顺手带着。”
褚天生撇撇嘴,显然不信,正欲嘲讽两句,忽地一愣,猛然抬眼瞪着她,问道:“太子殿下?哪个太子殿下?”
秋往事故作神秘地一笑,凑到他耳边低声道:“自然是永宁太子。”
褚天生肩头一震,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也压低了嗓子道:“你是……”
秋往事拍拍他肩头,心照不宣地眨眨眼道:“自家人。”
褚天生对那“宁兄弟”甚有好感,见她一副神神秘秘的模样,显然永宁太子这身份十分紧要,并非可轻易透露,顿觉自己颇受信任,立刻觉得亲近起来,大笑道:“秋将军名满天下,果然不是吹的,褚某服气!先请入帐吧。”
秋往事眼看天边的黑云与米狐哲面上的阴云一起愈堆愈浓,连头顶的天空也渐渐泛起灰色,知道火势之烈恐怕还在想象之上,不欲多做耽搁,正打算直言来意,忽听营内一阵骚动,一连串惊呼自远而近传来。众人讶然回头,便见一名浑身浴血的大汉策马穿营而过,一路摇摇欲坠,见到褚天生时似松了一口气,终于滚跌下马,撞入他怀中,嘶声道:“二爷、二爷撞到放火贼,打了起来,被他们围了!”
褚天生大吃一惊,见他似要晕厥,忙用力摇晃着,叫道:“山子,你说清楚,天养怎样了?”
边上立刻有人过来扶他平躺在地,七手八脚地替他止血包扎,又灌下几口酒去。那人缓过一口气,面上也因着酒力有了些血色,在旁人扶持下勉强坐起,喘着气道:“二爷领我们去查看火势,跑出百里,便见一伙人,约摸有两千,数十人一队拉了有几十里长,一面往西边走着,一面可劲儿朝东射着火箭。全烧起来了,褚爷,双头草原全烧起来了,咱们的家没了。”
他双拳紧握,极力压抑着悲泣,泪水却仍是混着面上血污汩汩而下,在襟前洇出一摊摊红渍。周围一片静默,只闻牙关紧咬的“格格”声。褚天生双眼瞪得发红,拍拍他胸口,沉声道:“山子,别怕,咱兄弟在,咱家便在!”
山子紧抿着唇点了点头,深吸口气止了抽泣,接着道:“咱们怎能看得下去,立刻冲过去杀起来。他们人虽多,却分得散,被咱们一拨一拨灭了好几股才慢慢地都围拢过来。二爷本欲领咱们往回退,把他们引过来一气吃掉,可兄弟们都红了眼,只想拼命,谁肯后退,终于被他们围上。总算二爷领咱们占了个小山头,一时还能支撑,我拼死杀出来报信,请褚爷快带人去,杀贼、救人、救火!”
褚天生用力点头,问道:“可弄清放火的是哪路人了?”
山子点点头,咬着牙一字一字道:“铁川卫!”
褚天生一惊,立刻转头向秋往事看来,众人也皆齐刷刷地回头,一双双皆是涨得通红的怒眼。
秋往事心下一转已知是方崇文打了铁川卫的旗号,立刻断然道:“不是铁川卫,是有人冒名陷害,我来正为这事。虽说火不是我放的,毕竟有人顶了我的名,我难辞其咎,必定全力相助,诸位的安危前程,只管着落在我身上。”
褚天生听她并不推诿,更生了几分好感,忽又想起“宁兄弟”,忙问:“宁兄弟他也往东边去了,眼下……”
秋往事怔了怔,旋即明白他说的宁兄弟便是李烬之,立刻答道:“褚老大放心,我同宁兄联系过,他平安无恙,会从东边救火,更打算从平江破堤放水。”
众人听得会放平江水救火,皆是精神一振。褚天生立刻道:“那咱们这儿如何与宁兄弟配合,便请秋将军吩咐。”
秋往事心下也是没底,只隐隐觉得李烬之必也会做些什么,略一思忖,问道:“褚老大能用的有多少人?”
褚天生昂头道:“这是存亡之事,咱们男女老幼,人人能上,将军要多少只管说!”
秋往事扫一眼周围神色坚毅的双头堡诸人,欠身致意,说道:“东边情形我也尚不清楚,能多一人便多一人。老幼仍请往西退,我在西边留了人马,可去投奔。其余青壮便皆随我们往东,先救褚二哥,再看势救火!”
