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春月,风都是柔软的。
荒原往南,穿过山隙,是一片落后的小村庄,这里居住着诸夏的移民。在一处绿油油的田野边,几个孩子举着风车欢呼着从村庄的田径里窜过,大风车随风欢快地旋转着,晾晒衣服的农妇对此一笑了之,叮嘱孩子们要早点回家。
“诶?那是什么?”孩子们像是忽然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聚集起来,望着房屋后面站着的那个古怪的人影。
人影藏头露尾,孩子们一步步走向他,等走到屋子夹缝最深处时,那个人影再也无法隐藏。
那是个绿色的怪人,像是鱼一样,背上是绿色的尖锐鱼鳍,身姿矮小而佝偻,他穿着从乡村家庭偷来的破长衫,裹住了全身。它蹲在阴暗处,抱着头发着抖,一动不动。
“他是谁,好丑啊。”孩子惊讶地说。
那个怪人闻声将头从双臂中抬出,略显扁平的脸上,两边各有一只圆形的鱼眼。这居然是一只半人半鱼的怪物。
领头的孩子发出一声惊呼,脚下一顿,瞬间绊倒在地,摔了个狗吃屎。
“不要怕我……”普罗透斯小声说。
普罗透斯弯着身子慢慢走过去,绿色的大脚掌踩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缓缓前挪。孩子们被震慑,一时间反应不及,就望着他一步步走近那个摔倒的孩子。那个孩子瞪大眼睛,以为自己会被吃掉,然而出人意料地,普罗透斯温和地伸出绿色的手臂,将他扶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
可这仍然无法缓解他们的厌憎。
“怪物!你这个怪物!”孩子们大声吆喝,抓起石块向他狠狠砸去。
石头打在普罗透斯的身体上,很痛,但他心里更为痛苦。
他一直都是人类不允许的存在。他像个人,却不是人。他曾经在镜子前看过自己的样子,绿绿的,矮矮的,丑丑的,像条怪鱼,与人类不同,这也许是他沦落至此的原因。自他诞生以来,他就在被命运不断地苛待着。
然而为什么他们一直排斥她,厌恶他,他也始终有颗心,在像人类一样勃勃跳动啊!
“不要打我,别打我……”普罗透斯缩着肩,抱着头,嘶声叫喊着,同时向村庄那头跑去。
他不顾所有人异样的目光,惊讶的喊叫,一股脑向着南方逃去。
天色不知不觉暗下来了,身后追他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家,只剩他孤零零一个,普罗透斯放缓了步子,沿着马路向城市跑去。在昏暗的傍晚,他默默地向前走。
离他那天在沼泽中醒来,已经十天。
祸缠已经离去,他还记得自己变成怪兽的事情,他的心里很惶恐,在广阔的沼泽里孤独而漫无目的地晃荡着。随着春风吹入这片沼泽,他寂寞已久的心,终于无法自持,他想到城市里去,找到他的恩人。
他感到脚很难受,他的脚已经被磨破了,起了水泡。
普罗透斯决定坐在马路边歇一歇。
一辆汽车远远地驶来,然后刹车停在他身边,车是向东驶的,看来要去沿海地区,天太暗,普罗透斯看不太清封闭的窗口里面是什么,只是隐隐发觉里面似乎有不少人。
“嘿!朋友,你是要往城里去吗!”有人把头伸出车窗,大声招呼着他。
普罗透斯站起身,有些紧张又有些喜悦:“真……真的吗?可是,我没有钱啊。”
那人满面笑容,道:“不要钱,大家都是朋友嘛,一趟顺风车而已。”
“好啊。”普罗透斯欢欢喜喜地上车。
普罗透斯刚进车厢,便有人用沾了迷药的毛巾捂住他的口鼻,普罗透斯逐渐失去意识,一个大麻袋进当头罩下,几个人合力将他塞入麻袋,然后麻袋后被紧紧扎住。
“嘿嘿,这下我们发啦。”
有人点了根烟,满车厢都是烟熏火燎的气味。人类吸了口烟,笑的时候露出一嘴大黄牙,他贪婪地说,“这么罕见的怪物,放到云厝川东边的黑市里不知道能卖多少钱。”
他们相互对视,然后得意地笑了起来。此时已经是深夜。
高大的树木一直向上延伸,浓密的树林里,有四层高架桥盘旋着,而名为云厝川的河流,从树林地面,和平盘的底部穿梭流过,一直绵延向东流去。这里是云厝桥,幽御前曾经死去的地方。
高架桥的最底层,一辆汽车在驶过空无一人的道路。
“大哥,你说这个怪物能卖多少钱啊。”
“奇货可居,听说夏川家最喜欢买这种怪物,一定能卖大价钱。”
“干完这一次,钱够我们歇几个月了吧。”
车里有人声在喁喁细语,他们嘿嘿笑着,带着发大财的期望。
就在此时,车灯在暗夜里亮着,驾驶者不知为何视觉有些模糊,然而他却依旧看到了,不远处似乎有个人影直直地站在车道上,挡在车前,周围的光芒让她的身影发暗。
“那是谁?”驾驶者急踩刹车。
车骤然停在那个挡车者的身前,他狂按几下鸣笛声,烦躁地警告那个人影,然而那个挺直的纤细身影依旧一动不动。
驾驶者再也忍不住,把头伸出车窗,恶声恶气地道,“挡在这干什么,不要命了!”
