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往事一时仍有些迷糊,问道:“哪个方崇文?”
“方家本辈老四,方入照的堂叔,在容王爷手下做督骑将军。”沈璨答道,“前番容王妃上望山,他率了一万精兵随后护送。其后六将军跑到北照关闹了一场,把关上驻军都带跑了,方崇文便率兵填了缺口,接管了那儿。之后一直没什么动静,六日前却忽然带了二千人出关渡江,进燎帮来了。我想着应当知会将军一声,便连夜上路,本是想去凤陵,没料在这儿撞上。”
秋往事皱了皱眉,低喃道:“既是大哥的人,怎会在这时候出兵,莫非是不满大哥安排,跑出来搭救二嫂?”
正自沉吟,忽听一人道:“我看不像。”
她霍然抬头,怒瞪着不知何时站在一边静听的米狐哲,未及呵斥,他已飞快径自说下去:“我虽不清楚这方崇文是什么人,可容王既能把他派到望山盯着你们,想必是相当信得过,绝不该是轻易反叛之人。且方定楚的消息一路皆有传来,近日已靠近平江,等他带着大队人马赶到,若人还未渡江,便是早被擒获,怎么也是追之不及。”
米狐兰恨恨咒骂了声:“东漠这帮废物,现在都抓不到人!”
秋往事见她神情既悲且恨,忖度她必不知晓背后诸多勾当,也不忍揭破,对米狐哲越加鄙夷起来,没好气道:“东漠背着你们私放裴节,显然是同你们掰了,事到如今,也不必藏着掖着,不妨都交交底,免得失了进退。”
米狐哲面上毫无波动,点点头道:“这阵外头的事我也一无所知,阿兰,你就大致说说。”
米狐兰咬着唇,眼眶渐渐发红,忽扑到他怀中压抑地啜泣起来,哽咽道:“哥,父王死了,阿爹死了。”
米狐哲将她搂在怀中,轻拍她颤抖的背脊,双肩也是发颤,头低低埋在她发中,轻声说着些什么。秋往事见他二人形容哀苦,也不由心酸起来,别过头不说话。许久才听米狐兰呜咽渐低,吸几口气,抬头擦擦眼睛,说道:“我带人上东边来会族中那些叔叔伯伯,原本谈得好好的,大王兄输掉了王城七千精锐,自己也被擒,生死不明,索狐漠狐庄狐这外三族都有些掀台子的意思,因此我一个个谈过来,大半族老都已有意迎你回来。哪知这时,”她怨恨地瞪了秋往事一眼,“西面忽然传来消息,说你被杨家擒下,阿爹也、也被风狗杀害!”
秋往事心下微微一动,问道:“你说之前米狐本家有弃米狐尝而迎你哥的意思?”
“废话!”米狐兰恨声道,“一个被你们捏在手里,命都快没了,一个手握重兵,还带着王上,有脑子的都知道怎么选!”
秋往事怔了怔,先前一直认定老燎王之死必是米狐哲的手脚,可如今听她一说,方知燎人与风人不同,利害之间竟可毫不顾及忠义旧情,自家头领一旦势弱,随时皆可弃若弊履,另觅新主。若果真如此,则米狐尝被擒之后,米狐哲已是占尽先机,大可稳扎稳打,全然不必兵行险招,杀害燎王,祸水东引,以逼迫她同李烬之合作。
米狐兰接着道:“消息传来,族里上下震惊,当即有大王兄的人闹起来,指你勾结风人,杀害父王。接着外三族也吵上门要讨个交待,族里几乎把我交出去抵罪。恰好王落四个被阿汀追着跑过来,你才算暂脱了嫌疑。可大王兄的人搭上了外三族,仍是不依不饶。族里一面迫于压力,一面也确实怕贺狐氏来了便不走,因此便逼我给阿汀传信,不准西漠追兵踏入东漠,而由外三族出兵抓捕凶手。外三族一心取米狐氏而代之,若凶手真落入他们手中,必定是千方百计栽赃嫁祸,因此我如何能同意,便同他们僵上了。正在这时候,来了一个人。”
秋往事见她神情冷冽地望过来,心下一动,脱口问道:“宋将军的人?”
