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烬之愕然望着秋往事,眼中有疑惑、有紧张、却也有几分莫名的释然。片刻之后,表情渐渐放松,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冲她微微一笑,起身推着轮椅一言不发地往木屋走去。秋往事也不发问,静静地任他推回屋中。李烬之将她在炕上安顿好,替她换过药,又张罗些粥点用过,才在炕边坐定,平静地问道:“怀风说了什么?”
秋往事静静直视着他,一字一句道:“她说,李烬之不是李谨之。”
李烬之眼神一跳,饶是已有准备,仍不免胸中一紧,一时说不出话来。秋往事轻轻一笑,接着道:“当时四姐也在,我直觉不对,没容她说完就先下手杀了。”
李烬之低了低头,暗吸一口气,定下心神,抬头沉声道:“李谨之的确不是我,他是我的伴读。”
秋往事心下一阵狂跳,虽早已多少猜到,听他亲口证实,却仍是心头巨震,脑中涌出万千头绪,直乱得一片空白。
李烬之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不免紧张起来,忽听她幽幽地叹了一声,不由心下一紧,忙绷着声音道:“往事,我……”
秋往事摇摇头,遗憾地望着他,怅然道:“太子比照一等碧落爵禄,我好容易要升二品了,结果又被你爬到头上去啦。”
李烬之一愣,怔怔望了她片刻,忽觉心下一热,整个人顿时放松下来,“嗤”地笑道:“胡扯什么,我多赚些养你不好么。”
秋往事嬉笑着,忽又皱起眉来,歪着头思索片刻,讪讪瞟他一眼,干笑着道:“五哥,对不住,我山野丫头,不闻国事,你是叫江、江什么来着?”
“江桓。”李烬之目色一深,淡淡笑道,“这个名字世上只怕也没多少人记得了,你也只记得我无论如何总还是你五哥便好。”
“这怎么行。”秋往事一面喃喃念着“江桓”二字,一面摇头道,“你迟早要用回这名字的。”
李烬之微微一顿,神色渐渐严肃起来,沉声问道:“往事,你真的没有怨言么?”
“我当然有啊。”秋往事轻轻一笑,眉目低敛,“我不想成天勾心斗角算计人又提防着被人算计;不想对日日相见的人藏着掖着没法坦诚以待;不想看着并肩为战的兄弟为一个欺瞒他们的人卖命;有朝一日或许要和四姐六哥刀枪相对,更是想都不愿去想。可是,”她抬起头,目光清透,神色坦然,“五哥,当日在须弥山吊在崖上生死一线的时候,我只是不甘心就这样再也见不到你才撑下来的,既然我那时没有放弃,就更不会在这个时候松手。你身份如此,由不得拣择,就算不想走这条路,无论敌友恐怕也都不能答应。既然如此,这也便是我要走的路。”
李烬之定定地望着她,眼神轻柔,双眉压得很低,面色少见的踏实轻松。他低低一叹,轻声道:“我甫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那时江栾,也就是如今的皇上,我的异母大哥,正传出有不臣之举,和先皇闹得很僵。他原本就不受宠,他生母长信皇后在时还好些,后来长信皇后猝死,先皇的态度愈加恶劣,不仅对他倍加打压,还在长信皇后丧期未满之时便娶了我母后,一年后生下我,立刻便立了太子。江栾如何能够甘心,自然处处使绊子,生了许多事端。因此我从小就被母后藏在深宫,鲜有机会出门,即便场面上的事也是能推就推,先皇对我也并不重视,不闻不问,因此我虽名为太子,在宫里却像不存在一般。那时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只有谨之一个玩伴有时带来些外头的消息,每日读书习武,不闻世事,心心念念只想着将来做个好皇帝。可后来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江栾宫变,血洗皇室。我被几名老臣安排,与谨之互换身份趁乱逃出,从此便以李烬之的名字寄在四姐门下。那一日我眼看着谨之的爹以人我法强行抽换了我俩灵枢内所封枢力,又在我面前亲手杀了他,毁去容貌,随后自尽身亡。从那时起,我便知道我这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天下江山我可以不要,这些为我流的血我却不能当作没看见。我这个太子,实在什么都没做过,之前也没多少人在意我,倒是‘死’了之后,忽然冒出一大片太子党。这些人固然是各有打算,谈不上一心为我,可我既然背了他们的身家性命,便不能不为他们拼命。这江山我会亲手夺回来,那是我应得的东西,也是我不能不背负的东西。”
秋往事默默听着,平静地点了点头,抬眼望着他,肃容问道:“五哥,我只问你一句,你是不是无论如何,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坐上那个位置?”