暗紫色的风帽垂落,半掩住她的容颜。
“不要命?”祸缠微微侧头,有些困惑,“你说的是谁?”
暗色的身影缓缓迈步,一步一步向车走来,她举起右手,一股庞大的能量瞬间从手中释放。汽车的前盖突然被挤得凹陷一大块,坚硬的车顶骤然扭曲得凹凸不定。
“我知道了,你说的是你自己吧。”她轻声说。
汽车的外壁还在不断地扭曲,车内的空间瞬间被挤压到了极致。
“她,她是异人!”驾驶者惊骇地说:“这车要报废了,快下车,快下车!”说罢他推开车门,当先跳出汽车。
祸缠轻轻地笑了起来,似乎他们阴暗的情绪令她愉悦,“我闻到普罗透斯的味道了,他就在车上。”模糊的身影,很笃定地说道:“你们是不是骗了他呀?”
“什么普罗透斯,我们不知道!”有人斩钉截铁地说。
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下扭曲得不成形汽车,几个人合力将装着普罗透斯的麻袋搬下,藏在他们的身后,他们警惕地望着这道模糊的黑影,如临大敌。
祸缠的目光朝麻袋绕了一圈,她说:“放下那个麻袋走,不然,你们就会像这辆车一样。”
她白皙的小手轻轻一握,一声巨大的爆响从车上响起,车瞬间被掀飞,凌空翻起,重重地坠落在高架桥的另一侧。然后一撮火焰猛地腾起,在汽车的尸体上熊熊燃烧。
那些人胆战心惊地望着这一幕,知道自己碰上了铁板。云厝川是异人的都市,异人是瀛川的统治者,在瀛川有着特殊的尊崇地位,而他们只是普通人。
“我们走!”他们一咬牙,不知谁带头,弃车套住。
落荒而逃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马路的尽头。汽车已经燃烧得只剩灰黑的骨架的时候,普罗透斯终于茫然地睁眼。
麻袋已经被解开,身侧有灼热的气息,让他觉得很干,下意识地渴望着水。他的眼前一片模糊,只能依稀见一道黑影半蹲下来,一双幽静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
“恩人。”他低声呻吟。
祸缠雪白的手指轻轻按住他的额头,一股清凉的感觉传遍全身。
“普罗透斯,你不该来这里,城市太过危险。”他听见祸缠的声音空灵而飘渺,好似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似乎是他耳朵还未恢复的幻觉。他不由得甩了甩头。
“可是,我待在荒原里,那里好寂寞呀,没有人,没有声音,只有我自己,孤独一个。”普罗透斯说。
即使他本身是鱼,然而当他有人类的思维后,也同凡人一般害怕着寂寞。
祸缠沉默了,她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普罗透斯的手向前摸索,然后紧紧地抓住她暗紫色的袖子,他说:“恩人,你是世上唯一对我好的人,我想跟着你。”
她缓缓站起,指着云厝桥下那层流动的河水,清冷的声音说:“那么,普罗透斯,藏在川里吧。”
普罗透斯爬起身,他觉得全身都很渴。
“你应该很干吧?现在,你必须潜入水里了。你是鱼,应该在水里,川里没有恶人,你会好好的。”她摸了摸这孩子的头,温柔地说:“我会去看你的。”
普罗透斯点点头,他一步三回头地走到公路边。