米狐兰愣了愣,像是未曾料到她会如此猜测,冷笑道:“你消息倒也灵通。不是他的人,却也差不远,来的是容府楚三。”
秋往事吃了一惊,讶呼道:“楚三?不是楚二?你可瞧清他的灵枢了?鸟嘴是向左还是向右?”
米狐兰怔了怔,不耐地皱眉道:“谁理这些,他说是楚三,还带了容王信函,那信我们验过,是容王亲笔。”
秋往事暗忖楚颃失陷在秦夏,即便当真又转投容府,江一望也必定不放心派他出来,多半来的仍是楚颉,只是掩人耳目,假称楚颃。一时也无暇细想,追问:“他要你们放了裴节,追四姐二嫂入融东?”
米狐兰点点头,面带怒色,咬牙道:“外三族根本不管父王血仇,听说容府能安排他们踏进融洲,立刻便应下不动王落二人性命。我拼命反对,却根本无人理会,后来闹得凶了,几乎被他们捉起来!”
米狐哲面色铁青,抚着她背脊道:“委屈你了,他们做的事咱们一笔笔都记着,迟早要讨回来!”
米狐兰略仰起头,眨眨眼强收住涌上的泪水,接着道:“我怕真翻了脸反而闹僵,只得先顺了他们,让阿汀收了兵,才换得他们同意我带人一同追捕凶手。我原想跟着他们,总有机会下手杀了王落,哪知先是裴节插了一杠,跟着李烬之又跑出来,随后又撞在裴初手上,再后来,便遇上你们。”
秋往事吓了一跳,惊问:“你见过五哥?怎么可能!他……”
米狐兰瞟她一眼,冷冷道:“你不必装,他没死,大活人一个,这会儿又装上什么永宁太子了!”
秋往事大惊,愕然张大了嘴,还未憋出一个字来,忽听沈璨怪叫起来:“啥?永宁太子是李将军?”
秋往事一惊,忙问:“怎么了?”
沈璨面色煞白,急道:“我刚过江便听东边传得沸沸扬扬,说是狐子没捉着容王妃,倒捉了个永宁太子!”
秋往事霍地跳起来,脑袋“咚”地撞在马车顶上也无所觉,惊呼:“啥?被捉了?!”
草原的夏季来得突然,去得也爽快,西风才起,便一日日凛冽起来。午间虽仍热得让人淌汗,可一过午风便“呼呼”地吹起来,日头未低便已有了凉意。
索狐连懒洋洋躺在地上,抬高双腿让随从松着筋骨。眯缝的双眼瞟到一个人影靠近,便一个打挺坐起来,挥退随从,笑道:“老漠,又愁上了?”
漠狐可可约摸四十上下,一如漠狐氏大多数人,身材瘦小,面相精悍,两撇小胡蓄得极细,一直被人戏称为鼠须。眉头一贯地皱着,往他身边一坐,叹道:“怎能不愁!这么大事儿,咱们没知会族里,也没知会王庭,就自己做了主,万一出了岔子,可不是一两颗脑袋担得起!”
索狐连拍拍他肩膀,笑道:“怕什么,拿到风狗太子,那是奇功一件,用来祭王上也够分量,何必死心眼。”
漠狐可可摇头道:“捉到风狗太子,如何能同踏过平江相比?族里都安排好了,要咱们进融洲兜一圈,掳些财物娘们便回,这是现成的大功,何必再生枝节。”
“老漠,你一看就是没吃过风狗苦头。”索狐连摆出过来人的样子,不堪回首似的摇头叹道,“兄弟是吃过亏的,深知风狗狡猾,绝不可信。你想,踏过平江,于我们是千秋伟业,于风狗是什么?那便是千秋奇耻!任咱们说去就去说回就回,容王有那么好心?你信不信,咱们若真踏过平江,必定有去无回,就葬送在容王刀下!”
漠狐可可皱眉道:“族里何尝没有顾虑,因此才让咱们一过江先拿稳了容王妃,有她在手,不怕容王不服软。”
“嘿,说得轻巧。”索狐连不屑地嗤笑,“别说方定楚那娘们儿不好搞,咱们未必能得手,单说容王这等身份,还在乎一个女人?漂亮是漂亮,和花花江山比起来,到底差些。你想想,咱俩是什么身份?兄弟我前阵栽了,谁都知道。你呢,你弟弟跟着大殿下出去,把人给输了,自己也一块儿被捉进凤陵,消息全无。咱俩都是给族里丢过人的,真有好事,能轮得到咱们?再看看他们给咱们多少人?才紧巴巴的两千,一路围追堵截铺得极散,能带过江的恐怕不到三成。这是个诚心要咱们立功的样子么?分明是料想咱们多半回不来,才死命往少了给,免得折损过巨!到时咱们把踏过平江的名声挣下了,自己却没命享用,还不知便宜了哪个小崽子呢!”
