拢在袖袍里,低眉悠悠然地说句,“自从龟公捡了温姓公子后,别说是温公子了,就连龟公的身价地位都暴涨。自那时起,龟公们都爱捡东西,也比别家楼的龟公有善心的多。”
“……”我安静了,缩着身子低着脑袋,眼观鼻,鼻观心,一时无言以对。
想来,都是我的错。
“好在望月这可怜的公子只是装疯并没真病,在咱们楼里养了几日又清清爽爽的,只是不大爱说话了。”赵管事说道这儿又是一脸敬佩,正儿八经地瞅着我。
唉……
如今,也是误打误撞。
我原本想让他赎身后去过正常人的生活,想来是我太过天真,向来男倌从良从得很是艰辛。这望月公子此番出了龙潭又入虎穴,真是个极其悲苦的命啊。
我斜一眼赵管事,突觉不对劲儿,蹙起眉头,“咦,我让你说正经事,你怎么扯七扯八瞎说了这么些个无用的。”
“其实这争第一,对公子们而言并不难。”赵管事望了我一眼,像是想到了什么,无奈的笑了。
我一听,便觉见到了一丝丝曙光,眼前一亮,扒了扒土让他坐我身旁,“你说。”
“难就难在——这次比试还得老板上。这次第一的牌匾并不好夺,不仅要公子们出挑,老板也要准备节目,预备着露一手。”
“怎么都未曾听你说起。”我皱起眉,狐疑地望着他。
“你也没问。”他一脸坦荡荡。
一想起风筝公子曾与我说的那些话,我便渗得慌。
我就说好端端的,他为何让我收性,莫荒废了大好时光,原来还有这一茬。我顿时瘪了气,打不起精气神儿。
“您会弹曲儿么?”赵管事旁敲侧击。
“不会。”我怔了怔,想了想觉得一小段兴许还成,但整曲儿只怕是记不住,“但,我会听啊。”
“丹青呢?”
我撩起袖子,佯装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下,侧目征询他的意见道,“我能研磨。”
赵管事明显有些气馁,“你说说你还会什么?”
“我能吃啊。”
“这不算本事。”赵管事偷瞄了一眼,蜷缩成一团郁郁寡欢的我,似乎有些不忍了,安慰道“能吃成你这样其实也算本事……只是……比赛中没这一项。”
倘若这次输了,想来我的命比望月的也好不到哪儿去。
我拉耸着脑袋,小声问,“还有几日?”
“十日。”
“你觉得我能准备好么?”
“天命唯有天知。”
哎……
此番促膝长叹之后,我苦愁苦愁的。
※※※
三日后。
“哎……”
“听听,这是老板这一天来叹的第一百零八次气。
“就是以前挨打,也没叹过这么多气。”
“可不是。”
两个龟公停了手里头的活计,趴在桌子上远远地望了我一眼,小脑袋瓜子又凑在了一起小声小声地讨论着。
“听说了没,笑醉怜勾栏的老板为了练好剑舞,活活扭脱臼了一只胳膊,现在还绑着绷带呢,也不知能不能挨到比试那一日。”
“这事又不稀罕,早就听过了。这方圆百里数家勾栏院的老板们,有哪一个像咱家这么临危不乱的。”
“那倒是!对了……你觉着这会儿哪个楼里的老板能赢?”
“风流楼的老板呗,十年前他可是这一带风月场所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花魁,那风姿气派现在我还记忆犹新。虽说他现在已经不做那事儿了,可这众多老板里面,数他长得漂亮,现在才二十八,风头正劲儿呢。”
“我倒觉得是醉风苑里的老板,他可是出身名门世家,若不是得罪了权归被人陷害到了勾栏苑,保不准早已在朝廷里混得风生水起。听说大公主视他为知己,这次一定会捧他。
“咦?大公主不是化蝶公子的常客么。”一个文文弱弱的小龟公插了句话。
“那边捧老板,回头这边捧化蝶公子,又不冲突,谁能猜出那些富贵人家心里想的是啥。”
“不说其他,光凭能在烟花巷里能盘下整座勾栏经营至今的老板,那能力可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可我们老板……哎……”
我心里一抖。
我的背景也不赖啊,好歹也是二世祖,隐姓埋名默默无闻地从又苦又累的龟公做起,深刻体会了下层的疾苦,从而继承父业,一步登天。
这么立志且曲折的事迹,写出来也是洋洋洒洒好几张纸页的,也值得被世人传诵的了。
“哎,倘若是以前的老板在也好啊,虽说是瘸了一条腿,可也是个木匠好手,奇门遁术暗器密道无一不晓,任何木头一到他手里,都能刻出箫笛琴,光是看他执着木头坐在那儿刻,架势都很足啊。”
这股丧气似乎能传染,一下子,勾栏立此起彼伏的哀声。
我手趴着脑袋,郁郁寡欢。
第四十四章夜雨逢外来客(1)
又过了六日。
“这几日老板弃了温师傅,反倒缠着蝶公子,也不知道他们两在干嘛,天天胶在房里不出来。”
“风筝公子知晓么?”
