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半山坡的兵士察觉有异,惊呼声中纷纷手忙脚乱地拉弓对准对面坡顶之人。顾雁迟心下苦笑,喝令道:“住手。”随后高高抬手,遥遥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那人一纵马缰,自笔陡的坡顶疾冲而下,身体几乎平直贴靠在马背上,看得对面兵士一阵喝彩。呼声未落,人马已呼啸而至,挟着一片泥水劲风般掠过守卫,跃上坡顶。
顾雁迟身后四名贴身侍卫立刻铿然拔刀,一步跨上挡在他身前,行动间干净利落,同起同止,显然训练有素。顾雁迟倒没那么紧张,挥手令他们退下,双眼一直锁着来人面庞,单手负后,欠身行了半礼,平静地开口:“我数日前还在遗憾此生竟无机会见你一面,想不到竟在今日得偿所愿。久仰了,李将军。”
李烬之面容明显地削瘦,眼带血丝,颊带胡茬,面色略见苍白,满是风尘仆仆的憔悴。身上有些不合时宜地穿着一件宽大厚实的软革百衲夹袍,是北方三洲常见的样式。背后负着一张硕大的齐眉长弓。他下了马,冷冷瞟一眼顾雁迟,一声不出地走到秋往事身边蹲下,低头凝视着,眼神似是极淡,仿佛因过于专注而无暇流露感情,又似是极浓,仿佛绵密的雨水也难以稀释分毫。
她面色灰败,双唇倔强地紧抿着,满是不甘,仿佛下一刻就会压抑不住地大叫出来。嘴角溢出的血丝顺着下颌流下颈项,被雨水冲淡成浅红的水渍,从领口斑斑驳驳地直洇到前襟。整个身体软绵绵的,似乎无一处受力,以入微法的洞彻秋毫都一时难以辨清究竟伤了多少处。他轻轻地伸出手,指尖擦着她身体一寸寸掠过,愤怒与悲伤似乎都远了,只剩一片茫然,只是一心一意地想找一处可以落手的地方将她抱起来。
顾雁迟一时竟也不忍打断,默默立在一边,双眼出神地望向西面,惆怅莫名。直到半山坡的几名兵士上来查探情况,他才如梦初醒,低声吩咐他们下山传信。
几人领命至坡下牵了马往号角鼓点声传来的东北方向奔去。跑出不几步,蓦觉身后一缕劲风刺到,正待回头,已是背心一凉,整个人骤然失力,轻飘飘地叫背后劲力掼离马背,摔落地面之前,便已再无知觉。
顾雁迟眼看着李烬之半跪于地,头也不抬地随手便射,挽弓搭箭之间无半丝拖泥带水,流畅精确,丝丝入扣,节奏美妙得如合音律。尚未来得及抽回目光,已听山下接二连三地传来坠马声,却没人有机会发出半声惨呼。他暗暗心惊,淡淡道:“李将军远道而来,难道不打算见一见大殿下?”
李烬之一径沉默,缓缓解开扣子,脱下外袍,轻轻盖在秋往事身上。外袍下的衣衫仍是颇为宽大,胸口却有些鼓鼓囊囊,似是塞着什么。未等顾雁迟打量明白,他又挽弓搭箭,调头向南倏然射出一箭。黑色的箭矢平平划过长空,没入雨幕,不知标的何在。
顾雁迟正自揣测,忽觉眼前微微发花,眨了几眨,才看清对面一溜山丘上果真隐隐约约冒出一片黑影,几如春芽破土般悄无声息而又势不可挡,越来越厚,越来越密,一眼望去只见连绵起伏的山头上旌旗展动,影影绰绰,竟不知有多少人,而山丘背面看不见的平地上,更不知是否还有漫山遍野的兵马。
半山坡的兵士发出一片惊呼,立时如临大敌地聚在一起,一面高举着盾牌,一面一步步倒退着向坡顶挪去。
顾雁迟神色不动,缓缓扫过对面山头无声无息伫立不动的兵士,低头喝止了意欲上来保护的守卫,随即回过身,微微笑道:“李将军何必虚张声势,你千里而来,风境无风声,燎邦无风声,绝不可能是大队兵马,恐怕充其量也不过千数吧。”
李烬之缓缓站起身,低头扫一眼山下战场,见局面虽因远处突然响起的鼓角声而有些混乱,但燎军早已零散不成形,败势已难逆转。他暂且放下了心,终于抬头望向顾雁迟,淡淡道:“顾先生身为靖室臣子,不觉礼数不对么?”