桥不高,桥下的河水就是云厝川,月色下的水波光粼粼。
祸缠走到桥边,望着普罗透斯从公路上跳进水里,然后他的头浮出水面,感激地望着她。她对他点点头,普罗透斯一摆腿,耳边的腮活动着,他向云厝川的深处潜去。
他知道,他不会再寂寞了。
水里面有很多鱼游过,他自己也像一只鱼般徜徉在河里。
可就在这时,他忽然再次听到那个声音:“苏醒吧,苏醒吧普罗透斯……”那声音如同诅咒般缠绕着他,他惊慌地向水深处游去,想要摆脱那声音,然而它却如影随形。
“苏醒吧,苏醒吧普罗透斯……为我带来美味的食物……”
普罗透斯发出嘶叫,心里的天平缓缓倾斜,理智逐渐被兽性所掩盖,而他还在向东游。
深夜的海港,也是一片灯火辉煌。
这里是云厝川的入海口,港阔水深,即使深夜,也有各种类型的船只亮着绚丽的光芒。码头西面,沿着河岸,是一道有长长的栏杆的观景台。
一道模糊的黑影站在月色下,眺望着远处的船影。
她不自觉地摸了摸心口,一想到他,她的心口就勃勃跳动着,她还要等多久呢?
“即使一直等不到他,你也要永远等下去吗?”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
祸缠闻声转身,眼前是一位白衣少年,面貌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她望着这人,对他没有半点印象,她确定他是陌生人,心里感到很奇怪,“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跟他的事情?”
她,还是一点都记不住他,即使他们已经相遇很多次。凑舜觉得有点崩溃。她的脸盲程度已经彻底折服了他,让他心里觉得很累,就算他现在长着一张大众脸,跟她遇见那多次,她却还认不出她,这是要闹哪样。
“十天前,我还在荒原,放过了普罗透斯。”白衣少年面色微沉。
祸缠愣住,然后她像发现新大陆般望着他,逐渐惊奇地把眼睛瞪得圆圆的,“十天前……你就是那个追杀普罗透斯的人?”
敢情她还真是不知道啊。
“那些天在公园,唯一愿意跟你说话的是我。”他咬牙切齿地说。
很多时候,她会在中央公园里静静坐着,没有人发现她,只有他感觉到了她的存在,是他一直在远处凝视她,偶尔跟她说几句话,他知道她在等一个人,而那个人永远不会是他。
“一直追杀幽御前的是我;那天在歌舞伎町的剧院里,你救的是我;在南方之海俱乐部里,被你阻止我杀死幽御前也是我。”
他神思有些恍惚,低声道:“去年秋天的时候,我是在幽御前杀人的巷子里遇见你的。”
祸缠绞尽脑汁想着,模糊地记得,似乎的确有那么一天。
那天她嗅着血腥的气味,走到一条黑暗的巷子,看到了血泊中的尸体。她欣赏着尸体,在她沉迷于黑暗之中时,有人来了,她便消失。她从没想过,来的人是他。
她越回忆,越震惊。
是什么时候,她的生命中走进这么一个人,而她却全然不觉?
沉默笼罩了他们,她呆望着他半晌,似乎想说什么:“你……”
“噔——”突然之间,城市拉响了警笛,强烈而刺耳的声音,充斥整个云厝川东区。一个女声开始广播:“怪兽正从云厝川北下,请东区居民迅速前往避难所……”
祸缠的脸色骤然苍白,她猛地转头望向云厝川的方向,失声道:“普罗透斯!”