双头堡众人本就只等褚天养消息一到便要着手救火,早已准备停当,男女老幼各自编队,辎重牲畜也皆打点妥当。褚天生号令一下,片刻功夫便已整好了队,拔营出发。
走出数里,秋往事回头望去,见留下的老幼人等仍立在原地望着。队伍中的人也频频回首,男子决然,女子凄楚,皆有悲怆之意。她心下不由恻然,低声问道:“草原烧了,要多久才能再长出来?”
褚天生神情有些恍惚,苦苦一笑道:“双头一带靠着平江,水土最是丰厚,宜耕宜牧,整个东漠未必找得出第二块。我们一年年小心爱护着,再如何缺地缺粮,每年也只准一个小庭在此放牧。这儿的草是燎帮最好的,夏天夜里,一阵风刮过来,那青草香味,酒一样醇,撩得你睡都睡不着。那养出的马才叫扎实,耗上一冬也半点不见瘦,释卢的乌蹄大青鬃都比不了。这是我们养了多少年才养出来的草?我真记不得了。多久才能再长出来?呵,我怕我这辈子未必有福见到。”
秋往事听他说得酸楚,想想这火毕竟是风人所放,不禁有些内疚起来,闷闷不语。
跑出半个来时辰,浓重的黑烟已清晰可见,温度明显高了起来,空气中开始弥漫烟火气,双眼被熏燎得眯起。鼠兔狐豺等野兽疯了一般没头没脑地满地乱窜,甚至不避马蹄,被踩死无数。好在因战事之故,大多牧民皆被征调到了王城附近,其后为追逼王落等人又将碍事的零散部族皆清了出去,因此硕大一片地方倒并没剩下多少人,只时而见到些零零散散拖老携幼的逃难者,经褚天生指点皆往西寻双头堡余众去了。
越往东走人兽越多,马队屡受冲撞,正自不堪其扰,忽听秋往事叫道:“那里!”
众人顺着她所指方向一看,果见前方东北一处小山丘上还压压一片,尘烟滚滚,似是布满了人。褚天生一拔刀便欲冲上去,秋往事却拦住他道:“且慢,咱们先上去瞧瞧,看能不能说得通。”
褚天生冷哼一声,恨恨道:“有什么可说的,杀干净完事!”
“褚老大。”秋往事见他立刻要招呼众人杀过去,忙一把拉住,“你想想清楚,咱们这会儿要紧的是杀人还是救火?你一仗打下来,要费去多少时候?死伤多少人?打完火都不知烧到哪里了,咱们还有余力去救?”
褚天生怔了怔,一时答不上话。秋往事又道:“他们若执意要灭褚二哥,要接着放火,那没二话,只有一战。可若同意撤兵,褚老大便暂忍一时之气,饶过这一回,回头再算账吧。”
褚天生也知有理,渐渐泄了气,垂眼道:“不收拾一顿,他们能甘心撤兵?”
“交给我。褚老大就请稳着兄弟们,别乱起来。”秋往事微微一笑,随即当先策马向小丘驰去。褚天生怔愣片刻,闷闷长叹一声,率众紧随其后。
到得丘下,便见一队着墨藤甲的人马团团围着,高声叫骂。小丘虽不甚高,却颇陡峻,顶部颇为狭窄,被褚天养一众占着,已无插足之地,底下进攻的兵马只得在丘底围着,一拨一拨轮流冲击,却始终寸步难进。双方显然已都用尽了箭矢,只得短兵相接,一方占了人和,一方占了地利,几番攻防皆是相持不下,殷红的血水已顺着山坡直淌到丘底。褚天养等在丘顶已用尸体堆出一道壁垒,尸身中虽不乏着墨藤甲的敌军,却也有近半自己人。双头堡众人一见,皆红了眼,若非褚天生一力压制,早已冲上去拼命。
秋往事远远见到丘底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一名书生打扮的青衫男子,周围簇拥着几名铁甲将军,猜测这人多半便是方崇文,立刻策马奔过去,扯着嗓子大喊道:“方崇文!”