顾雁迟泰然一笑,摇头道:“如今是承宗朝,永宁太子之封早已作废。李将军受三等出云爵,我是三品城守,彼此同级,半翅礼恰如其分,倒是李将军不曾还礼,未免失度。”
李烬之也不多说,转头漠然望向神箭营行进过来的方向,嘴角忽露出一抹冰冷的微笑:“顾先生虽未见过我,对我的箭技却想必早有研究,不妨猜猜,米狐尝行至何处将被我射落?”
顾雁迟微微一笑,摇头道:“李将军不必打这算盘。常人百步而中已是高手,李将军有入微法之助,二百步内应当不在话下。然而米狐尝此人最是爱惜性命,若无万全把握岂会轻易出行?他身上的千层甲号称燎邦定国宝甲,以十余层兽皮反复浸泡锤打压制而成,坚韧更胜金石,再是强弓劲矢,五十步外也难伤其分毫。李将军纵然精准无双,待射透千层甲时,只怕这山包早已没在神箭营箭雨之下。”
“五十步外难伤分毫?”李烬之眼中闪过一抹意味深长的神光,“顾先生难道不记得,当年老燎王身披这件宝甲进犯不孤城,被叶无声在二百步外一箭射穿右肋,从此一蹶不振,病体缠绵,近年终于卧床不起,以至今日。”他低头看一眼手中长弓,唇角微勾,“叶公当日所用,正是这张弓。”
顾雁迟眼神一动,望向那张足有四尺余长的弓。弓是连山式,中间凹,两端凸,如凤凰欲振的双翅。弓臂通体黝黑,隐隐泛着暗光,密布着一圈圈细密的纹理,显然是缠丝百绕,望去便觉每一寸皆蓄满了劲力。他微微动容,低呼道:“凤翅弓?”
“不错。”李烬之点头,双眼仍盯着东北方向,目光专注,似是能从那一片模模糊糊的黑影中辨出米狐尝的身影,“凤翅弓名列七大名兵,号称八十步内可穿十二天卫甲,区区千层甲又岂在话下。”
顾雁迟直视着他,肃容问道:“李将军自诩可比叶公?叶公当日一战,是为家国江山,黎民百姓;李将军今日一战,为的又是什么?”
李烬之断然答道:“一样是家国江山,黎民百姓!”
“一样?”顾雁迟眉梢一挑,素来温雅的面容也带上了几分凌厉,“米狐尝与米狐哲兄弟,哪一个执掌燎邦更利于风人,李将军难道会不知道?”
“哪一个都一样。”李烬之声调冷硬,“不管今日登位的是谁,十年后都同样是个四分五裂的燎邦。”
顾雁迟眼中神光一闪,沉声道:“李将军未免太过托大。米狐哲此人心机深沉,如今又有老燎王在手,米狐尝一死,他数年之内便可统一燎邦,这时若风境尚未恢复元气,四分五裂的恐怕未知是谁。”
“只要顾先生不添乱,相信这种局面不会出现。”李烬之毫不退避地盯着他,冷冷反问,“倒是顾先生,心中真有天下苍生?”他抬手一指秋往事,眼神冷彻,“你明知她身份,也敢下这等毒手,不怕连累举国遭受天谴么!”他又一指山下风军,接着指向东北,“这是风军,那是燎军!今日底下这些人若全军覆没,顾先生就不觉良心难安么?!”