“筝公子正预备着比试的事儿,哪有闲工夫管其他的,再者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那边好歹也是位老板,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啊。”
“哎,自古多情空余恨,一枝红杏出墙来。如此看来筝公子还真真是个可怜的人啊……”
众龟公们脸上荡漾着八卦后的红晕,凑上小脑瓜子,又开始了新一轮交流。
“对了,前几日,我听厨房打杂的小栓子他三舅子的侄子说,看到老板偷偷摸摸的找了一家铁匠店,说要订做东西。而那家店真好是小栓子他三舅子的侄子的叔父开的,对方神神秘秘地告诉我,老板要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还特意画了好些张图呢。”
“啧啧。”在一群八婆的龟公里还夹杂着一个梳着发髻的脑袋,眉目十分眼熟,此时正摇头晃脑感叹万分。
“欸,我说小采兄弟。”龟公抚了一把那个发髻脑袋瓜子,斜睨一眼,“别光顾着听啊,你好歹也是老板的心腹,可知道此番订做的是啥?”
“我不晓得,主子这几日都把我赶出了房。”默采瘪脸。
“想来也是。”龟公兄一个劲儿地点头,摸下巴道,“咱家老板定是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了,对手那么强劲,第一不好争啊。”
“啧啧啧啧。”
那些人又凑在一起摇头晃脑的。
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作势咳嗽了一声,束手于身后,眉头一横,“一个个都闲得骨头发痒了吧,都不用做事了?”
默采立马垂头,跑到我身后站着。
“累得慌,先歇歇,这不正在做么。”龟公一慢悠悠地捞着抹布,笑着擦桌子。
另一个也忙趴着擦桌子腿儿,一双眼想望又不敢望最终还是望了我一眼。
“算了,别擦了。今夜又不开门接客,你们一个个打起精神来,伺候好诸位公子,让他们神清气爽去比赛。”
话刚落,不管是正在做事的,还是装得很忙实则偷懒的那些个龟公们这会儿全都兴奋了,一群小脑袋瓜子都凑了过来,“……终于能休息了,我们也能趁着这几日多准备些绢花,好去投公子们不是。”
“老板英明,这事儿做得好!”
突然有一个声音怯怯地插了进来,“只是……老板决定明儿怎么亮相了么?”
我异常安静了。
气氛顿时陷入了一片死寂,有好几个龟公小心翼翼地揣摩着我的神色后,惴惴不安地回头恶狠狠地盯了那个不知趣的人,“老板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操心了。就算没想到亮相的才艺,才用不着你背后捅刀泼凉水不是。”
他们一个个生怕我羞愤之下把好端端的假给取消了。
实则,我心情好得很。
因为这几日竟被我发现了一件难以置信却又极为有趣的事儿。
就这么说吧,一个人再怎么失忆,长年累月的习惯还是会烙在身体上的,比如吃饭的时候,便自然而然地知道怎么用箸。而我,虽然听不懂温文誉所说的宫商徽角,可抚琴时的指法却是对的,任凭他多难多复杂的曲子,我看上一看,便能流畅地奏出来。
对此温文誉也很诧异,说我天资聪慧,记忆力好。
可他却不知晓,什么赞誉之词用在我身上都不觉过分,唯独就是不能说我记忆力好,谁不知道这楼里经常丢三落四闹腾失忆的人便是我。
我复叹了口气,站在楼上张望。
这楼,已经歇业好几日了。公子们都变得闲散了不少,习惯了白天睡觉夜里做事儿,这一到晚上睡不着,主子小厮们都下了楼,端着一两碟吃食,统统到了大厅内闲聊齐聚,竟比平时还要热闹几分。
我搭在扶手上,缓缓下了楼,远远地见着一个龟公候在大门处,恭敬地点头和外头说着什么,待他把门合上后,手里便多了个东西。
我急匆匆地进了大堂。
“老板,这是他们给咱送来的帖子。”
我接了。
红帖烫着金边,十分的喜庆。
是此次大赛的邀请帖,春风一度勾栏苑被他们排在了第一个出场。
我摸着帖子,只觉得手被烫着了,心也乱了,回头望了一眼那些个祖宗们。
厅内很安静,烛火柔和得恰到好处。
赵管事立在一旁,垂首和风筝说着什么,风筝只没答,手撑着下巴,斜斜坐着,就着一盏灯翻着手上的书册,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原本正准备练习吹箫的辛召,这会儿也把萧搁在了一旁,正专心致志地嗑瓜子。斜着眼听着邻桌的那群公子们瞎侃,时不时还笑一笑。倒是坐在他身旁的化蝶一反常态,正以考学探究的眼神仔细打量着一乐器,只是他盯着的不是自己的笛子,而是被辛召搁在一旁的箫。
那怜惜的模样,似乎正通过那破旧的箫,在揣摩它是哪个朝代的。
眼前这番景象,让我情何以堪。
我终于忍不住了,把其余不相干的人都哄回了屋,掂量着在公子们身旁坐下,很是诚恳地望着,掏心掏肺地问,“明儿个就要上场了,你们究竟是练得怎么样了。”
小祖宗们眼神闪烁,立马捻起手头的琴啊箫啊笛啊,各自低头变得很忙了起来。
我本就没什么底气。
此番看来,他们比我还没底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