漠狐可可听他说得似模似样,也不由动摇起来,左思右想,叹气道:“可一个太子能交账么?若是真的倒也罢了,他又不是。”
“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不是。”索狐连大喇喇道,“族里要的是什么?无非掀翻老米家而已。咱们带回去的东西是什么不要紧,只要能在这点上帮上忙便成。那个太子不是答应了会一口咬死二殿下同他串通?这便足够了!何必还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过平江挣什么功业,不值!”
“可那小白脸靠得住么?”漠狐可可仍是犹豫,“他无非是容王妃一个随从,真能甘心替主子抵命?”
“这你就不知道了。”索狐连拍拍他肩头,“兄弟是和风狗打过交道的,他们脑子怪,就看中那些虚的,为了啥忠孝仁义随时不要命,死了还觉得倍儿光彩。何况容王妃这般的美人主子,那小子长得也不赖,嘿嘿,有些啥不清不白的也未可知。”他自顾自邪笑两声,挥挥手,又道,“其实甭管这小子咋回事,他替咱们想的招真是不错。永宁太子这名头也想得好,听南边传回的消息,风境这会儿的确正闹着永宁太子死而复生呢,真真假假的谁也闹不清,我们一口咬定说捉到了永宁太子,也没人能说是假的。嘿,这小子真有两下子,我都有些喜欢他,再看他两日,若他上道,我便随便找个人顶替了他,留他在身边使唤。”
漠狐可可板着脸,闷闷道:“我瞧那小子油口滑舌,一张嘴里要啥来啥,一点谱没有,靠不住得很。”
索狐连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正欲开口,忽听天上一声鹰鸣,抬头一看,见一只硕大的苍鹰在半空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地盘旋,似是反反复复地画着什么图案。他眼一眯,微讶道:“哦?对岸有兵过来了。”
漠狐可可吃了一惊,立刻崩直背脊,急问:“对岸?融洲来的?容王见我们不过去,转头打来了?”
“不该是容王。”索狐连道,“这边近融东,容王在融西,要过来也不是从这儿。我瞧还是宋流。”
漠狐可可一跃起身,握拳道:“有多少人?咱们是战是走?”
“战什么,走什么。”索狐连拉他重新坐下,懒懒道:“就来了一小拨人,没几百,想必就是见我们迟迟不去,等不及过来问问,随便寻个借口打发便成,没事。”
正说着,却见一骑飞马远远奔至,马上骑士翻身而下,单膝跪地双手高举送上一封信函,禀道:“庭长,前头截到几个风人,自称是容府宋流帐下,有信呈上。”
索狐连接信拆开一扫,递给漠狐可可,得意地一样下巴道:“如何,我说中了,宋流亲自递了拜帖,说要与我们一谈。”
当日夜半,使者便风风火火地到了。索狐连未料他们来得如此之快,自酣眠中被人叫醒,忙迷迷糊糊地赶到主帐。片刻后侍卫便领进三名身着商旅服色的中年男子,当中一人面目威严,神情冷硬,一望而知是领袖人物。
索狐连盘腿坐在鹿皮垫上并不起身,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中牛角杯,傲慢地眯着眼,以生硬的风语问道:“三位是宋流将军帐下?”
当中那人上前一步,低头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面上毫不掩饰地带着鄙夷之色,冷声道:“我是宋流。”
索狐连吃了一惊,眼皮一带,上下打量他几眼,面上神情一转,热络地大笑道:“想不到宋将军亲来,索某失敬、失敬了。”嘴上虽说得客气,却只草草单臂横胸行了个礼,并不曾站起。
宋流身后两人皆有怒色,他却仍是一派漠然,波澜不兴地问道:“索狐将军见过楚大人?”
索狐连大喇喇一笑,点头道:“见过。”
宋流又问:“既见过,想必楚大人的意思将军都明白了。楚大人让我在融东等着索狐将军过江,将军却怎地半路调了头?”