顾雁迟缓缓摇头,语声坚定:“天意也好,大义也罢,我无论如何不信,只剩一个米狐哲的燎邦会是风境最好的邻居!”
李烬之冷冷一哼,厉声道:“若米狐尝得胜,迟早也必要入侵融洲,报今日之仇,届时顾先生可会出手帮我抵御?燎邦与风境皆在乱世,彼此皆需寻求助力,注定难以相安,却也起不了大冲突。扶持哪个掌权,区别只在是让裴初不安还是让我不安。说来说去,顾先生不过还是认准裴初罢了!”
顾雁迟面色沉肃,一字一句道:“裴公虽有粗疏鲁莽处,至少绝不会为一己私欲外通敌国,罔顾本国安危!”
“呵!”李烬之冷冷一笑,“顾先生当真至今还真心认为,裴初会是个好皇帝么?他当日重用你,是兄弟义气,今日放弃你,一样是兄弟义气。他至今也不过是当日的山贼头,称得了一时霸,做不了一世王!本非天下之器,如何容得了国士之材,顾先生沦落至此,若仍连一分不平之意都没有,实在未免让人由敬转笑了。”不等顾雁迟反应,他又一挥手,说道,“罢了,我敬佩顾先生才识,此番原本想走一趟不孤城,与先生一谈。可你既能对往事下如此重手,显然从未想过在我这里留半分后路!既然如此,多说无益,先生今后不妨睁大眼睛,看看谁才能还天下太平!”他上前两步,持弓立定,“先生说我自诩叶公?错了,叶公虽平了天下之乱,却终没能重兴盛世,身后甚至引发新乱。我的志向,岂至叶公而止!顾先生看清楚,当日叶公在二百步外射穿千层甲,今日我便要胜他一倍。四百步外,我必将米狐尝射于马下!”
“四百步?!”顾雁迟愕然扫他一眼,见他神情不似说笑,更是觉得讶异,“纵然是凤翅弓,至四百步也已是强弩之末,哪怕还有准头,也已绝无穿甲之力。即便是叶公当年的二百步,也多有人认为言过其实,否则早已上了绝艺壁。今日李将军豪言,不嫌太无根基些?”
李烬之微微一笑,自箭囊中抽出三支又长又重的箭矢,一面拿在手中上上下下地检视着,一面泰然答道:“顾先生看着便是,这三支箭,便将了结今日战局。”
顾雁迟越想越觉疑惑,认定他是故弄玄虚声东击西,可回头见南面山头上的兵马仍是默立不动,放眼眺望北面草原也是一目了然,并无半点异状,看不出哪里能够突然冒出一支伏兵。身后的四名贴身侍卫也警觉地盯着李烬之,领头之人上前小声问道:“大人,可要我们收拾了他?”
声量虽是极低,李烬之却显然听见。他侧头轻轻一瞟,嘴角露出一丝讽笑,冷声道:“无相法、奇正法、人我法、同息法。四合杀阵久不见于天下,难道就忘了自己的姓氏?凤陵杨氏竟跑去给别人做侍卫,你们可知道躺在地上的这个是谁?”
四人顿时面色一变,不由自主地别过头,领头之人显然底气不足地低声道:“枢教与十二氏所认本代神子只有一人,便是当今皇上。顾大人如今是朝廷命官,我们做他的侍卫也是替神子效命,有何不可?”