可惜战场人呼马嘶,一片嘈杂,她一声出口,连自己也听不分明。外围兵士见到她领着大队人马冲来,立刻鼓角齐鸣,纷纷挺盾执刀,结阵相迎。方崇文得了禀报,回头望去,只见来人数量虽不少,却是男女混杂,毫无阵型,料得多半是双头堡援兵,并不如何放在心上,反倒精神一振,盘算着若能狠狠挫败援兵,想必能将山上之人诱下来。当即命仰攻山头的兵士皆撤回来,连着山底共千余兵士摆个月牙阵,中军紧缩,两翼前突,状似迎击援兵,实则预备着山上之人一冲下来便反包吃掉。
双头堡众人见对方摆出阵势,更是怒不可遏,纷纷挥刀打马冲上前去。秋往事不欲多做纠缠,眼看接战在即,情急之下,匆忙对褚天生道:“叫大伙儿一起喊方崇文,快快,立刻喊。”
褚天生一头雾水,在她连声催促下,只得回头高喊道:“兄弟们,都跟着我喊:方——崇——文——”
众人不明所以,稀里糊涂跟着吼道:“方——崇——文——!”
对面兵士听得敌军忽齐声高吼自家主将的名字,皆不由怔了怔。方崇文也不由一愕。他此番入燎颇为隐秘,打的更是铁川卫旗号,自以为无人知晓,哪知竟忽然被人喊破名号,不禁又惊又疑。定睛向对面人马望去,于混乱的队伍中一眼扫到前头一名女子,虽也与众人一般穿得灰扑扑的,却不知怎的格外扎眼,尚看不清形貌,一股凌厉之劲已不由分说地逼人而来。他心下蓦地一动,闪念间想起一人,顿时吃了一惊,立刻打马上前,命众兵士收回兵器,撤了阵势,改为左右两列方队,摆出迎客的姿态。亲自带了几名将领迎上前去,高声问道:“来的可是秋往事秋将军?”
秋往事见他收兵,便令褚天生等也停下等候,反复嘱咐他看紧下属不可动手,独自一人迎上前去。
山头上的褚天养喘过一口气,抹去面上血污,一眼看见敌兵在山下布开个迎客的阵势。对面一帮人马远远奔来,在半里许处停步,依稀自队伍中辨出几个熟悉的身影。他不由怔了一怔,虽能明白双头堡避不接战的理由,却一则不明一直穷追猛打的敌军为何忽然如此客气,二则也颇讶异于大哥竟能如此冷静,不曾一照面便杀个你死我活。此时又见双方阵中驰出几人,敌军出的是几名将领,双头堡却只来了一人,依稀可辨是名女子,看不清容貌,只觉颇为眼生。他思来想去,记不起堡中有这样一号人物。正自疑惑,其余早已杀红眼的弟兄却按捺不住,见敌方撤兵便迫不及待地要冲下山去。褚天养知道必有蹊跷,忙拦住众人,紧盯着山下情形,静观其变。
秋往事与方崇文奔到近前,各自勒马,彼此打量着。方崇文约摸四十上下,细眉细目,窄鼻薄唇,面色白净,发髻梳得一丝不乱,虽生得精细,却因偏冷的神情和锐利的眼神而带上了刻薄寡恩之感。
秋往事只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率先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方将军,我奉旨伐燎,北线兵事皆归我同李将军掌管。我实是不记得何时曾命方将军入燎放火,敢问方将军究竟是奉了谁的令?”
方崇文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眼神有些阴鸷,一板一眼答道:“自然是奉了王爷的令。”
“王爷?”秋往事睁大了眼,故作不知,“哪个王爷?”
方崇文面上隐隐闪过一丝怒色,旋即归于漠然,冷冷道:“便是秋将军的主上容王爷。”
秋往事似是大觉意外,满面惊奇,讶然道:“王爷封地远在景洲,怎会无端端纵跨全境,命你自北疆出兵?”
人人皆知容王势力所及早已不止景洲,可江一望毕竟仍打朝廷旗号,她非搬出官面文章来,方崇文一时倒也无从反驳,只得面色一缓,笑道:“王爷听说王妃与定楚遇险,怕秋将军一时腾不开手,因此遣我过来帮忙。”
秋往事望向东面浓烟,摇头叹道:“那方将军可帮倒忙了,这会儿王妃与方入照都在东面,你这火一放,岂不连她们一块儿烧了?”
方崇文面上闪过一丝微乎其微的不自然,微微笑道:“我接到的消息,王妃二人离平江已近,若得宋将军接应,当可及时渡江,不会有事。”
“说的是,若是出了什么问题,那也只是宋将军的错,必不是方将军的错。”秋往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缓缓踱上几步,凑到他耳边轻声道,“方将军,你可是想杀她们两个好久了?”
