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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节 天夺民生 宁不与上天一争乎(1 / 1)

李斯忽地翻身坐起:“秦王正等你我决断,回书!”

两人一凑,一封上书片刻拟就,幕府快马信使立即星夜飞驰咸阳。

清晨,嬴政一进书房便看到了摆在案头的郑国李斯上书,浏览一罢,立即召来蒙恬与王绾共商。嬴政第二道王书的本意,便是安定民心之后亲自上河渠督战,举国大决泾水河渠。王书宣示了秦王“或可亲临,大决水旱”的意愿,却没有明确肯定是否真正亲临,当然,更没有宣示具体行止。在朝野看来,这是秦王激励民心的方略之一。毕竟,国家中枢在国都,国君显示大决水旱的亲战壮志是必要的,但果真亲临一条河渠督工,从古到今没有过,目下秦国处处吃紧,更是不可能的。因此,事实上无论是朝野臣民还是河渠工地,谁都没有真正地认为秦王会亲临河渠。但是,真正的原因却不是这般寻常推理,而是嬴政的方略权衡。

那日,会商王绾草拟的王书之后,嬴政便提出了亲统河渠的想法。王绾明确反对,理由只有一个:“秦国里外吃紧,必须秦王坐镇咸阳,总揽全局。河渠固然要紧,李斯郑国足当大任!”蒙恬没有明确反对,提出的理由却很实在:“君上几次欲图巡视河渠,李斯郑国每每劝阻。因由只有一个:秦王亲临,必得铺排巡视,民众也希图争睹秦王风采,无论本意如何,都得影响施工。方今水旱情势加剧,秦王亲临似无不可。然则,若能事先征得李斯郑国之见,再做最后决断,则最好。”嬴政思忖片刻,立即拍案:“缓赋王书之后,立即加一道秦王特书,申明本王决意与国人同上泾水之心志。征询郑国李斯之书,快马立即发出。究竟如何上渠,而后再做决断。”如是,才有了那两道令国人感奋的王书。

今日上书打开,一张羊皮纸只有短短三五行:“臣郑国李斯奏对:秦国旱情跨年,已成大险之象,秋种若无雨无水,则秦国不安矣!当此之时,解旱为大。秦王长决事,善激发,若能亲统泾水,河渠民众之士气必能陡长。唯其如此,臣等建言,秦王若务实亲临,则事半功倍矣!”传看罢羊皮纸上书,王绾只一句话:“郑国李斯如此说,臣亦赞同。”蒙恬却皱着眉头摇着羊皮纸:“这‘务实亲临’四个字,颇有含糊,却是何意?”嬴政不禁哈哈大笑:“我说你个蒙恬也!人家李斯还给我留个面子,你装甚糊涂?非得我当场明言,不铺排不作势!你才称心?”蒙恬王绾一齐大笑:“君上明断明断,服气!”

“服气甚?今岁河渠不放水,嬴政纵然神仙,也只是个淡鸟!”嬴政笑骂一声,离座站起一挥手,“李斯郑国想甚,我明白。蒙恬,留镇咸阳,会同老廷尉暂领政事。王绾,立即遴选行营人马,务求精干。三日之后,进驻泾水瓠口。”

“嗨!”王绾将军领命般答应一声,匆匆去了。

“蒙恬,愣怔甚来?”

“君上……蒙恬领政,不,不太妥当……”

“你说谁妥当?将王翦搬回来?”

“那,也不妥……臣请与李斯换位,李斯才堪大任!”

嬴政突然沉下脸来:“蒙恬,你想害李斯么?”见蒙恬惊愕神色,嬴政一口气侃侃直下,显然早已思虑成熟,“镇国领政,从来就不仅仅是才力之事。要根基,要人望,要文武兼备!李斯是楚人入秦,在秦国朝野眼中还没淘洗干净,骤然留国领政,还不把人活活烤死!再说,留国领政,也就是稳住局面不出乱子,你蒙恬应付不来?换了李斯,大大屈才!河渠虽小,聚集民力一百余万,日每千头万绪,突发事件防不胜防;此等民治应变之才,不说你蒙恬,连我也一样,还当真不如李斯!换位换位,你换了试试?”

