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1 / 1)

遗体告别、火化、捧骨灰盒回家、安排亲戚朋友吃饭……方园爸爸的后事,在忙碌了四天之后结束了。

把自己忙昏、累晕,悲哀就会有所减缓,而一旦停顿下来,各种心痛又会强劲地涌上来。方芳这些天面容沉静地帮着妈妈、哥哥张罗爸爸的后事,在场面上,他们的言语被“爸爸”填满,没涉及任何与朵儿留学有关的话题。

私下里,方芳悄悄问过妈妈一次:朵儿成绩到底怎么样,冲上这里的重点高中有没把握?

方芳感觉妈妈淡淡地看了自己一眼,说了一句,我不知道,把握怎么说呢,可能就是连她的班主任也说不准吧。

方芳感受到了冷淡,她就不再打探了。而心里则像麻线团滚过,纠结依然在,只是它被压在丧父之痛的下面,她相信它也在哥哥那边,虽然这些天他对自己一如既往,好像淡忘了不快的一切。

方芳把收拾好的行李箱放在客厅墙角。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愣,明天一早就要回美国了。妈妈累了几天,正在里屋睡午觉。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风吹进来有些炽热,感觉像夏天一样。

刚才上午与丧事有关的一切停顿之后,哥哥方园说几天没去单位了,有些事要去办一下,就匆匆走了。方芳想,那么他晚上还过来吗?如果他不过来,自己去他家走走吗?

方芳从沙发上站起来,她走到餐柜前,用手拎了拎一个塑料袋,袋里是她从美国带来的零食,这次回来得太匆忙,来不及多买礼物,就匆匆在家门口的超市买了一些吃的和一个玩具芭比娃娃,准备给朵儿的。

她想他们晚上还来这里吗?上午什么都没说,好似是怕了说什么,所以彼此在隐约中无边地拖沓。她坐到窗边,想要不要给他打个电话问一下。客厅的窗下夹竹桃正在怒放,粉灿灿的,有深郁的气息,方芳想,如果能种株桂花树那多好呀。从这里望过去,小区的路上现在没一个人影。方芳知道,无论是自己、哥哥还是妈妈现在谁都怕多说些什么,其实也不是怕,而是没这个心情,与生死相比,说什么都觉得轻似烟尘,但不说,烟尘又在心里,似有若无,不知哪个瞬间涌上来,令心里空洞,好似难以了却。

方芳坐窗边给方园发了一条短信:晚上有空吗?

隔了一会儿,方园回过来,说,晚上不过来了,单位有一个项目要去谈,我和妈妈已说过了。明天祝你一路顺利。

方芳对着这短信,既有失意又有隐约的解脱,她舒了一口气。

雅信中学的门卫对这个戴墨镜、穿修身牛仔衬衣的女士说,现在是上课时间,不能进去找学生。你是学生的家长吗?

大太阳下,方芳背着一只双肩包,她说,我是她的姑妈。

门卫说,那么你坐在这里等,等下课了,她才能出来。

方芳坐在传达室里,不时地看手表,还有15分钟才下课。从这里看过去,操场上有一些中学生在上体育课,他们穿着校服,高矮不同,在跑道上练习长跑。不知从哪一间教室里传来了朗读的声音:“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立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是如此颓唐!……”是朱自清的《背影》。虽然方芳离开国内多年,但中学校园那特有的气息早已潜入她的心底,有时候晚上做梦都会梦到自己坐在教室里考数学,题目做不出来,时间一分分地过去,急得满头大汗,于是惊醒。所以总的说来,方芳对自己的中学时代并没有太多感情,就像包办婚姻,没感情但也厮守了六年。

方芳又看了看手表,她对门卫说,方朵儿在上课,我能去见一下她的班主任吗?我是从美国来的,明天就急着要回去,回去前想看看侄女,也了解一下她的学习情况。

门卫注意到了她衣袖上的黑纱、她忧愁的脸色,以及讨好自己的笑容,觉得她像个文化人,就让她进去找教师楼201室的孟梅老师。

孟梅老师正要赶着去实验楼开年级组会议,所以没太多时间跟这个自称是朵儿姑妈的女人细聊,她简单地说小姑娘很认真、很勤奋,只是考试不太稳定,但冲一冲,考上重高还是有希望的。突然孟梅想起了什么,说,她不是准备出国了吗?

方芳说,没有吧。

孟梅拿起桌上的笔记本,匆匆起身往门外走,说,我要过去了,不好意思了,朵儿挺不错的,你放心。

方芳从教师办公室出来,正好下课了。一群群学生从四面八方涌来,填充到一分钟前还空空荡荡的走廊上、楼道口、楼间空地上。方芳刚才已打听到了方朵儿的教室,她穿过喧闹的人堆,顺着走廊走到顶头的那间教室门口。

她站在门口向里面张望,一眼看见方朵儿坐在第三排,正利用课间时间在做作业。上午的丧礼上,朵儿露了一下面,就被她妈海萍匆匆送回学校来上课了。现在,她的衣袖上还戴着黑纱。

方芳叫了一声,方朵儿。

朵儿抬头,看见方芳出现在这里,明显愣了一下,搁下笔就走过来了。

上午的葬礼方芳因为悲伤所以没太多留意这个女孩,现在她向自己走过来,脸上带着这个年纪的少女像小鹿一般容易被惊着的神情,半懂不懂事,可爱甜美羞怯。方芳用手臂搭了一下她的肩膀,笑道,朵儿,姑妈明天要回美国了,所以来看看你。