方崇文轻轻一震,向后一仰,盯着她厉声道:“秋往事,你……”
秋往事看他反应便知猜中,微微一笑道:“方将军,借一步说话可好?”
方崇文面色微变,见她笑中似有深意,眼神闪了闪,回头吩咐身边几名将领道:“你们先退下。”
秋往事待众人走远,便悠悠然一笑,说道:“既然没外人,我们不妨开诚布公。方将军,容府与东漠正合作得热乎,这会儿忽然无端端一把火烧到人家家门口,岂不是存心给自己添个死敌?说这火是王爷吩咐,绝没有这等道理。”
方崇文冷着脸,漠然道:“焉知王爷不是同西漠联了手。”
秋往事向后一指,笑道:“方将军不知道,米狐哲也在后头救火人马中。这可是搏命差事,生死都难论,绝然无假可做,这火与他无关,一目了然。”
方崇文显然吃了一惊,目光在她面上来回扫着,似在研判她所言真假。秋往事不容他多想,接着道:“这把火事关重大,我想不会是方将军一人的决定,究竟是谁的意思,我无心追究,只是这火一放,对方将军的好处却是显而易见。”
方崇文嘴角轻轻一抽,声调略微拔高:“我有什么好处?我……”
“好处一,便是王妃若死,王家顿失倚靠,势力至少减半。”秋往事径自说下去,“王爷不能容楚氏一家独大,王家若衰,方家势必更受倚重。方家在东南枢教呼风唤雨数百年,想必早已腻了,既然搭上了王爷的船,岂不想换换口味,也试试权握天下的威风?如今虽与楚颉联姻,可凡事皆要借重楚氏,毕竟隔了一层,又有王氏牵制,碍手碍脚得很。若能一举挖了王氏根基,自然当更上一层楼。”她见方崇文垂着眼,似无所动,存心要刺他一刺,语气骤然一转,厉声道,“好处二,便是能除了方定楚!”
方崇文眼皮一跳,张口便欲否认,未及出声,忽见她手臂一振,长刀连着鞘直向胸前指来。他吃了一惊,本能地枢力一凝,并不闪避,反而挺胸迎了上去。
眼看即将击中,秋往事却忽地收力,只在他胸前轻轻一点。只觉手心一振,长刀如中铁壁,不仅击之不入,更反撞回来,好在力道不大,手腕一沉便已稳住。她收回长刀,看着剑鞘顶端一丝裂纹,满意地笑道:“我瞧方将军战阵之上不着盔甲,便猜是修因果法,果然不错。只可惜,以我方才的力道,刀鞘起码该开个口子,如今只一道裂纹,可见是仓促之间枢力未及完全凝聚,也便是尚未修到应力生力的上三品之境。不过仓促之间能挡下来,四品修为想来还是有的。因果法修习不易,常人能至四品已算天赋过人,以方将军的年龄,冲上三品也尚有可能,加之因果一脉一向冷僻,原本你在方家应当也颇受看重,前程无量。只可惜,偏偏出了个方定楚。同是因果法,她堂堂天枢,二品入照,年纪轻轻已是翼枢,连外邦游历也已有了,待游枢期满回去,莫说十二翕,便直补了白碧落的上三翕之位也非不可能。两厢一比,方将军便不免一片黯淡,无人问津了。久而久之,必有积怨,若恰逢机缘一触,就算动了除去她的念头也没什么奇怪。”
方崇文初时还面色平淡,渐渐愈来愈是阴沉起来,待听到最后,已是面如寒霜,冷冷道:“定楚不过是生就好命,若非娘胎里带来的枢力,她自己又有几分能耐?她一个偏支,血脉不纯,压根不知为族里效力。白白生作天枢,却不积极于教务,凡事不肯去争,自以为清高得很,却不知我方家为此损失多少。这年头哪个翼枢还当真游满三年枢?以她的背景资质,游上半年意思意思便大可申翕,谁能反对?两年前明光司院展大晟急病去世,她本有机会补位,路都替她铺好了,偏偏她非说游枢未满硬是不肯,只好白白便宜了简居通!好不容易嫁了楚氏宗主,也似全不知自己是她妻子,照样我行我素,隔三岔五便以游枢之名跑出去。说是说方楚联姻,实则天知道联上些什么!至今也不见一子半女,我瞧连同没同过房都未可知!她这天枢,方家有了等于没有,偏偏人人还拿她当宝,求着哄着非要她坐宗主之位。哼,哪天真让她坐上去,才真是我方家之祸!”