“好好好,不换了!”

“担着?”

蒙恬猛然挺身拱手:“赳赳老秦,共赴国难!”

“蒙恬!好兄弟!”嬴政大张双臂,突然抱住了蒙恬。

蒙恬又突兀一句:“君上,蒙恬误事,提头来见!”

嬴政哈哈大笑:“那可不行!嬴政不能没有蒙恬。”

次日,紧急朝会在咸阳宫东偏殿举行。

嬴政就座,开宗明义:“今日只议一事。大旱业已两年,秦国民生陷入绝境。本王决意亲统河渠,决战泾水,咸阳国事如何安置?都说话。”大臣们大觉突兀,殿中一时默然。终于,大田令鼓勇开口:“老臣以为,日前王书出秦王督渠之说,原是激励朝野克旱之心,不可做实。谚云:国不可一日无君。秦国多逢大战,孝公之后,历代秦王尚无一人离国亲征。今秦国无战无危,秦王为一河渠离国亲统,似有过甚,望王三思。”话音落点,大臣们纷纷附议,尤其是经济十署,几乎异口同声地不赞同秦王亲统河渠。

嬴政有些烦躁。他先行宣明决断,便是不想就自己要不要亲上河渠再争,只想将蒙恬坐镇摄政之事定下来,朝会便算结束。谁知一上来便绕在了这个根本上,还是没有回避得开。嬴政沉着脸正要说话,老廷尉却开了口:“诸位议论,老夫以为没有触及根本。根本者何?秦国灾情旱情也。秦王是否亲统河渠,决于秦国灾害深浅。今诸位不触灾情,一说国君不离都城之传统,二说怕六国耻笑,三说无战无危,言不及义也,不足为断也。”老廷尉话音落点,大臣们便哄嗡开来,眼见便要对着老廷尉发难了。论战一开,定然又是难分难解。嬴政断然拍案,话锋直向一班经济大臣:“大田令,你等执掌经济民生,至今仍然以为国家危难只在外患么?”殿中骤然安静,大田令心有不甘地拱手一答:“启禀秦王,当然还有内忧。”嬴政冷冷一笑:“内忧何指?”大田令一时愣怔:“启禀君上,这,这内忧可有诸多方面,一句两句,老臣无从说起。”嬴政拍案而起:“国家之忧患,根本在民生。千年万年,无得例外。民生之忧患,根本在水旱。千年万年,无得例外。大旱之前,不解忧国之本,情有可原。大旱两年,诸位仍不识忧患之根本,以己之昏昏,焉能使人之昭昭!”

“天害人,不下雨,自古无对。”大田令忧心忡忡地嘟哝了一句。

“天害人,人等死?!”嬴政勃然变色。

经济大臣们正附和着大田令摇头叹息,被骤然怒喝震得一个激灵。

嬴政直挺挺矗在案前,铁青着脸大手一挥:“本王如下决断,不再朝议,立即施行:其一,本王行营立即驻跸泾水工地,大决水旱,务必在夏种之前成渠放水。其二,咸阳令蒙恬会同老廷尉,留镇咸阳,暂领政事;其三,经济十署之大臣,留咸阳官署周旋郡县春耕夏忙,经济十署之掌事大吏,随本王行营开赴泾水。”嬴政说完,凌厉的目光扫过大殿,虽说不再朝议,可还是显然在目光询问:谁有异议?

“赳赳老秦,共赴国难!”举殿齐声一吼。

见秦王振作决意,原先异议的大臣们人人羞愧尴尬。毕竟,无论大臣们如何以传统路子设定秦王,对于如此一个不避危难而勇于决战的国王,大臣们还是抱有深深敬意的。当秦王真正地拍案决断之后,所有的犹豫所有的纷扰反而都烟消云散了。大臣们肃然站起,齐齐一声老誓,便铁定地表明了追随秦王的心志。王绾知道,秦王此刻尚未真正烦躁,连忙过来一拱手道:“君上且去早膳,臣等立即会商行营上渠事宜。”蒙恬与老廷尉也双双过来:“臣等立即与各署会商,安定咸阳与其余郡县。”王绾眼神一示意,大屏旁侍立的赵高立即过来,低声敦请秦王早膳。嬴政没有说话,沉着脸大步匆匆去了。蒙恬老廷尉一班人,挪到咸阳令官署会商去了。王绾与一班年青的经济大吏们,则留在了东偏殿会商。堪堪午时,一切筹划就绪。大吏们匆匆散去,咸阳各官署立即全数轰隆隆动了起来。

