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1 / 1)

第二天上午,方园爸爸被送进了医院病房。他的热度在高位徘徊。

第三天上午,热度退下来了。中午11点钟的时候,方园看爸爸情况还算稳定,就让妈妈一个人陪着,自己去单位转一转。下午两点钟,方园从单位出来往医院去,路过“光明水果世界”就进去给爸爸买了一些草莓,这时电话来了,是妈妈哭泣的声音,她说,呼吸、心跳都没了,走了。

当晚家里办了一个灵堂。方园爸爸的一张黑白相片被放在了桌子的中央。闻讯的邻居们和老同事接踵而来,白色的菊花、黑纱,让这屋子变得悲哀和生疏,暮春时的风吹起了窗帘,窗外是与往常一样的小区黄昏,有人家在炒菜,有人家在吵架。人间烟火,日常循环。而这里,一个角落,今天却在轻抚自己不同往日的悲伤。

方园从学校接了朵儿过来,进门就冲着卧室的方向喊:爸爸,小囡囡来了。

这一次听不到从里屋传来的爸爸的声音。方园大声地再喊了一遍,小囡囡来了,爸爸。他想拼命听见那个苍老的、耳熟的声音,哪怕从空缈中传来。以往每一次来,它总是在问:囡囡来了吗?而自己总说,她在上学,她在补课。

妈妈和几个亲戚坐在沙发上,见方园他们进来了,她又开始了情绪的起伏,她呜咽:前天这个时候他还在这里。

小女孩朵儿心情紧张地被带到了那张黑白照片前。照片上,爷爷微笑着,头发迎风,双手叉在腰里,是四五十岁时的样子。这不是她印象中的那个老人。

朵儿听见爸爸方园在痛哭。朵儿看着相片和菊花有些恍惚。她刚从下午的科学考试中出来,一下子还对接不上这里的伤感,她在心里想,爷爷是真的没了吗?

她回头看了一下爷爷的那张书桌,她记得读小学的时候爷爷有次站在她边上,看她写作文。那天她写的是“小兔,小兔”,她嗒嗒地往纸上写,每一句都引来爷爷的叫好,那一天她觉得好逗,感觉和爷爷好像在跑步,他跟在屁股后面喊,“好好好”。

接着,朵儿就看见了书桌旁边靠在墙上的那根黄竹竿。那竹竿上刻着一道道痕线,那是她每次来这里爷爷给她量身高的标记。她想,爷爷真的是没了吗?上次来这里时,他还给自己量过呢,那次爷爷量了半天也没量好,还摔了一跤。她好像看到了爷爷的面孔浮现在这幽暗的房间里,他拿着那根竿子从桌上台灯的光晕里走过来。小女孩朵儿就开始哭泣了。她瞅着泛黄的竹竿伤心地哭。那些刻痕粗粗细细的,从底处一道道向上升,朵儿知道这是她这14年来的身高,就这样一点点地往上长。

竹竿最上端还贴了一小片“草莓”粘纸,原本是红色的,现在已褪成了粉红色。那是她小时候贴上去的,她记得当时爷爷说“贴在这里贴在这里”的微笑样子。这个位置具体是多高,没量过,但至少比爸爸还高一个头。那是爷爷的希望。

朵儿走过去把那根竹竿拿在了手里,她想把它藏起来,一下子又不知藏在哪里才好。她瞥见竹竿上最后一道刻痕,心想,真正最后的那条线应该是爷爷上次没刻成的。为此她对自己的瘦爷爷充满了同情。小女孩拿着竹竿哭泣的样子让奶奶心痛。奶奶从沙发上走过来,想从她手里拿过竹竿,奶奶说,囡囡,这个奶奶帮你保管。

朵儿指着爷爷的床底下说,放在这里好了,别把它搞丢了。

美国的方芳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有一群人走在海边,突然她看见其中一个是爸爸,头发被风吹动着,面容很年轻,他在和旁边的人说笑着,他们很快地走过来,爸爸的眼睛很明亮,笑容儒雅,衣服是米色的。