秋往事见他面颊微颤,神情激动,显然压抑已久,便微微笑道:“方将军,你要的东西不难得到,只是用的法子实在是错了方向。”
方崇文眼神闪动,面色紧绷,许久方渐渐松弛下来,淡淡道:“秋将军想说什么不妨直言,不必扯些有的没的。”
秋往事见他态度已有所松动,便不再拐弯抹角,直言道:“我想请方将军帮忙救火。”
方崇文怔了怔,忽嗤笑一声,摇头望着她道:“秋将军说笑了,这火是我放的,你倒叫我去救?”
秋往事不理他的讥刺,泰然道:“方将军,这两人一死,你的好处未免太过明显,虽打了我铁川卫的旗号,到底是遮不住的。一旦查出放火的是你,那该是什么结果?方家为求自保,只怕是无论如何不会留将军了。你不过是要除去王妃和方入照,容易得很,何必非要烧死,我替你收拾便是。我与王爷已是两路人,这也不必遮掩,她们两个在我手里,我可派用场,方将军更可派用场,而出手救火,又能免去放火之嫌,岂不是好?”
方崇文谨慎地打量着她,心下暗自盘算。此番放火被她撞破,若不能杀之灭口,势必传到外头,一旦为容府、方家所知,纵不全信,也要生疑,定无好事。可自卢烈洲死后,秋往事正是如日中天,俨然无敌,又实无把握胜她。至于王落两人,死了自是最为稳妥,可落入秋往事手中想必亦无善了。她要两人,无非要挟容府方家,双方相争之间,他大可两面周旋,亦尚且颇有可为,倒也不算吃亏。想到此处,面色渐松,缓缓开口:“秋将军所言有些意思,只是不怕怪罪,这放火的罪名,原本是要你担的。如今你既诚心合作,我自也没有再抹黑你的道理,好在这儿有现成的替罪羊。”
秋往事微微一讶,挑眉道:“你说双头堡?这里可是他们自家地盘,说他们放火,岂有人信?”
“容易。”方崇文抚弄着马鞭,慢悠悠道,“死无对证,剩下的自然随咱们编。”
秋往事面色微变,眉心轻轻一沉,低声道:“你要在这儿灭了他们?”
“我瞧秋将军同他们混得颇为熟络,若能出手助我想必事半功倍。”方崇文微眯着眼,唇角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这帮人虽不是狐子,却也差不多,秋将军不必将他们当回事。你要救火,既有我相助,也便用不着他们。何况这把火烧过,他们无以为生,连这个冬天也未必挨得过,这会儿死在战场,倒还有个痛快。”
秋往事见他轻贱旁人生死的神情与当年孙乾如出一辙,心上不由泛起一股冰冷的怒意,面上却反而和颜悦色地笑起来。方崇文正当她答应,却见她摇头道:“方将军,这不成。”
方崇文怔了怔,讶道:“怎么?秋将军留他们有用?”
秋往事平静答道:“他们是五哥的人,恐怕不能任方将军随意宰杀。”
方崇文双唇一动,显然吃了一惊,定定望着她,半晌方道:“李将军的人?秋将军莫怪我唐突,李将军岂非已经……”
秋往事存心要他去江一望处传话,意味深长地望着他,淡淡笑道:“五哥不在,可永宁太子在。”
方崇文一怔,惊疑不定地打量着她,一时摸不透她话中意思。
秋往事只觉这片刻功夫间烟味又明显浓了几分,不欲多做耽搁,催促道:“方将军,事不宜迟,咱们先救了火,其余的都是后话。这里诸方势力,总挑得出一个替方将军背罪名。”
方崇文却忽低头一笑,缓缓摇头道:“秋将军,这可不是后话。若双头堡不灭,这火便得接着烧。”
秋往事一怔,讶道:“此话怎讲?”
方崇文悠悠一叹,答道:“我不妨直说,秋将军先前料得不错,这把火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我意在王妃定楚,却另有人是意在双头堡。”
秋往事吃了一惊,脱口问道:“那人是谁?”
方崇文摇头笑道:“这便恕我不能告知了。”
秋往事也知他断不会透露,只得先搁到一旁,肃容道:“方将军的意思,总之是不给双头堡留活路了?”