次日清晨,秦王一道王书飞往关中各县与泾水工地,简短得如同军令:

秦王政特书:连岁大旱,天夺民生,秦人图存,宁不与上天一争乎!今本王行营将驻跸泾水,决意与万千庶民戮力同心,苦战鏖兵,务必使泾水在秋种之时灌我田土。举凡秦国官民,当以大决国命之心,与上天一争生路。河渠如战,功同军功晋爵,懈怠者以逃战罪论处。秦国存亡,在此水旱一战!

王书发下,举国为之大振。非但关中各县的剩余民力纷纷赶赴泾水,连陇西、北地、巴蜀、三川等郡也纷纷请命,要输送民力粮草援助秦川治水。嬴政将此类上书一律交由蒙恬与老廷尉处置,定下的回复方略只是十二个字:各郡自安自治,关中民力足够。咸阳政事一交,嬴政便全副身心地扎到泾水工地去了。

三月中,秦王行营大举驻跸泾水瓠口。

黄尘飞扬得遮天蔽日的泾水工地,骤然间成了秦国朝野的圣地。行营扎定的当夜,嬴政没见任何官员大吏,派出王绾去河渠幕府与李斯郑国会商明日事宜,便提着一口长剑,带着赵高,登上了瓠口东岸的山顶。此地正当中山最高峰,举目望去,峡谷山原灯火连绵,向南向东连天铺去,风涛营涛混成春夜潮声弥漫开来,恍如隆隆战鼓激荡人心。若不是呼啸弥漫的尘雾将这一切都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朦胧苍茫,这远远大过任何军营的连天灯海,直是亘古未有的壮阔夜景。

嬴政伫立山冈,静静凝望,几乎半个时辰没有任何声息。

“君上?”赵高远远地轻轻一声。

“小高子,眼前这阵势,一夜能用多少灯油火把?”嬴政的声音很平静。

赵高暗自长吁一声走到秦王侧后:“君上,这小高子说不清楚。”

“咸阳书房的大铜人灯,一夜用几多油?”

“这小高子知道。大灯一斤上下,小灯三五两上下,风灯一个时辰二三两。”

“王城一夜,用灯油多少?”

“小高子听给事中说过,王城一夜,耗油两千斤上下。”

“连绵千余座营盘,顶得几个王城?”

“这,这,大约总顶得十数八个了。”赵高额头汗水涔涔渗出。

“估摸算算,河渠一夜,耗油多少?”

“君上,小高子笨算,大体,两三万斤上下。”

“一月多少?”

“君上,百万斤上下。”

“一年多少?”

“君上,一千五六百万斤上下。不对,过冬还要加。该是,两千万斤上下。”

“这些油从何处来,知道么?”

“君上,除了牛油羊油猪油树脂油,秦国还有高奴猛火油,不怕。”

嬴政再也没有说话。赵高轻声地喘息着,远远地直挺挺站着,当然绝不会饶舌多嘴。如此石雕般伫立,直到硕大的启明星悄悄隐没,嬴政还是石雕般伫立着。

“君上,黎明风疾……”

“回行营。”嬴政突然转身,大步匆匆地下了山。

一进行营,赵高立即到庖厨唤来晨膳。嬴政呼噜噜喝下一鼎太医特配的羊骨草药汤,又咥下两张厚锅盔,脸色顿时红润冒汗,冰冷僵直的四肢也温热起来,站起正要出帐,王绾轻步走了进来。

“君上,一夜不眠,三日难补……”王绾打量着秦王。

“我又不是泥捏的,没事。说,都行动没有?”

“君上,各方人马已经到齐,只地方改在了幕府。”

“噢?”

“行营辕门太小,幕府有半露天大帐。”

“好。走。”嬴政挥手举步,已经将王绾撂在了身后三五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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