李烬之断然摇头,灼灼注视着她,沉声道:“不是。我有不能不尽的责任,却也有决不愿放弃的东西。”
秋往事默然片刻,忽地释然一笑,轻松地点点头道:“那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其实凭你的身份,只要操作得宜,未必会和容府起多大冲突。大哥现在仍是打的拥护正统的牌,对朝廷不即不离,对太子党也暧昧不清,你若是寻个恰当的机会当着天下人面前公开真相,只说大哥为保全你,多年来替你隐瞒身份,实则一直奉你为主,大大有功,他难道还能当场反驳?恐怕也只有吞了这哑巴亏吧。”
“不错,我正是这样打算,只要好好安排,或许甚至不必流什么血。”李烬之笑道,“具体计划我到时慢慢告诉你,你不必多操心。”
秋往事笑着点点头,神色虽是泰然,心下却终不免有些沉重,情知事情恐怕无法如此顺利。正欲换个轻松话题,忽又想起一事,登时心下一凛,忙道:“是了五哥,宋怀风的事不简单,听她当日所言,似乎背后有人怂恿挑拨。我在她房里搜到几封无字密书,可惜都泡在须弥山了。她从哪里得知你的身份,这点关系大局,你要记得好好查查。”她语调一沉,低声道,“这个人,连那样一个单纯女子的一点痴心都拿来如此利用,未免太过狠辣。将来你起事之时,至少这一滴血,只怕是不能省了。”
李烬之目光一冷,默然思忖片刻,缓缓点了点头。
穗河边的小山包上一片死寂。天边云层堆叠,厚重得仿佛凝固。风劲力吹着,却仍是卷不走越来越沉重的窒闷。
裴初面色铁青地瞪着身前一滩烂泥般软软跪跌在地的人,蓦然一声冷哼,大喝道:“老子还没死呢,变得哪门子天!”
那人被他吼得心神一震,倒清醒了几分,忙振振精神,跪直身体道:“臣失言。”
裴初一挥手命他起来,沉声问道:“黄宗,到底出了什么事,说明白。”
黄宗添添嘴唇,深吸一口气,哑声道:“一月二十七那晚,忽然传来青陵城守将刘乐书叛乱的消息。青陵是风都门户,朝中自然大震,立刻尽招文武议事。西城督尉陶端、文书令简博呈、钧枢府司检赵景升等几人各有说辞,不曾到场。我们开始也没介意,哪知议到一半,陶端忽然领兵围了宫城,说要什么讨逆贼,迎正统。朝中大哗,立刻命宫内禁军死守,一面放出赤烟箭招东南北三面守军来救。哪知久等不至,我觉得不妥,便领了一队精锐趁夜突围出来,才知已有一路青陵精兵从西门进了城。城内守军始料不及,折损了大半,剩下的散的散,降的降。城内谣言满天飞,说什么显军兵败、皇上战死、风洲沦陷,乱得一锅粥。赵景升占了钧枢府,和简博呈一起压着一干官吏不敢擅动。我见城内已不可为,便连夜冲杀出城,四处求援,可一无兵权,二无令符,各地守将未得确证也不敢擅动。我怕拖延误事,便昼夜赶来报信。望皇上速做决断!”
裴初越听面色越是阴沉,咬牙道:“刘乐书、陶端、赵景升、简博呈,这几个都是当日风洲旧族,未及随靖室南迁。我南下时,他们忙不迭地来投诚,我就说这等人靠不住,雁迟却执意要用,哈,果然有今日!”
裴节忙道:“这几个都是累世旧族,在当地颇有些名望,我们在风洲根基全无,顾大人当日如此安排也是为安民心。何况这几人都是当日风都宫变时站错队的,一直不受靖室重用,连南迁都没带着,我们倒委以重任,授以要职,于情于理,都不应心向靖室,居然会有今日之变,实在难以想象。”
“事情都出来了,还用得着想象?不必管他们什么心思,总之我们非回风都不可了。”裴初斜瞟他一眼,冷声道,“阿节,我复你原职,退兵一事,你来安排。”
裴节大吃一惊,睁大了眼,讶道:“父皇,你、那你……”
“我自有事做。”裴初抬手打断他的话,回身两步遥望天际绵延的苍鹭岭,眼神忽然变得凌厉,“江一望以为这样就能玩死我?哼,谁死谁活,还未可知呢!”