“我正要遣人知会宋将军。”索狐连态度轻慢,显然并无几分诚意,“容王妃之事不过是误会,杀害王上的真凶已然被擒,我们自然打道回府。先前诸多失礼之处,还请宋将军代向容王说一声抱歉了。”
宋流倒也不动气,仍是毫无表情地问道:“将军所说真凶,可是外间所传永宁太子?”
索狐连原本料他亲自找上门来,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因此特意一路敷衍,存心激怒了他一拍两散。只要眼下打发走,至于事后是否大兴问罪之师,便不是他头疼的问题了。哪知宋流竟似铁板一块,不急不怒,毫无反应,似乎对燎兵过不过平江殊乏兴趣,倒是颇觉意外,一时猜不透他用意,只得先姑且点头道:“不错,正是永宁太子。”
宋流点点头道:“不知可否一见?”
索狐连怔了怔,问道:“宋将军想见永宁太子?”
宋流淡淡道:“我曾同永宁太子有些瓜葛,想见一面。索狐将军不必担心,我绝无碍你大计的意思。”
索狐连也多少知道宋流正是太子一脉,猛然省起他来意,料他必是得知永宁太子被擒,这才急着赶来,心下顿时一动,盘算着大可借此机会利用他一把,当即双眼一眯道:“这个……”
“索狐将军不必遮掩。”宋流不等他说下去便打断道,“你拿住的人我大致心里有数。可是二十四五,高瘦身材,细目薄唇,能说会道?”
索狐连吃了一惊,李烬之当日见他,只是自告奋勇假充永宁太子让他回去邀功,他自始至终以为他不过是王落一个侍从,此时听宋流所说分明正是李烬之,顿时愣了,怔怔道:“宋将军你……”
宋流看他反应便知被擒的果然正是李烬之,心下暗骂,立刻道:“索狐将军被骗了,此人并非永宁太子。”
索狐连越发疑惑起来,转着眼珠道:“宋将军这话从何说起?”
宋流依着早已想好的说辞答道:“此人在风境便一直打着永宁太子的旗号招摇撞骗,专同王爷作对。王爷早想拿他,却屡次被他逃脱,如今即被索狐将军擒获,不知可否交我带回去?至于将军这儿,不必担心,我自不会让你难做。”说着一挥手,便见身后一人向前缓步走去。
索狐连右手往腰际匕首处一滑,紧紧盯着那人,正自全神戒备,面上忽露出疑惑之色,先用力眨眨眼,接着更伸手揉了揉,再定睛看去,终于确信并非自己眼花,而是那人的面孔果然每踏一步便生出些微变化。每一次变化并不如何明显,可数步之后,便恍然觉得面貌已与起初判若两人。待到那人在跟前站定,索狐连才赫然发觉他的脸孔竟已与那自称永宁太子的小子别无二致,连唇边那丝有些恼人的万事在握般的浅淡笑意都惟妙惟肖。
宋流上前两步道:“真的永宁太子早已死了,索狐将军手里这个不过也是冒充,既然都是假的,那一个与这一个也并无区别,两下交换,你我都可回去交差,岂不两全其美。”
索狐连着实未想到他大动干戈地渡江追来最后提出的竟是这样的请求,心中一时空白一片,有些左右不着力之感。就此答应似乎有些不甘,可思来想去却又没什么不能答应的理由。盘算半晌,心忖永宁太子由谁去扮确实无甚紧要,那小子虽颇得他欢心,到底是个风人,不大牢靠,既然容王主动提出,倒不妨摸摸他的底,杀个好价钱,做了这票买卖。当即道:“这人落在我燎帮手里,一样也是个死,容王何必多此一举。”
“此人得罪过王爷,又生性狡猾,王爷自是亲手了结才能安心。”宋流微微一顿,又加一句,“我与永宁太子也算有些旧谊,如今虽时过境迁,也不容有人糟践他声名。因此就算王爷不追究,我也必要追究。”
索狐连追问:“王爷与那小子究竟有什么了不得的过节,非要亲手杀了才能解恨?”
宋流见他纠缠不休,颇有些不耐烦起来,粗声道:“王爷私事,我如何过问!索狐将军也不必多问,只说应是不应!”