方崇文笑道:“双头堡不成势力,丢了也算不上什么损失,我自认能给秋将军的比双头堡多,相信将军知道怎么选择。”
秋往事面色渐冷,微微笑道:“方家一日依附容府,你我一日是敌非友,只有短利,难有长谊,你能给得比双头堡多?我可着实难信。”
方崇文似乎颇觉意外,眉梢一挑,下巴微扬,神情倨傲起来:“秋将军是打定主意替他们出头了?将军不妨想想,火势已成,你我在这儿多纠缠一分,草原便多烧一分。王妃与定楚现在是什么情形谁也不知,若不幸死了,秋将军岂不错失良机?再者我人多兵精,若再得秋将军相助猝然一击,灭双头堡不过举手间事;反之,秋将军要赢我,却又谈何容易?纵然勉强赢了,余下的残兵剩卒,恐怕也无力灭火,终究是等死而已。秋将军可要想想清楚,当真宁与我战,不与我和?”
秋往事盯着他,忽唇角一勾,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我瞧方将军才该想想清楚,当真宁与我战,不与我和?”
方崇文面色一变,沉声道:“秋往事,你如今不比当年。李烬之已死,你还剩下什么?当真有资格同我在这儿讨价还价?”
秋往事冷冷笑道:“方将军有一句话说对了,双头堡不成势力,丢了也不痛不痒,我在乎什么?只是他们既然是我的人,此处便是我的地盘,若就此平白毁了,方将军当真还指望全身而退?不妨明白说,今日你同双头堡,要么同存,要么同亡!”
方崇文见她虽是语气平淡,也未见有何动作,几字出口却杀意凛然,骤然间只觉坐立难安,忙枢力一运,聚在要害处,勉强定了定心神,干笑两声道:“哈哈,秋将军定要为他们撑腰,我也不是不能卖这个面子。不如咱们就此罢手,你带你的人救火,我也带我的人回去,互相留个余地,将来也好相见,如何?”
“行。”秋往事一口应下。
方崇文心下一松,忙不迭一欠身欲告辞,忽听她又道:“只是走之前,把你的兵器口粮都留下。”
方崇文勃然大怒,厉声道:“秋往事,你别得寸进尺!”
秋往事淡淡道:“你既有心要灭双头堡,留着兵器口粮,焉知不去别处杀人放火?”
方崇文咬牙切齿,恨恨道:“秋往事,你真当我怕了你不成!”
“自然。”秋往事理所当然地点头,缓缓策马逼到他身前,冷冷盯着他,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方将军,我手下活口不多,你可不是方定楚。”
方崇文原本几乎想不顾一切同她拼个你死我活,听得最后一句,却忽似一盆冷水兜头浇下,想起他费尽辛苦依然不能突破三四品之隔,方定楚却轻描淡写地直上二品,忽觉一阵灰心,紧接着又涌上一阵恨意,只想有朝一日定要将世上所有不劳而获的天枢皆碾入尘泥。如此一想,心中忽平静下来,意识到眼下争这一时之气毫无益处,当下面色一转,展颜笑道:“好,那这点兵器口粮,便当我交下秋将军这个朋友!”
秋往事已在盘算着如何应付他的因果法,哪知他竟忽地软下来,一时倒怔住了,待见他转头吩咐下属收齐兵器口粮交上来,才迷惑地应道:“那便多谢方将军。”
方崇文的人马显然皆训练颇精,对这无理的命令也并无二话,不片刻便将兵器干粮皆在一边堆了高高一堆。方崇文也不多耽搁,说两句场面话便领兵远远绕开双头堡众人,往南去了。
秋往事见他安安分分地一阵风去了,颇有些摸不着头脑,怔了片刻,直到褚天生率众上来才回过神,与众人一同先奔上小丘和褚天养等人会合。
上得丘顶,众人皆迫不及待地各自去寻亲朋好友,又七手八脚地帮着料理伤员。秋往事一时插不上手,便独自立到最高处向东眺望,一望之下面色就是一变,失声呼道:“那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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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循声望去,恰逢一阵西风刮过,浓密的黑烟散开一个口子,只见东边数十里处红光冲天,蜃楼般虚幻不定的滚滚灼浪下,一片炽烈得此人眼目的火海,自北而南断断续续绵延出上百里,放眼所及,碧绿的草原尽成炽红。虽然背着风,灼热的窒闷感仍是扑面而来,夹杂着说不出的浓重气味,叫人透不过气来。
众人皆呆呆看着,面无表情,只有静默,没有眼泪,悲怆却如有重量,沉沉压下来,似连山丘都要承受不住。
唯有秋往事仍是满脸惊愕,伸手向前指着,呼道:“看出来了么,不止一处火!”