王宿带着季有瑕回到济城,立刻兴冲冲直奔城守府衙。一进书房,便见江一望懒懒地靠在宽大的温凉椅内,面前桌案上摊开着数封文书。王宿一见边上黑底红边的竹皮信封,登时眼中一亮,连招呼也未及打便奔上前一把抓过桌上书信,一面飞快扫着一面兴奋地问道:“紧急军报,可是裴初这老小子退兵了?”
江一望大笑起来,一振衣袖起身:“你小子一来能顶三盆炭火,燎得这椅子都坐不住人。”
王宿讪讪一笑,季有瑕忙扯着他端端正正行过礼,唤道:“见过大哥。”
“自家人何必拘礼。”江一望摆摆手,拉起她手引她到椅内坐下,“有瑕怕冷,坐这儿暖和。”
椅子底座同脚踏靠背扶手皆中空连通,内置炭火,椅上又铺裘毡,季有瑕一坐便觉和暖非常,知道是江一望的主座,慌忙辞让。江一望只按着她,笑道:“我记得第一回见你,你便和我同挤一张椅子,怎么如今倒生分了。”
季有瑕红了脸,小声道:“那时年纪小,不懂事,大哥莫怪。”
江一望朗声大笑,拍拍她肩膀示意她安坐,这才转向王宿道:“若裴初退兵,我还会坐在这儿?不过也快了,风都内乱,他后院起火,这下是想不退也不行了。”
王宿刚念完军报,兴奋地满面生辉,立刻上前一躬身道:“大哥,小弟请战!”
江一望斜睨着他,摇头啧啧笑道:“放着有瑕在这儿,你倒一回来就忙着请战?”
王宿抬眼一瞟季有瑕,低下头笑眯眯道:“来日方长嘛,反正大哥都给了话,她这次回来,便让咱们……嘿嘿。”
江一望大笑道:“你小子是想着赶在成婚前立趟大功风风光光娶人进门吧?也好,我带上你就是。”
王宿喜笑颜开,用力应了声“是”,忽又一怔,讶道:“带上我?大哥莫非打算亲自去?”
江一望背负双手,踌躇满志地微微笑道:“裴初也算个人物,我去送他一程,岂不应该。”
王宿眼神一动,问道:“大哥想一战灭裴初?”
江一望斜瞟他一眼,反问:“你不想?”
“自然想!”王宿不甘地重重一捶掌,“可五哥特地叮嘱,说裴初根底尚在,未可轻侮,取他性命不急于一时,还是先缠着他,掏了他老巢再说。”
江一望眉梢一挑,淡淡问道:“哦?你去过须弥山了?七妹可好些了?”
王宿点头,答道:“小七没什么大碍了,就是骨头还没长好,下不得地,五哥打算再过些日子便带她回秦夏。他们说多谢大哥送去的药。”
江一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五弟怎么说?”
王宿答道:“五哥说咱们全力与裴初相拼,万一朝廷兵马夺了风都,靖室不免声势大震。他们毕竟是天下正统,咱们也还奉他们为主,他们声威一振,咱们便不好动弹了。因此咱们的重点还是应当放在风都,能夺就夺,若是不行,宁可仍旧放裴初回去占着。”
江一望低着头来回踱了几步,挥挥手道:“五弟毕竟不在前线,有些情况未必清楚。风都固然紧要,可清明水军已经开拔,不日应当便有战报传来。朝廷兵马有多少战力?慢说他们未必抢得过咱们,就算真的先一步进了风都,也未必有什么不好。这次朝廷出兵可是临风公主主持,若一战成功,她在朝中声势大长,卫昭的日子便不好过。”他似笑非笑地一勾嘴角,淡淡道,“这一点,五弟或者不曾虑到。”
王宿微一皱眉,说道:“风洲布防向来以东南为重,西边松懈,风都这头起事看来又是呼应着朝廷,我们纵然兵精能战,却未必有他们的天时人和,谁先进风都,真不好说。再者说,卫昭这段日子同咱们过不去,无非因为小七下落不明。如今她回来了,卫昭自然还是向着咱们。临风公主倒是同我们瓜葛不深,不过以利而合,一旦挤到卫昭,她一家独大,未必还对咱们有好脸色。何况她也是皇室正脉,如此积极参政,恐怕对大位也不是没有想法,届时没准还是咱们一大阻力,大哥真的决意舍卫昭而选她?”
