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瞳色幽深,悲喜莫辨,大少爷立时有些紧张:“我是不是打断你了……”
世人见无弦空琴,大都是诧异嘲弄居多。此间无声,何来打断一说?月尝笙淡淡问道:“哦?你听得懂?”
大少爷摇摇头道:“大音希声,至乐无声。我是个俗人,自然是听不懂的。”
他回过神来,轻手轻脚往角落挪去,静静坐了下来。
月尝笙停了手,虚按在琴身上,抬眼一言不发地定定向他望过来。
弦歌音律,不过形式而已。有言道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他既然说了听不懂,便是明白的意思了。
月尝笙有些诧异,原以为他是个不学无术的浪子,竟知道陶琴无弦的雅意。
大少爷忧心忡忡回了东首玉楼。他是此间常客,银两早付到了明年,玉楼便一直留空于他。
空无一人的水榭维持着一贯的静谧,一进去,却撞见月尝笙闭目依着朱栏蜷膝坐在临水阑干上,膝间架着一张通体清透、无弦亦无徽的琉璃古琴,骨节分明的修长十指翻飞拨弄,如有乐声。他如盛放于满月中,有武者的矫健,也有艺人的魅态,绫罗薄纱倾泻而下,沉入莲池,凝住星光银河,在月色中明灭不定。
大少爷本性使然地,看得呆住了。
大少爷陷进柔软的织锦中攥着被子瑟瑟发抖,不知所措。
区区一个戏子,自恃高贵,不识抬举。只是自家哥哥心甘情愿,他本来也就懒得计较。居然将不会水的哥哥推进湖里置于险地,实在该死。
只是刚躺下还没盖好被子,二少爷就闻风而至前来探病,大少爷立刻觉得自己真病重了几分。
“听说有个伶人把你推下水了。”
……吧。
大、大概…应该……没问题……吧……吧……
大少爷掐指一算,自己进出湖心阆苑的时间,前后不足一盏茶。
二少爷坐在榻侧,举起清茶浅浅抿了一口。话音落罢,便是压抑的沉默,他忍耐着怒意将拇指抵在杯口摩挲,白瓷硬生生被削去一块,碾成粉末。
半晌,听得二少爷寒声道:“这月尝笙胆子真不小。”
大少爷掀起被子蹦下了地,披着松松垮垮的单衣拔腿就跑。
大少爷深深相信弟弟削月尝笙的头不会比削这块瓷杯更难。
只好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蹦起来,生龙活虎地干笑道:“哎呀没有的事情!我就是美梦成真太开心了想泡冷水冷静一下哈哈哈!是我自己跳的,不关他的事啊哈哈哈哈!我继续去听曲子啦啊哈哈哈哈再见了小息……!”
只是月尝笙这个借口怕是不能再继续用了,也不知日后如何是好。一时没有头绪,不如躺两天装装病避避风头吧。
虽然短暂的落水并未真的受寒,可他现今形容憔悴,演个病容也毫无破绽。
月尝笙区指扣在琴身上,若有所思道:“你原来不是个傻的。”
大少爷便想起白日里自己近似智障的举动,有些汗颜,磕磕绊绊地道:“今早的事情……你……能不能……假装无事发生。”
月尝笙干脆道:“不能。”
大少爷心道也是,幽幽叹了口气,不肯再开口。
月尝笙等得有些不耐,微微一扬下巴,问道:“你不解释一下?”
“我没什么要解释的。”大少爷叹口气道,“就当我是个心怀不轨的智障吧。”
月尝笙沉默了半晌,忽然低声问道:“你在怕什么?”
大少爷不想牵连他人,原本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说,不料却骤然被猜中,炸毛道:“才没有!绝对没有!”
月尝笙浅浅一笑:“看来是我说中了。”
大少爷:“……”
“这倒奇怪。”月尝笙收回视线,垂在无弦琴上,“中原此地都以钟离苑马首是瞻,你明明是钟离苑的大少爷,放眼江湖何人不畏你三分,何况你还有个叱咤风云的弟弟……”
大少爷心底咯噔一下,他自认瞒得天衣无缝,不曾想月尝笙只不过见他两面,立刻猜到答案边缘,连道:“不可再猜了!今天的事情就此揭过,我是为你好,免得引祸上身——”
“……你先等等。”月尝笙突然打断他,俯身从栏杆上拽起一截麻绳,自湖里拎上来个湿漉漉的物件,往他面前一抛,“你说的‘祸’,该不会是指这个?”
抛来的竟是个浑身湿透的少年,手脚都被打了死结,呛得连连咳嗽。
大少爷一惊:“泽雀?!你怎么在这儿?!”
怪不得今天回了一趟家,却从头到尾都没看到泽雀,原来早叫人绑这儿了。泽雀肺腑间都是积水,回不出话来,一双憋红的双眼泪汪汪瞧着自家少爷,不知是气的还是委屈的。
大少爷忙拍拍背帮他顺气,手忙脚乱地摸着绳结想帮他松绑,却寻不得法门,只好抬头向月尝笙求助道:“能不能放了他?”
“此人突然闯入阆苑,污言秽语扰我清净,你说放我就放?”月尝笙取了丝帕缓缓擦去手上沾的水渍,平静地问,“难道,我看起来像脾气很好的人?”
月尝笙自小被众星捧月,多少公孙贵族苦求不得一面,何曾受过这等侮辱。泽雀此刻还能留一口进出的气,他已经能算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了。
泽雀终于喘过气来,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少爷……”
大少爷帮他撩开,无奈道:“你来叶坊找他做什么?”
“他、他对少爷无理咳咳,还把少爷推进湖里,我要给少爷报仇咳咳咳咳、咳咳……”
果然是自己的锅。大少爷十分惭愧,却不得不道:“这你不能怪月公子,是我不好,我对他做了逾矩失礼的举动。”
泽雀一呆:“啊?”
大少爷硬着头皮解释道:“我想逼迫他跟我上床,还撕烂了他的衣服……咳。”
泽雀愤然一拍地板:“大少爷无论想对他做什么,都是他的福分!就该好好受着!”
大少爷郁卒:我的教育方法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泽雀的三观怎么能歪成这样。
月尝笙听得一乐,心情忽然没那么差了。摆摆手道:“罢了,便饶他一次。我遣人把他送回去。”
叶坊的孤舟容不下第三人,便先将松绑的泽雀送上了船。
待船夫载着泽雀上船远去了,月尝笙忽道:“这小家伙喜欢你。”
大少爷连忙否决:“你不要乱讲,绝无此事。”
月尝笙又道:“哦……看来你不喜欢他。”
大少爷面无表情地棒读道:“当然,因为我喜欢的是你呀。”
月尝笙满意地笑笑:“那你眼光还算正常。”
大少爷苦笑:“自然。”
“你不肯见我,是怕你的小侍卫给我找麻烦?”月尝笙又道,“他功夫确实不错,若我是个寻常琴师,这时候泡在水里的就该是我了——只可惜,还是我更胜一筹。”
大少爷听出他话中有话,有些疑惑。
月尝笙侧目看着他,温柔问道:“你的疑虑与畏惧,是不是可以打消了?”
这么短的时间,是啥也发生不了,应该不会惹人起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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