教室里的同学们好奇地看着朵儿的这个家长。方芳带着朵儿往走廊里走。她想找个地方坐下来聊几句。朵儿很乖地跟着她走下楼。方芳注意到孩子的校服有点大,那块黑纱缀在白袖子上端,像紧挨在肩头。黑纱在阳光下闪着亮光,让方芳心里动了一下,是冥冥中亲人相连的感触。正是下课时间,许多学生在身边跑来跑去,方芳看见回廊的台阶上没人,就说,我们去那里坐坐。朵儿很乖地点头,一声不响地跟着姑妈走。

她们坐在台阶上,前面是一个花坛,桃树葱郁,绿叶间有一些小小的毛桃正在长大。朵儿看着这个姑妈,不明白她干吗来学校里找她。方芳深陷的圆眼睛与爸爸方园几乎一样,她的脸颊很瘦,眼睛红肿着,那是今天上午痛哭的结果。

方芳从背包里拿出一袋东西,她对朵儿说,这是姑妈给你的礼物,巧克力布丁粉杏仁,哦,还有一个芭比娃娃。

方芳把芭比娃娃拿出来,是一个穿绿裙子的公主,长长的金发,戴着飞扬的帽子,装在一个别致的礼盒里。方芳把它递给朵儿,说,以前姑妈每次回来都给你带一个芭比,我记得你最喜欢芭比了。

朵儿好像吃惊姑妈居然送自己一个芭比,她拿在手里,笑了一下,细声说,我已经大了。

方芳听见这小姑娘今天对自己说的这第一句话,压根儿没注意她在说什么,只留意到她可爱的小脸她说话的样子和家族一脉相传的眼熟神情,她觉得她好乖,在这阳光透彻的下午,她像一棵小苗芽,让方芳心生爱怜。

方芳说,在这里学得开心吗?

朵儿说,还好。

方芳说,初三了很累吧?

朵儿说,还好。

小姑娘对方芳还有些生疏,更何况是坐在自己的学校里。朵儿不好意思地看了这个姑妈一眼,因为她一直盯着自己看,那外露的情感让她有些害羞。

方芳说,你想去留学吗?

朵儿在想这个问题,她说,还好。朵儿注意到姑妈脸颊上细微地颤动了一下。姑妈拉住她的手,说,姑妈会帮忙的。

朵儿有些奇怪,因为她知道是澳大利亚舅舅在安排这事。虽然爸妈没跟她正式说起过留学的事,但她多少知道他们最近在忙啥,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方芳说,姑妈以后会帮忙的,让姑妈再准备准备,好不好?

朵儿不知道她具体是指什么,但看她脸上急切等着回应,就点头说,嗯。

一只足球被人踢到了花坛边,滚开了。一个男生跑过来捡,呵,是班长李想,李想向她俩做了个鬼脸,然后跑开了。方芳摇了摇朵儿的手,说,你不会怪姑妈现在不帮忙吗?

朵儿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就说,不会。

方芳搂住朵儿,用脸颊贴了贴她的脸,说,爸爸妈妈在怪姑妈是吗?

朵儿很奇怪了,她不知道爸爸妈妈为什么在怪姑妈,就细声说,为什么?

方芳说,他们认为姑妈不帮你的忙。方芳说完就后悔了,因为她一下子明白面前这小姑娘可能对这事一无所知,换了自己是方园海萍,也不会告诉小孩这些,更何况她还在冲刺中考呢,怎么可以让小孩心乱。

方芳脸上的汗在下来,她急得头皮发麻了,她转开话题说,哦,没什么,姑妈乱想一下。

她立马知道自己这话也没说好,果然,这小姑娘好像还在好奇,她细声问,为什么不帮忙,应该不会不帮忙的。

她纯真的样子让方芳心碎,方芳说,是的,怎么会呢?等朵儿大了以后,如果到美国读大学,姑妈来接你。

朵儿“嗯”地点点头。她看着手里的芭比礼盒,心想,姑妈样子怪怪的,是爸妈和她闹不愉快了吗?她心想,一定是的,否则她为什么一个人跑到学校里来看自己?朵儿这么一想,就认定了大人之间有事,说不定吵架了。

朵儿没敢问方芳怎么了,她低着头的样子,却让方芳明白了小孩的心思。方芳想自己真是多嘴了,小姑娘隐约的惶恐使她后悔莫及,她赶紧笑起来,说,大人有时候也会闹点小脾气,过去了也就没事了。朵儿,你别管大人的事,再说也没什么事,咱们俩有个约定,以后你来美国读大学,姑妈来接你,好不好?

朵儿点头。朵儿看着楼下的学生在往教学楼里跑,细声对姑妈说,要上课了。

方芳站起来,说,好吧,你去吧。

朵儿拎着那包礼物往教学楼走,她心里还在想大人是不是吵架了。她回头,看见姑妈正在看着她,向她挥着手。

方芳看见朵儿回头,在日光下像一头小鹿一样扑闪着眼睛,方芳好似看到了她小小心思里的疑惑,于是跑过去,抱住小姑娘说再见。

方芳说,朵儿,姑妈会来带你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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