索狐连见他发怒,不知怎地倒触动脑中一根弦,忽想起那小子为了王落甘愿赴死,顿时恍然大悟,大笑道:“明白明白,我不问便是,不问便是。容王的意思我清楚了,只是这小子是我废了不少功夫才擒来,宋将军扔给我个假货便要换走,我未免吃亏。”
宋流早知他要讨价,当即自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明绢卷轴,拿在手中一晃道:“这是裴初不周洲平江沿岸布防图,只要答应换人,这图便是索狐将军的。”
索狐连眼中闪过一片狂喜,立刻跳起来上前便欲去接,一面急促地问道:“这是真玩意儿?”
“玩意儿自然是真。”宋流退开一步,将卷轴收到背后,“王爷何必替裴初客气。索狐将军交了人,自然可细细分辨真假。”
索狐连暗忖这图即便当真是假,也谈不上什么损失,可若是真的,便是奇功一件,无异于踏过平江。他万料不到那平白找上门来的小子竟有如此价值,哪里还有犹豫,当即一挥手,喝道:“来人,把永宁太子押过来!”
片刻后李烬之便被带到,衣衫整洁,也未被绑缚,看来颇受优待。宋流与他四目一对,立刻又各自错开,皆有些恍惚之感。索狐连过来拍拍他肩膀,笑道:“小子,宋将军亲自过来讨你,我得卖他这个人情。横竖你本就有一死之心,也不算我对不住你。”
李烬之神色惶急地张口似要说什么,索狐连不待他出声,便一把将他推给宋流,伸手道:“宋将军,人是你的了。”
“索狐将军爽快。”宋流扯过李烬之,一把将他双臂反剪背后,单手扣住,同时抛过卷轴。
索狐连一把接过,迫不及待地展开一看,见绘的果然是不周洲与燎帮交界一带地形,各城兵员、粮草、军械、马匹数量等皆标得清晰细致,一目了然。全图布幅广大,绘制精细,兵马排布也丝丝入扣,且绢色泛黄,墨色见淡,显然已有年头,绝非一时之间可仓促伪造而成。他喜不自胜,仰头大笑道:“容王爽快人,这个朋友索某交了!将来有用得着处,只管招呼一声!”
宋流要回了人,也无心多做理会,随口敷衍两句便匆匆告辞,带着李烬之驰出燎营,一路往南奔去。
奔出个把时辰,宋流才蓦地一勒马,骤然停步。李烬之似是早有准备,几乎与他同时停下,跳下马来,吩咐另一名跟随宋流而来的中年男子道:“端四哥,你先回去。”
那人负手深深一躬,当即策马而去。空旷的平野上只剩李烬之与宋流两人,却谁都不说话,只闻秋虫高高低低的鸣叫和风吹草叶的窸窣声。
李烬之心下起伏,看着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的宋流。正是月隐星稀日未出的黎明时分,天色一片晦暗,可他仍能清晰地看见宋流鬓边灰白的发丝、侧颊上刀刻般的深纹,和过分挺直的背脊中不知如何透露出来的苍老。虽早料到永宁太子被擒的消息一传出去,宋流必定会坐不住出手相救。可当真见了面,才发觉几日来一直在琢磨的说辞一句也说不出口,半晌才轻叹一声道:“那副不周布防图,是我幼时画给宋将军的答题,十几年了,不想将军仍然藏着,今日倒派上了用场。”
宋流背着身,缓缓道:“那年你不过十一,画出的图却如此周密,有大局,有细节,有首尾,有串连,连老将也要称赞。我拿到之后,日日带在身上,逢人便拿出来说,这是我大靖来日之主,是我宋流教出来的学生!”他霍地跳下马转过身来,凌厉的目光直逼李烬之,咬牙问道:“太子殿下,我问你一句,宋流待你如何?”
李烬之立刻单膝而跪,低头用力答道:“将军待我,远胜亲父!”
宋流厉声问道:“那你如何待我?”
李烬之沉声答道:“我愿侍将军如父!”
宋流上前一步,弯腰逼到他面前问道:“那待你怀风妹子如何?!”