李烬之不置可否地转回头,冷冷道:“可与不可,你们心中有数。我若没猜错,此事是杨棹雪私自做主,杨守一老宗主恐怕尚未知情。”
四人轻轻一震,飞快向他一扫,旋即似被烫到般移开目光,哑然无言。他们此前听杨和所言,尚并不如何相信平白又冒出个真神子,对顾雁迟的推断也不过姑妄听之,想着就算一切属实也不过让神子多修一门枢术,算不上罪过。岂知如今却眼看着秋往事伤在不二法下,足证她确有多法合一之能,这才不得不相信她绝非常人,也这才惶恐起来,隐约知道犯了大错,却已无可挽回,只能七上八下地暗暗忐忑着。这会儿听李烬之点破,更是顿时泄了底气,手足无措地立在一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顾雁迟早知他们立场尴尬,因此一直没让他们对李烬之出手,此时自然也就挥手令他们退到一旁,微微笑道:“李将军惊天神技,不见识一下岂不可惜,几位也一起开开眼界吧。”语毕便走到李烬之身边,负着双手往山下看去。
东北方节奏平稳的鼓角声背后已能清楚地听到沉闷的马蹄声,黑压压的军队一眼看去瞧不出移动,不知不觉间却忽然清晰起来,几杆高挑的大旗将方阵的轮廓勾勒得分明。队伍行进得并不快,带着寻常燎军身上罕见的严谨沉稳,不疾不徐地向这边推进,约摸尚在六七里外。
而坡下近处,鹰群虽仍在往返不绝,遮得天阴日暗,可笼罩战场的濛濛白烟却渐渐稀薄起来,想必是城内的石灰存货也已见底。场上刀兵之声已弱,只听一片“砰砰”拍地声,表示着降伏之意。偶尔有几声怒吼惨叫传来,终究越来越是零星。
顾雁迟居高临下,看得分明。场上黑褐两色大致相当,燎军并未见得如何势弱,只是四分五裂,散乱无序,在风军紧密的方阵压迫下毫无抵挡之力,统领一死,更是只有投降的份。眼看风军已开始收拾队形整理残局,他正欲移开目光,却忽见一道黑影自风军阵中疾掠而出,所过之处水花几乎打横飞溅,拖出一条长长的水柱,直往坡上射来。
顾雁迟一讶,尚未分辨清楚,已觉一阵水雾扑面,双眼微觉刺痛,似是混进了石灰,耳边只听一人叫道:“喂,秋老大,你家宿小子……”语声忽地一顿,旋即响起一声惊呼,接着脚步杂沓,一阵短促的“砰砰”声似是有人交手,只听李烬之的声音厉喝道:“住手,别碰她!”
顾雁迟借着雨水抹了抹脸,眨了眨眼缓缓睁开,一眼便见一个异常高大的年轻男子揪着李烬之恶狠狠问道:“是你把她弄成这样?!”
李烬之倒不似他这般激动,缓缓拂开他手,盯着他问道:“又是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顾雁迟一见那男子便觉身形面容依稀眼熟,不及细细辨认便脱口叫道:“覆舟,怎么是你?”
米覆舟一怔,讶然回头,疑惑地望着他,问道:“你认识我?”
顾雁迟心下也震荡不已,上上下下打量着他,面色忽喜忽惊,半晌忽轻轻一震,霍然回头瞪着山下,嗓音霎时干哑:“你……那底下这些是……”
米覆舟尚未回答,李烬之已冷笑道:“一半铁川卫,一半广莫铁山卫。呵,看来顾先生也有被人愚弄的时候。米狐尝怎么同你说的?裴初的人都在南边转悠,这一拨只是往事的人?”
顾雁迟面色阵青阵白,一步跨到米覆舟跟前问道:“你、你怎么会和秋往事走到一起,你知道她是谁?”