“你小子倒也长见识了,知道往幕后着眼了。”江一望赞赏地笑道,“只是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卫昭是什么人?奸佞小人,国之大害,千夫所指的罪人!我们同他保持关系始终是权宜之计,迟早也要一刀两断。现在有临风公主这条线,正好趁机同他撇清,何乐而不为?至于临风公主,固然是有些心思,可卫昭也不是好招惹的,真逼急了,免不了一场大乱,这里头就大有我们作为的余地。再有,裴初若死,北方必然又是群雄并起的乱斗之局,这场面,朝廷能有本事应付?北方不定,他们就算迁回风都也坐不安稳,到那时候,除了我们,他们又还能仰仗谁?”
王宿皱着眉左思右想,苦恼地叹道:“唉,好像也有道理。”
江一望大笑道:“好了,五弟人都没来,也不过随口一说,你别被他搅糊涂了。行军作战,五弟在行,可宫廷权谋就未必是他所长。若天下当真成了朝廷和容府两家相持,咱们今后只怕便要多唱文戏。五弟自己不擅这个,便不希望局面变成这样,实在是多虑了。今后你也多学着点,有事多问问你二哥。至于这次,我先前也同大家议过了,裴初要撤,军心必然不稳,咱们便赶在他后撤前大举压上。今晚拔营,明日便渡河,一举歼灭裴初!你现在报名还能做个先锋,若是迟了,可就没份了。”
王宿听得如此,便也不再迟疑,当下讨了令符,安顿了季有瑕,便风风火火下军营准备起来。
虽然已是二月,紧靠着北方荒漠的融北地区却仍不见丝毫回暖之像。赤水河两侧的山峰上覆着厚厚的积雪,白晃晃地映着月光,照得深夜的天空亮朦朦地泛着清光,倒比白日更觉纤毫毕现。
顾雁迟孤身一人默默地在营地里走着。说是营地,也只有零星几顶简陋的营帐,大多士兵只能围着篝火,抱成一团和衣而卧。木柴也要节省,偌大的营地只生了数十堆火,几千人只能轮流到火边休息,没睡的人便在外圈跺着脚踱来踱去。有人说,有人笑,声音却不知怎的空空洞洞,没有半分热度。
一名看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兵士守在寨门边,怀里抱着长枪,歪歪地倚在木栏上垂头睡着,瘦削的脸上一片平静。顾雁迟知道他不会再醒来了。无粮无草地被困一个多月,连雪下的草根都已被掘得干干净净。渴了喝融雪,饿了吞冻雪,如今放眼望去光秃秃的一片,连雪,都已所剩不多了。每一夜都有人在睡梦中死去,每一夜都有人悄悄地翻过木栅投奔敌军,每一夜都有人跪在他面前哭着恳求:“大人,降了吧。”
一阵风吹过,寒意透过肌肤直渗到骨子里,连心脏的每一下跳动都似能抖落一地冰碴。顾雁迟轻轻仰起头,几不可闻地微微一叹,正欲转身回帐,却忽然瞥见一个人影匆匆向寨口走去。
那人穿着普通兵服,背影却出奇得眼熟。他心下一动,脱口叫道:“棹雪。”
杨棹雪脚步一顿,却不回头,低声道:“我非去不可,你别拦我。”
顾雁迟看看四下无人,上前问道:“你想去哪儿?”
“去找郭诚!”杨棹雪面带怒容,抬脚踢散一堆积雪,俯身揪起一株根叶俱红的小草,直直盯着他,“碧血草!这儿已进了碧血谷,已是显境了!我们几次三番拼死突围,死了多少兄弟,终于冲到这儿,郭诚倒好,竟任容府的人在他地盘上任意来去?!他不就是怨恨你在大哥面前参了他一本,把他贬到了不孤城么!好,他装聋作哑,我就亲自到他跟前去,瞧他可有本事视而不见!”
“棹雪。”顾雁迟一把拉住她,苦苦一笑,“别去了,没用。”
“还没去过,怎知没用!我不信他就不怕大哥这里没法交待!”杨棹雪抽了抽手,却甩之不脱。
“棹雪。”顾雁迟拉着她的手中有不容置疑的坚决,语气却平淡得不着一丝情绪,“棹雪,你明知道的。”
杨棹雪一怔,别过头道:“我知道什么?”
顾雁迟轻轻一叹,淡淡道:“兄弟相残,是大哥的大忌讳,阿诚胆子再大,也不敢因为私恨对我见死不救。如今容军都入了显境,他仍然不发兵,就只有一种可能。”他静静地望着杨棹雪,低声道,“这是大哥的意思。”
杨棹雪轻轻一震,咬着唇不说话,许久忽然猛一抬头,断然抽出手腕,后退一步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若是如此,我更要去!如此昏主,反了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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