“舜,向东四百米,有怪兽从云厝川里往海港方向游动,预计五分钟后到达海岸的UTA天空城。”浅见琉璃甜美而不失冷静的声音传入蓝牙,“根据可靠消息,UTA基地有装配加农炮。他们的计划大概率是等怪兽到达射击范围时将其杀死。”
“我知道了。”凑舜回答。
他的眼神骤然锋利,像是白色的刀刃,那眼神分外熟悉,让她有些发怔,他锐利的眼光望向东方,说:“普罗透斯又发狂了,不要去天空城,那里太危险……不要去。”
“那你呢?”她怔怔问。
“我……”凑舜顿时语塞,他沉默半晌道:“你不用管我……”
普罗透斯很快就会到达加农炮的设计范围,他必须在此之前将它截住,想要保它的小命,必须在加农炮射击之前将它打倒。
凑舜匆匆交代几句,转身向远方奔去。
白影如风般向远处消失,祸缠下意识地迈步,跟着他。
她心中很好奇。踏着轻巧的脚步,她跟随着那道白影,一直向东,几个眨眼就奔到码头。集装箱排列着,稳固地蹲在岸上。因为怪兽的靠近,这里已经悄无人烟。
“嗒。”似乎有什么在匆匆奔跑中,从白影的身上掉下,发出细微的声音。
祸缠在那个掉落的东西前停下脚步,她捡起那个东西,发现那是光学模拟器。她有些困惑地抬头望了望那个白影,远处那道白影闪身躲入一个集装箱后,身影不见了。
她缓步向前走去。
当她转过集装箱那一刻,强烈的白色光芒充溢眼睛。她第一眼便望见,在强光中,隐隐捕捉到一个隐约的轮廓。那是一个持拿着剑的人形,身形说不出得熟悉。
那道光迅速向天空飞去,集装箱后已经空无一人。
祸缠放下遮挡强光的暗紫色袖子,眼睛震惊地睁大,她的心中忽然隐约冒出一个荒谬的念头,可它一闪而逝,她并不能抓住。
东京港,暗夜下红枬缠绕的UTA天空城上,一道长长的炮口缓缓挪移位置,向下对准云厝川的河面。
云厝川两岸,城市的人造光寂静地闪烁着,这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一道白色光芒从天空降临,坠落在河面上,一个巨大的白色人影腿部陷入河中,然后他缓缓站起。当白光消散,莫斐斯腰部的晶大眼在黑夜中闪着彩色的光芒。
他挡在炮口前,拦截在普罗透斯前往入海口的河道上。一声婴儿的啼哭声,从河深处传出。
绿色的背鳍,缓慢地从河面付出,一条巨大的绿色尾巴,在水中拨动着。怪兽从水中伸头,示威般地露出一排巨大的利齿,利齿上还残余着一些小鱼碎尸的残渣。
绿鳞鱼尾播水向莫斐斯拍去,想要拍走这个阻断入海它道路的障碍物。
莫斐斯却骤然跃起,悬浮在半空中。他的身体忽然泛起金色的光芒,身上的晶石组织也一片金光。他的手抬起,一抹金光在手中凝聚,星光流传,他推出,那朵金芒便倾泻而下,流入普罗透斯的身体中。
又是回溯银河星光。
婴儿的哭声停止,普罗透斯的身形逐渐缩小,它很快化为人形,沉入水中,消失不见。
一场即将来临的风波,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化解。
莫斐斯悬浮在河面上空,强烈的光再次掩住身形,他化成一道白光,向海港的方向坠落而去。
祸缠扶着栏杆,眺望向远方的河面,当那片白光落在海港的观景台上时,她耐住内心的颤抖,一步步向着那道光芒走去。
那道光里的人影,背对着她,他抬手将那柄白色的剑,封入虚空的鞘里。
“是你吗……”她轻轻问。
他闻声转身,光渐渐消失,他的脸出现在黑夜里。
啪!这一刻,祸缠手中的光学模拟器,不自觉地掉落在地。
他的眸子像是闪着七彩光芒的宝钻,在黑夜里亮着彩色的光芒,每个角度的颜色都不同,每个角度,都有不同的神情。他完美五官的每一个棱角,都是那么的熟悉,好似在她的记忆里温习了千万遍,是他!的确是他!