米狐哲面色铁青,咬牙道:“够狠的!”
众人怔了怔,褚天养率先反应过来,凝目细看,果然发觉火势并非全然混为一片,依稀可辨分作互不相连的两道。第一道较近的显然是方崇文手笔,再往东隔着约摸数十里,却另有一道与之并行的火龙,同样也是南北延伸,只是势头较小,大约只得一半长短。
众人悲愤不已,皆骂道:“娘的,一把火不够,还放两把!”
秋往事专注地盯着火场看了片刻,却摇头道:“不对,是两拨人放的。若都是方崇文干的,只能是从东烧到西,可如今东边那道火却远比西边的小,要么是放得较晚,尚未蔓延,要么是人手较少,本身烧得不及西边的旺。不管是哪一种,都不会是方崇文。何况这两道火迟早烧到一处,放一把足够,何必要两把。”
米狐哲眼神一动,立刻问道:“裴初?”
“多半不错。”秋往事点头。
“裴初也来了?”褚天生吃了一惊,忿忿道,“裴初与我们向来互不相犯,该上供的我也没少了他,竟也跑来落井下石!”
“双头堡虽不算燎人,在他眼中毕竟也是非我族类,放一把火,他可不心疼。”秋往事淡淡扫他一眼,说道,“你们这回麻烦大了,一次把容府和裴初都招了来,知道的是适逢其难,不知道的还当你们把这两家都得罪了,周围大小部族难免都要离心离德,即便火灭之后,只怕也逃不过墙倒众人推之局。”
褚天生又急又怒,恨恨咒骂着。褚天养先前已听他说明了秋往事的身份来意,立刻领悟她话中意思,当即拍着褚天生肩膀道:“大哥,至少宁殿下还没弃了咱们。”
褚天生醒过神,“嗵”地朝秋往事一跪,大声道:“若能躲过这劫,双头堡从此任凭宁殿下差遣!”
秋往事忙扶他起来,说道:“先不必说这些,这火如何救法,褚老大可有主意?”
褚天生盯着火场,双目布满血丝,被火光一映,更是赤红一片,狠厉如魔。沉默片刻后道:“光救第一道不行,咱们得穿过去,把东边那道截住。这会儿风大,火飘得快,但愿追得及!”
“东边那道咱们倒不必管,只管西边的便是。”秋往事道,“北边半截烧到前头那道烧过的地方无物可烧自然就灭了,咱们只要寻个空当穿过去,把南边这截尾巴兜住便成。”
褚天生怔了怔,问道:“前头那道不用管?它自己可不会停。”
“自然有人让它停。”秋往事笃定地答道,“咱们一路过来,没碰上裴初吧。可见他放火放得高兴,不知道有人在他屁股后头也放了一把,他没路回来了!若不救火,只有等着被烧死的份。还有东漠追着容王妃的兵马,自然也会救火。倒是咱们这头人手少,得抓紧,别再耽搁了,兄弟们能上路的都这便走吧。”
褚家兄弟皆点点头,收拾人马下山,留出几名女子护送伤员回去,其余的便随秋往事一同向东南赶去。才跑出不远,忽有人打西边追来。马有三匹,人却只一个,跑得甚急,多半是轮流换马兼程赶来。
秋往事一眼瞟见马上之人高高大大,便认出是米覆舟,这才想起曾吩咐沈璨着他送碧落甲过来,心下一喜,着众人接着走,自己忙调头迎了上去。
米覆舟满头大汗,却似乎还不嫌热,披了件不合身的披风,紧紧巴巴地绷在身上,襟前遮得严严实实,鼓鼓囊囊的似乎藏着什么。他一见秋往事便勒马停步大叫起来:“你们走得忒快,赶死我了!”
秋往事见他双唇干裂,扔过一个水囊,笑道:“你不是跑得快么,还这么狼狈。”
米覆舟“咕嘟咕嘟”几乎灌下一整囊水,才喘过一口气,抹着嘴哀叫道:“我跑得快,也不能一气跑上几百里啊。早知要跑那么远,我好歹挑几匹好马,这些全是路上捡的,跑不动不说,还总犟着不肯往东边跑,鞭子抽得手都软了!”