方芳从床上坐起来,窗外天色还是黑的,她心里有奇怪的暖意和惶然,她想也可能这些天总在纠结他们是否还在不开心,所以梦里也放不下来。

想起彼岸那个家,她心里就有隐痛。他们现在谁都不来提留学的事了,但她知道空气中已有了雾气一般的隔阂,扯动它就会有争执,回避它也会有心痛。许多个夜晚她都会被它惊醒,想到他们在那边无奈地焦虑,她就有千般滋味,分辨不清的滋味。最近这两个月她每次打电话回去,都是妈妈接的,东拉西扯几句,问到爸爸,妈妈总说爸爸耳朵不好,不听电话了,听了也听不清。

外面的天色还黑着,估计是凌晨3点。她想着刚才梦中爸爸的面容,想再睡一会儿,这时就听到了电话铃声。

这十多年来,她最怕的就是这个时候的铃声,因为它一定来自中国,说明大洋彼岸的家里有急事发生。

方芳转了两架飞机,第二天深夜赶回中国。

她拖着个大箱子,进家门的时候,妈妈一眼看过去,感觉她这一路哭泣而来一下子老了好多岁。

她们抱头痛哭。妈妈说就等着她了,明天一早就去殡仪馆,按习俗火化不能超过三天。

方芳走进爸爸的卧室,那张桌子上,爸爸在相片中笑着,周围摆着白菊、百合和一些水果。照片中的爸爸和昨天凌晨梦里的几乎是一个形象。有那么一刹那方芳几乎恍惚,她想,难道爸爸昨天漂洋过海来看我了?一定是的。

在爸爸生前幽暗的房间里,方芳对着照片号啕而泣,亮在菊花百合旁的电子烛台闪着红光,方芳想着昨天梦中爸爸的笑颜,她嘟哝,爸爸你不生我的气了吧,爸爸,你来看我,就说明你不生气了。

方芳哭啊哭,哭到窗外的灯一盏盏都已经熄灭了。妈妈说,你要不和我挤一床睡吧。

方芳说,我再坐一会儿,你先睡。

方芳坐在爸爸的床边,看着红色电子烛光在明明灭灭。她从箱子里掏出几盒巧克力,放在水果旁边,她说,爸爸,你觉得苦,就吃一点。

爸爸的床上放着他以前的衣服,这些旧物明天也将被带去烧掉,以免日后睹物思人。它们散发着这个家的味道,那也是自己在大洋那边每每想家时总能念起的味道。方芳泪水汹涌,每一个角落都让她心疼,她觉得这一生真的短暂,春夏秋冬,四季一生,就这么些衣物,能厮守在一起的时光也多么短暂,她用手摸索着这张床,她仿佛在感受父亲最后日子里的病痛。她开始惋惜自己的分离,她甚至羡慕起哥哥方园这些年与父母的相依。她感觉泪水在脸上纵横,她想我是一个没用的女儿,真的是没有用的,爸爸你恨我吧,我知道你怨我。坐在这里我也在怨自己。她好像看见爸爸靠在这昏暗的床上盼着自己,像无措时张望一条小径。这想象几乎让她肝肠寸断,她觉得他可怜,也觉得自己可怜,但更可怜的是自己无法提供的安慰。夜风吹进窗来,方芳看了一眼阳台外面。那安慰像火苗一样,如果一点点地拨,它还是会让彼此好过一些。

一阵阵风吹进房间,窗外路灯的折光落在墙角上,那些家具,那些摆设,好似都沉浸在旧时光里,这老屋就是梦里依稀的样子。方芳想,都说前三天逝者还会回家来,爸爸你是不是正在回来?

她把手伸进面前的衣物,她说,爸爸,让我带一件你的衣服回美国去,留个纪念。

她轻轻拉过那件淡蓝色的薄绒西装,她想不起爸爸穿这衣服的样子,她触碰到了它略鼓起的口袋,好像有个什么本子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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