她的泪水划过脸庞,手捂住了心口,内心强烈地呼喊着,疯狂的喜悦,淹没了千年积累的痛楚。
凑舜转过身,一眼望见观景台下,那个黑夜里的少女。
她依旧怔怔地站着,身姿模糊不清,他心里却有奇怪的感觉和冲动,这促使他快步向她走去。
他每向前走一步,她的身影就清晰一分。
她的衣裙精致而华丽,华丽而梦幻,像是一场幻魅的梦境。暗紫色的衣袍,紫色的琉璃珠缀在腰饰与披肩上,在夜风中荡起摇晃,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她的宽而长的袖上,坠着紫色的婉约的柔纱,像是披帛般垂在裙间。
她的裙袍上绘着白色纹路,绘的是雪白的猛狮图案。
她的容颜很清丽,肌肤像是雪。她的眼瞳像是夜晚般的黑,像是点了墨,蒙上一层薄薄的水光。她的发散落在肩上,像是黑色的柔滑的丝缎。她的身姿窈窕又纤细,甚至有些单薄,紫色的披纱迎着夜风像是蒲柳般摇摆不定。
凑舜终于能看清她。
他望见她脚下的光学模拟器,才骤然发觉自己真容暴露。一时间他愣住,心里想,她发现了,她发现他就是那个被全网黑的影帝凑舜。可是她一个连见了无数次面都记不住他脸的人,会知道凑舜是谁吗?
祸缠像是涌泉一样的眼睛又流出泪水,晶莹而令人心疼。
他驻足在她面前,他无奈地叹息,抬手拭去她的眼泪,低声道:“怎么了,怎么又哭了……”
他察觉她在轻轻颤抖,仿佛有什么激烈而正在压抑的情绪,他听见她柔美的声音,带着哽咽的语气:“一千年了……”
“我终于找到你了……”
祸缠扑进他怀里,紧紧地靠着他,像是抱住她的生命。而凑舜一时手足无措,想了很久,才缓缓地搂住这位伤心的少女,只是她的话,又令他心生茫然。她在他怀里哭着说:“你为什么忽然要走,你晓不晓得,我等你很久,你都没有回来。”
凑舜抬起茫然的脸,一时间不知说什么。
她抬头,泪眼朦胧地说,“你就是刚才那个人,对吗?我还真傻,还一直要找你——原来,你一直在我身边。”
“你在说什么?”他喃喃。
祸缠抽回自己,用手擦去眼泪,她说:“我一直说的那个人是你。”
她抬起头,她的瞳子很亮,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是你在一千年前在森林里救了我,那天下了雪,我还记得那天你一身白色。在我很小的时候,是你一直陪着我,是你啊!”
“你说什么……”
凑舜的脸色忽然变得很灰败,他的脸失去了血色,木然站在原处。
他从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救了她,也不记得他曾经见过她。他只知道,他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幽御前杀人的黑暗巷子里,而不是雪天的森林。只有一种可能,她错把他当做了她要找的人。
原来,他在她眼里,只是一个替身。
“是你认错人了。”
他眼里闪过一抹痛苦,猛地将她推开,转身,白衣的影子向着远处纷杂的城市走去。
“你不要走!”身后传来她着急的喊声,可他心里很乱,带着隐隐的痛意,他没有回头,反而逃也似的离去。
她的喊声渐渐变得微弱,不知不觉,他与她渐渐隔得远了。
他满心都是痛楚和沮丧,失魂落魄地行走在城市里,仰头望着这片满是人造光的城市,那么繁华又虚假,像是一个麻|痹他的谎言。她会自行离开的吧,他只能麻木地这么想着。
海风缓缓拂过,在她心底吹出一抹凉。祸缠失落地站在空无一人的栏杆旁,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失态,为什么说她认错人了。
“我……不会认错人的……”她轻声说。她怎么可能认错他呢?
今夜的风有些空寂,有些冷,河水一片黑色,夜幕也一片黑色。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要去往何方,她寻了一千年就是要找她,现在她找到他了,他又不要她。她又该如何呢?