李烬之心下“咯噔”一响,虽自发觉宋流有所异动开始便已猜到多半是这一节上出了岔子,可真被他亲口相问,仍觉难以面对,只觉心不住往下沉,几乎不堪重负,竟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宋流见他不答,更是怒从心起,一把揪起他襟口吼道:“你果然早知此事?你早知怀风怎么死的!你若当真侍我如父,便杀了秋往事那小贱人!”
李烬之深吸一口气,将当日经过细述一遍,缓缓抬起头,直视着他刀锋般冷厉的目光,哑声道:“往事杀怀风,为的是我。将军想从往事身上讨什么,皆从我身上着落便是!”
宋流见他一力回护,气得浑身发抖,自齿缝中一字字吐道:“我家不要,业不要,命不要,忠心耿耿追随你二十年,到头来竟还不如一个女人!”
李烬之低声道:“将军如我臂膀,往事如我腹心,损了哪个,皆是一生之痛!”
宋流浑身一震,忽仰天大笑道:“好个我如臂膀,她如腹心!失了我你不过不能成业,失了她你便不能成活了,可是如此?!”
李烬之一时失语,既无法承认,又不能否认,只得颓然垂头跪着。
宋流看着他,虽低头跪在那里,可目蕴精光,眉心低沉,纵是神情悲苦也仍难掩锋芒,分明不是人下之姿。当日聪慧内敛的少年,如今终于成了俯仰天下的帝王材,他却忽觉万念俱灰,踉跄后退两步,凄然笑道:“你未说错,是怀风自己不争气,我为人臣子,无话可说。可是,”他眼中精光一闪,厉声道,“怀风对你的心思,你心知肚明!她死于非命,你不闻不问,我做爹的,不能不为她讨个公道!”
李烬之摇头道:“她心里的谨之,从来就不是我。”
宋流低低地冷笑两声,忽大喝道:“胡扯!谨之死时,她不过是九岁的娃,能有多深感情?其后见了你,虽误以为便是谨之,可一腔情愫,早已不是当日的两小无猜,她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所思所想的,不是你江桓又是谁?!”
李烬之哑口无言,许久方喃喃道:“是我对不住怀风妹子。”
宋流见他神情凄然,面色略缓,喘了口气,缓缓道:“我曾答应定让她嫁你为妻,她至今枢痕未褪,想必是此愿未了,我要你登位后追她为后,为她守三年哀,三年之后再要立谁,我便不再过问。”
李烬之怔了怔,犹豫片刻,仍是艰难地摇头道:“我可以为她守哀,可我的皇后不管是死是活,只能有秋往事一个。”
宋流面色漠然,竟不发怒,只低笑两声,解下腰间佩刀扔到他面前,转身走去,一面淡淡道:“我做爹的,只能给她尽这点心,你应与不应,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今日便是你我最后一面,融东之事我已交待下,只是不认秋往事之令,并非不认你,你回去自可从容接管。来日前程远大,殿下好自为之了。”
李烬之看着他渐渐走远,心下一片苦涩,想起他自幼照顾,风雨相扶,不由悲从中来,热血上涌,忽“锵”地拔出宋流解下的佩刀,决然道:“将军如我臂膀,一路扶持,我未有所报。今日将军要走,我无颜挽留,当自断臂膀以谢!”说着便挥刀狠狠向左臂砍去。
宋流大惊失色,情急之下自怀中掏出宋怀风灵枢便用力掷去,“咚”一声正中他右腕。李烬之手一抖,刀势一偏,贴着左臂削下,重重斩在地上,插入土中。
宋流瞪大了眼,见他手臂仍在,刚松一口气,却见他仍要拔出刀来再砍,忙扑过去合身抱住,碰触之下忽觉他左臂轻轻抽搐,低头一看,才见他左掌边一片血迹,淋漓不止,尾指竟已齐根而断。他面色“唰”一下变得煞白,双膝跪倒,声泪俱下,抱着他叫道:“殿下!你不值啊!天下第一的神箭,怎可为区区一个宋流而折!”
李烬之也是泪盈于眶,浑身轻颤,心下却松快许多,喘息一阵,正要开口,忽怔了怔,讶异地抬头,自语道:“什么味道?”
宋流唯恐他不知出了什么事,忙上下检视着,急问道:“怎么了?还伤了哪里?”
李烬之摇摇头,站起来向北走去,仰起头似在嗅着什么,不时又侧耳细听。片刻后忽面色一变,厉声道:“不好!起火了,好大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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