米覆舟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环起双臂道:“我知道她是谁,倒是不知道你是谁。”
顾雁迟轻叹一声,低声道:“顾雁迟这名字你可听过?你小时候我和你爹悄悄去看过你几次,你却没见过我。”
米覆舟先是一怔,旋即眼中一亮,用力拍着他双肩,叫道:“雁伯伯?我一直听许大哥说有个‘燕伯伯’很关照我,我的逍遥法珍本都是他找来的,可惜一直没能见上一面。这次见了裴伯伯才知原来燕伯伯便是大名鼎鼎的顾雁迟,只是……”他忽似有些难以措辞,顿了片刻方道,“别人都说你出卖兄弟,我是不信的。”他回头指指地上的秋往事,“卢烈洲有多强我没福气见识,可死在她手上,我不奇怪。”说着忽然一怔,蓦地回过头瞪着顾雁迟,结结巴巴道,“你、你……难道是你把她弄成这样?雁伯伯,卢烈洲的事有我寻她了结,不必旁人插手。”
顾雁迟不由苦笑,一回头只见神箭营已行进到了二三里外,更是心乱如麻,重重叹道:“唉,覆舟,我听说你投了裴公,带兵入燎邦,还想着寻机会见你一面,把你劝回去,谁知……唉,你怎地连个旗号都不打?你可知道现在、现在……”
“朱丹赤那几个非说卢烈洲举过的铁山卫大旗不能和秋往事的旗并排摆着,宁可不打。”米覆舟顺着他视线往东北望去,顿时面色一紧,急道,“是了,这拨人哪儿冒出来的?我们好容易收拾了底下这拨,真没劲头再来一阵了。我就是上来找她拿主意的,可她……”
顾雁迟无奈地摇头,轻叹道:“你别急,李将军自有安排。”
米覆舟回头望向李烬之,这才认出他来,低呼道:“唔,你不就是她……”
“不是我是谁。”李烬之专注地盯着神箭营的动向,拇指“铮铮”地拨着弓弦,微微笑道,“现在顾先生是希望我射中还是射不中?”
顾雁迟退到一边,苦笑道:“此番是我一败涂地,无话可说,李将军放手施为吧。”
米覆舟听他似是早有打算,忙问:“你有办法?”眼角瞟到南面山头上黑压压的人马,顿时大喜,叫道,“哈,原来有援兵,那便不愁了!”
“用不着他们。”李烬之转头望向他,“只要你帮我个忙便成。”
米覆舟立刻拍胸脯道:“说吧!”
李烬之道:“你先下去问问阿宿,看他身上可有伤药,有多少都让他给我拿上来。再看看有瑕伤势怎样,若还能支撑,你便陪她到四百步外等着,让她若听到我说话,便照样转达给燎军;若是支撑不了,你便找二十个人,二十步一个,从这儿排到四百步外,一样等着传话。”
米覆舟满头雾水,可见他神情沉肃,还是应了一声,当即一溜烟去了。片刻之后,重又一阵风般卷回,放下背上的王宿,喘着气道:“季姑娘那箭头卡在肋间,没穿进去,流了点血,已包妥了,没啥大碍,我这便带她去了。”
李烬之嘱他一句照顾好季有瑕,便回过头,见王宿正急着要把秋往事扶起来,忙按住他道:“她不宜乱动,你身上可有定枢丸、固尘丸、济生丹一类?有什么都先给她灌一点。不必硬塞,只要放进嘴里,她自己会咽。”
王宿霍地抬头,满眼冒火,狠狠看看顾雁迟又看看他,重重“哼”了一声,扭过头自怀中掏出几个瓶罐,倒了一小把药丸小心翼翼地一颗颗送入她口内,见她果然药一入口便会皱着眉拼命咽下,起伏的胸膛才略微平稳。
李烬之见她吃了药,也稍稍放下心,回头望向东北,只见旌旗展动,衣甲鲜明,已至里许之外,眼看便要至四百步范围,米覆舟也已护着季有瑕在一处茂密的草丛中伏好,距离军阵不过百步之遥。
他寻了处平坦踏实地面,双脚前后分开,侧身而立,左手托弓,右手拈了一支箭,剩余两支直直插在地面,恰好垂手便能够到。
山坡上似是忽然安静下来,连细密的雨声也仿佛远去。顾雁迟一时也忘了纷繁的事端,屏息望着李烬之。只见他眼中蓦地精光一闪,右腿跨后,膝盖弯曲,左腿压直,稳稳架个弓步,上身微微后仰,左手如托山岳,右手搭箭上弦,顺势开弓成满,箭尖遥指天空。
顾雁迟见他姿势竟是要抛射,不由吃了一惊。抛射并不如平射般独独倚仗弦力,而是尽量将箭射高射远,借着本身重量靠下坠之力伤人,虽能及远,却难以取准,多半是大军列阵万箭齐发时以量取胜,却从无人会在有目的的射杀中使用。
一圈心思尚未转完,李烬之的第一箭已毫无犹疑地发了出去,带着尖锐的呼啸刺破雨幕,直往燎军阵中飞去。
米覆舟与季有瑕借着草丛掩蔽低低伏在阵前数十步处,正暗自嘀咕李烬之玩的不知什么花样,陡听一阵破空声划过头顶,忍不住伸长脖子一看,只见一支漆黑的箭矢疾掠而过,所落之处正对着中军大纛,然而略扫一眼,便觉箭矢稍有偏离,绝射不中高头大马上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米狐尝。
米覆舟盯着箭矢,讶然道:“李烬之就想出来这招?这哪能射得到!”