她不知道他是谁,叫什么,又要去往哪里,她只能等着他回来。
风很冷,她静静站了很久,久到冻得没有感觉,然后她抱着裹着薄薄长袖的双臂,倚着栏杆逐渐委顿下来,然后把头埋入双臂,在冷风中说蜷成一团。
“你会回来吗?”她默默想。
一道绿色的影子一直远远地望着他们,此时它顺着河水向她游去,它像是鱼,从海水里深处绿色的蹼,紧接着探出绿色的头颅,浮在水面上。
他悄悄地游近了栏杆,祸缠蜷在一起的伤心姿态他心中很不安。他小声问:“恩人,你怎么了……”
祸缠闻声缓缓抬起头,她的眼神失去颜色,黑黝黝的没有光亮,她低声说:“普罗透斯,我找到了我一直要找的人,可是他却不要我了。”
普罗透斯刚才已经远远地望见了一切,他想她说的是那个城市管理人。
“你要等他吗?那我陪着你,恩人,你心里一定不好受。”普罗透斯对她说。他怎么会在她伤心的时候弃他而去呢?只是,普罗透斯抬起头,望着黑漆漆的天空,风的气息很湿润,恐怕是要下雨了呢,他忧心地想。
她一直保持着蜷缩的姿态,坐在栏杆边,沉默地等待着。
可很快,天空下起绵绵的雨,初始只是一滴,两滴,后来很快变得急促起来,很快就打得普罗透斯抬不起头来,入海口的河面满是雨水坠落时的涟漪。
“恩人,下雨了,你还是躲躲吧。”普罗透斯隔着栏杆,着急地劝慰她。
她的紫裙很快都湿润了,黑发在雨中紧紧地贴着脸颊,雨水从面上落下,但她却没有动。
“不行。”她执着得惊人,摇了摇头,“我一定要在这里等。我若离开了,他回来的时候找不到我该怎么办?”
雨急促得普罗透斯心里也很着急,可他再没有说什么。
祸缠侧过头,望着浮在水面的绿色的怪物,轻声道:“普罗透斯,很晚了,你不用在这里一直陪我。”
普罗透斯低低道:“那个人,对恩人来说,很重要吗?”
祸缠抬头望着不尽的雨帘,沉默良久没有回答,在普罗透斯失望地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她却忽然轻声道:“普罗透斯,你有没有即使倾尽一生,也要守护的人呢?”
她伸出手,指尖在雨中凝聚出一只散发幽蓝光芒的蜻蜓。
它在雨中翩翩飞舞,然后它飞向普罗透斯,停在他的肩头,振动着薄薄的羽翼。
“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你也会遇见,自己想要守护的人。”
骤雨打着水面,普罗透斯听见祸缠温柔的声音:“到那时,你便知晓,其实自己一生为他受到的苦楚,都是值得的,即便这些苦,只换来他的一次回眸。”
“……”普罗透斯从肩头取下那只蜻蜓,蜻蜓化作蓝色的幽光,停驻在他的手心中。
他收手,将它紧紧握住,像是握住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雨一直下,一直下,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场雨,浸润了他们满心的伤痕。剩下几幕拍完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是中场休息的时候了,工作人员三五成群拿着盒饭吃着。
凑舜坐在棚子里,戴上蓝牙,一道蓝色的半透明屏展开在眼前,他开始上网,并且罕见地打开inno,查看黑粉的情况。
他的粉丝基数毕竟还是大,一些真正亲近他的粉丝已经自发地组织起来,开始抵制黑粉,他的inno最近清净了很多,每当有黑子发声,就有粉丝自动举报,并主动为凑舜澄清。
这大多数他的替身楠本佑也的功劳。
楠本管理着凑舜的inno账号,因为川泽不喜欢搞那些东西,于是楠本上阵。
最近楠本辛勤耕耘,他想方设法地帮凑舜澄清黑料,他还搞好了粉丝和后援会,开了反黑站,招募了几个唯粉管理,每日寻找污蔑侮辱他的黑子组织大家举报,免得垃圾黑料四处扩散。他又组织粉丝辟谣,才有了今日的成果。
不仅是楠本,就连川泽也行动起来。
最初川泽是看不起这次风波的,但是琉璃站了出来,痛斥川泽一时的无知。大群大群黑粉的攻讦是影响形象的事情,那段时间有很多人撤回了对凑舜的邀请函。川泽很快意识到这种极端的情况,影响了秘密组织的收入,会产生资金问题,因此他快速振作起来,开始进行暗中操作的日常。
自从琉璃那天的一番辟谣,川泽就抓住时机,开始采取行动。