他平了平气息,自身后摸出个包裹扔给她道:“喏,你要的东西。”忽见襟前披风一鼓一鼓地扯动起来,这才反应过来,忙扯开披风,便见一个发辫蓬乱的小脑袋探了出来,一吸到外头浓重的烟火气,又皱着脸掩着鼻子缩了缩。
秋往事惊呼一声,指着她叫道:“南城?!米覆舟,你怎么把她也弄来了!”
米覆舟苦着脸道:“不是我弄的,她说你伤没好,她是你的大夫,一定得跟着,死活要来,我实在没辙。你有本事,你哄她回去试试。”
秋往事忙过去抱她下来,侧过身替她挡着烟尘,问道:“南城,你跟来做什么?这儿危险得很,听话,一会儿我让米哥哥送你回去。”
顾南城把头摇得飞快,肃容道:“公公说,医者有三不弃,贫贱困苦者不弃,一息尚存者不弃……”
“医而未愈者不弃。”米覆舟摇头晃脑地接着背下去,显然已不知听她叨咕了多少遍,“你是医而未愈者,合了第三不弃。”
秋往事看她一本正经的固执模样便觉头疼,忙蹦了两下道:“大夫大人,我早已好了,你瞧你瞧,这么跳着伤口也不会裂开。不如这样,你给我留些药,我一定日日按时换着便是。”
顾南城紧紧拽着她衣袖,微皱着眉,不满地盯着她,稚嫩的脸上却摆着一副严肃的神情,俨然当她是个不听话的病人,摇摇头道:“不行,你定不好好换药,我知道的。”
秋往事啼笑皆非,只得柔声细气地说道:“不如这样,你宽限我几日,五日后我一定回去好好让你医个够。”
“不行。”顾南城仍是摇头,“那便误了伤情了。”
秋往事好声好气地哄了她半晌,她却只一味摇头,说什么也不答应,不免怒也不是笑也不是,轻轻一扣她脑袋,重重叹道:“你这小鬼,怎么和你爹一样死脑筋。”
顾南城立即挂下嘴角,大声道:“人人都说我爹最聪明的!”
秋往事不再同她争辩,把她抱起来塞到米覆舟怀里,又塞给他些干粮,说道:“你歇一歇就把她送回去,我没功夫耽搁,先走了。”
顾南城倒也平平静静地不曾挣扎,只是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倔强地忍着,低声道:“我会再来,走着也来。”
秋往事知她当真做得出来,倒也被唬着了,生怕她铁了心要溜,米覆舟是指望不得的,米狐兰等也未必腾得出手照管她,若当真叫她一个人跑出来,遍地流民野火的难免不出乱子。思来想去终究不放心,只得柔声道:“南城你看,东面火烧得好大,若不快些去救,不知要死多少人。你说是我的一点皮肉伤要紧,还是这许多人命要紧?”
顾南城咬着唇认真地想了片刻,答道:“人命要紧。”
秋往事点头道:“所以咱们是该先救许多人呢还是先治我的伤?”
顾南城低下头,小声道:“先救人。”
秋往事满意地点点头,正欲着米覆舟送她回去,却忽见她坐直身体,仰头对米覆舟道:“米哥哥,走吧,咱们去救人。”
秋往事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忙道:“是我去,你回家去。”
顾南城紧拽着缰绳,背脊挺直,像一只遇敌的小猫,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说道:“公公说,医者有三忌,一忌……”
“见死不救是么?”秋往事抢先接道。
顾南城怔了怔,讶道:“你也知道?”
“猜也猜着了。”秋往事没好气道,“南城,你……”
“我不会添乱,我就跟着米哥哥,一步也不走开。”顾南城眨着眼,带着委屈的哭腔,“以前凤陵城里起火,我也跟着公公去过,我能治火伤。”
秋往事为难地看着她,见双头堡人马已走远,不能再多做耽搁,又知这小娃脾气甚倔,恐怕磨破嘴皮也难以说服,左右权衡,终究长叹一声道:“罢了。”从包袱中取出碧落甲替她松松垮垮地套上,抽紧内带,说道,“你穿着这个,决不要脱,有什么危险便抱着头蹲下,明白了么?”
顾南城知她是应了,忙用力点头。
秋往事骑上马,瞪米覆舟一眼道:“你带她来的,你把她看好,若烫起一块皮,瞧你回去怎么见你顾伯伯!”
米覆舟忙喏喏应着,扯过披风将她遮起来,策马随秋往事一同往东面火场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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