语声未落,箭矢已冲着米狐尝身边一名亲卫落去。众人未想到会有箭射来,皆吃了一惊,待见箭矢去势显然射不中米狐尝才松一口气。那名亲卫觑着来箭,轻轻侧身,正欲举刀去格,哪知箭矢忽地向边上一偏,竟在空中生生改了方向,似被什么力量牵引着,飞快地往米狐尝右肋刺去。他大惊失色,再欲格挡已来不及,慌忙猛力一拉米狐尝,拽得他向后一倒,直跌下马背。
米覆舟本已料定那一箭绝射不中,哪知却忽见米狐尝的身影自马背上消失,紧跟着便听一阵惊呼,似是起了不小的混乱。他大吃一惊,偏偏隔着大队人马看不清中军情形,急得直摇着季有瑕肩膀问道:“你看见了么?你看见了么?”
季有瑕被他晃得伤口生疼,忙歪着肩头自他手下脱出,白着脸答道:“我也不大清楚,那箭好像拐了弯,差点就射着了。”
“拐弯?”米覆舟惊呼一声,自己也吓了一跳,好在前排燎兵也忙着关心中军动静,无人留意。他吞口唾沫,压低嗓子道,“难道你们在神箭营里还安插了自在士?”
“没有啊。”季有瑕显然也觉疑惑,“自在法枢力最纯,附近若有我不会察觉不到的。”
米覆舟还欲再问,忽见她扭头望向南面,忙跟着转头一看,只见一道黑影又自山头上射出,高高地没入天幕,一晃眼间又向着这边滑坠而来。
燎兵中军犹自手忙脚乱。米狐尝骤然坠马,后排兵士毫无防备,险些不曾将他踏与蹄下,慌忙死命勒马避让,仓猝之间互相挤碰,惹得战马倔强地挣扎起来,霎时更见混乱。米狐尝自己也尚未明白发生何事,抱着脑袋在地上狼狈地躲着马蹄,不住破口大骂。周围兵士唯恐踩着了他,纷纷尽量往远处躲避,一时倒在他身边腾出一片空地来。
正当众人稳住了马欲下去扶他起来,忽听前排一片惊呼。众人慌忙回头,只来得及看见又一支箭矢自头顶掠过,直往圈中那片空地落去。众人拦阻不及,正欲骇叫出声,却见箭尖所指并未对准米狐尝,而是对着他身侧两三尺处的空地。众人吁出一口气,正欲拿着盾牌下马,准备护卫他迎接下一次攻击,却只听一声尖叫,紧跟着铿然一响,却见先前那名扯了米狐尝下马的亲兵霍然拔出弯刀往那箭矢掷去,却掷了个空,打着旋“嚓”一声没入泥地。而那箭矢竟忽似生了眼睛,向侧面一偏,直盯着米狐尝后背而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箭矢射中米狐尝右背,竟似毫无阻力般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坚韧的千层甲,自他右肋直贯而过,又“噗”一声穿透前甲,深深没入土中,将他死死钉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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