首先是一位颇有粉丝的年轻演员,在inno上发言,首先支持琉璃的辟谣,声称原来很多谣言都是假的。
紧接着,不少圈内人开始参与对凑舜的辟谣,拍广告的导演更是一力证明凑舜的谦和,不曾耍大牌。佐藤导演作为凑舜的死忠粉,更是力排众议,尽全力树立凑舜的形象,他发了凑舜的相关视频,让大家更了解凑舜这个人。
在川泽或明或暗的发动下,各大明星开始为凑舜说话,并对黑粉持续的咒骂表示谴责,同时有不少明星开始自发约束自己的粉丝。其他各圈的名人同样陆续对此事发表了态度,表示对凑舜的支持。
有的人是因为跟川泽有旧,有的是被川泽抓住小辫子,有的是欠了川泽人情,也有部分人是真的觉得凑舜不错。
不仅是跟川泽有交情的,甚至跟川泽无关,只是看不下去的名人,或者是被此事干扰了生活秩序的名人也发声了,他们一致证明凑舜是个出色的年轻人,太多黑料都是捏造。
inno很多人都组成了抗黑人民统一战线,当人群开始共同发声的时候,力量往往排山倒海。
川泽还沟通了很多公众号,那些公众号收钱办事,文章发得很是不错。再加上楠本开始致力于控评和组织粉丝,凑舜的粉丝更是挺直了腰杆,一直以inno为战场,为爱豆进行持续抗战。
阳光普照之下,再无黑子藏身之处。
全网黑凑舜的潮流随着每个人的努力,开始日益改变,每当有人黑凑舜出声,都会被强烈地谴责。很多黑子都纷纷退隐了,因为无论再黑多少,都没人相信,再继续骂下去,不过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过不了多久,这次风波就会恢复平静了吧。
他站在棚子下,望着阴沉的天空,又想起昨夜的少女,怔怔出神,心中有些酸涩。
“凑君,你在想什么呢,有我这个大美人在,还需要想其他的吗?”尾崎菊枝的声音带着暧昧的语气。
她的身影凑到他身边,她一袭艳红色的和服,印着黑色的花,眼神微暗,红唇艳丽,就像《狼刀》里朝日姬的模样。她的头枕上他的肩,手抚过他的腰间,竟然直接抱住了他。对于自己喜爱的人,她从不吝啬她的亲近。
凑舜的神色逐渐冷漠,眼神蕴含着雪般的寒意。
“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是多么愚蠢。”他冷静地说,探出右手握住刀柄。
她只是着迷她绚丽的外表,却不知道,她在纠缠的人,其实是一位不知经历过多少战争和杀戮的杀人者。
“愚蠢?我不觉得。”菊枝倚靠着他,慵懒地把玩自己的卷发,“诸夏有句老话,食色,性也。”她神色有些挑衅,“我就是喜欢,你又能把我怎么杨?”
凑舜淡淡道:“尾崎小姐,那些天我们的绯闻,在暗中对媒体推波助澜的也有你一份吧。”
菊枝漫不经心地道:“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凑舜骤然拔刀出鞘,雪亮的刀光划过菊枝的脸,让她脸色微变,不由自主地闭上眼,心中微寒。刀刃的寒意靠近了她,她睁开眼,发现刀锋已经逼近自己的颈项。
“如果我现在杀了你,你会后悔吗?”凑舜微笑道。
“杀我?”尾崎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的确,她是不信他会杀人的。她再度妩媚地轻笑,手指缓缓将刀锋推离,红色的指甲抚过自己红色的唇瓣,有说不尽的魅惑,“凑君,我有没有说过,你是一朵带刺的话,而你身上的刺,一直是你最迷人地方。”
“——当难以折断的刺,真正折断的时候,才是最醉人的时刻。”
尾崎菊枝缓缓说,眼神带着笑意,她把折服凑舜当成了一次挑战,而只要胜利,这场战役的成果是值得的。
凑舜发出一声略显嘲弄的笑声。
“你一直在做梦。”他冷冷道,转身离去,他实在不想离这个女人太近。
天阴沉沉的,风很湿润,似乎又要下雨了。很晚的时候,拍摄才结束,这一夜,雨再次冷冷地泼了下来。
雨嘀嗒落在伞上,然后迸溅出去。他戴着新的光学模拟器,漫无目的地游荡在城市里,心里却始终想着遇见她以后的一幕幕。当他惊醒时,才发现自己又来到海港的观景台。
忽然,他遥遥地看到一个很小的身影蜷缩在栏杆旁,那个身影淋着雨,显得孤独又孱弱。
凑舜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还在等他吗?
他举着伞匆匆向前走去,发现真是她,一瞬间他呆呆立在那里,心中忽地涌上无限的自责,与酸楚混合着侵占了心脏。
祸缠一直在等,她等过了一个夜晚,又等过了一个白天,她很累很冷,却始终没有离开。她不知道他会不会回来,她只能等,时间漫长得让她有些绝望,她甚至有些以为,他会一去不返。
雨滴在河里,藏在水中普罗透斯忽然惊觉有人到来,立即游得远了,远远地望着祸缠。
祸缠全身被雨打湿,尽管戴着黑色的风帽,黑发却依旧被濡湿,她缩在一处,显得乖巧而安静。
脚步声接近了,祸缠再一次望去。
她看到白衣少年举伞站在雨里,厚重的雨帘,让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却能明确地感觉他是呆住了。
“你……你来了……”她发声,才觉得嗓音干涩得可怕。
雨伞失手落在地上,雨伞随风落地,转了几转便停住,只余他怔怔地站在雨里。凑舜忽然快步向她走去,然后将她整个人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背隔绝着冰冷的雨水,他的脸紧紧贴在她的发上,他在用体温温暖她。
“你会再离开我吗……”她静静地把头埋在他的怀里,轻声问。
他们在雨中依偎,凑舜紧紧地将她裹住,似乎要把冷雨隔绝在外面。
他低低道:“我不会再离开了。”
雨势稍小的时候,他们坐在观景台旁,眺望着远处宽广的河面。
凑舜举着白色的伞为她遮雨,他轻声为她唱着一首歌,这是他故乡光之国的古歌谣,充满了光明的礼赞。
祸缠幼时其实是听过这首歌的,但是他歌唱时的感觉,跟幼时听到的是不同的。
“你的歌,听起来很沉重。”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河水,静静地说。
“是么?”他低声道,至今他的心里依旧很矛盾。她把他错当成了她记忆里的人,她的感情是真实的,而他的身份却是虚假的,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她。
他离开她,她会伤心;他若留下,只是一错再错。
“我的记忆里,其实没有你说过的那一段。”他沉默半晌说。
雨顺着伞流下,祸缠似是怔住了,她望着伞外的雨帘,很久都没说话。
“是么?原来……你不记得。怪不得。”良久,她才轻轻地道,有些失落。祸缠抓紧了他的白衣,声音带着笃定,“没关系,你早晚会想起来的。”
“如果,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呢?”他问。
祸缠偏头,带着些迷惑的意味,“那怎么可能呢?”
他沉默了,将此事掀过一页。
雨一直下到凌晨三点,而这一夜他们说了很多。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那时候你从没有说自己叫什么。”她说。
“凑舜,这是我的名字。”他说。
凑舜知道,她其实根本不知道凑影帝是谁,或者是什么样子吧。
“舜……”她念着他的名字,眼神很柔,唇角带着微笑,“长久以来,人们看不到我的样子,因为我有视觉压制的能力。可是我同样不会认真注意到别人,我就这样一个人走在城市里,等着你回来。如果不是昨天,我差点就错过你了。”
他摸了摸她的头,“以后不要这么做了。你很漂亮,为什么不要人看。”
“嗯。”她很乖地点点头,“舜,我一直守在那些年我们待过的森林里,森林外面已经变成了城市,幸好,那里没有改变。”
她就是这样守了那座森林整整一千年啊。
他知道那该有多寂寞,心隐隐作痛,他抚摸她黑色的长发,“那以前呢?你是怎么过来的?”
“以前……我有很多以前,有些已经记不清楚了。”祸缠静静想了想,“一千年里,有的时候,外面的人们会供奉我,目的只是为了诅咒他们讨厌的存在。”
祸缠忽然止住,她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有些不安地抬头瞧了他一眼。
她是传说中带来灾厄的妖怪祸缠,如果他知道了,会不会心里很介意呢?
“人类喜欢消除自己仇恨的事物。”
他的目光很冷漠,带着一分麻木,因为你杀我,我杀你的事情,从他离开光之国的时候,他就开始看了。
“那你呢,你杀过人?”她扬头凝视他的双目。
凑舜点头,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冷冽:“我杀过,很多很多。”
她能感受到他一瞬间略显冰冷的视线,然而她心里并不认同。
祸缠在黑暗里看这世间已经太久,也见过太多人心的阴暗面,他们中有的人会在夜里举起斧子,朝他人劈下。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刻的黑暗。
然而她的眼睛没有被污染,她总觉得,以杀戮禁止杀戮,也许只会滋生更多的畏惧和仇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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