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冠礼之后,祁家又大摆宴席。
祁昱好不容易脱开身,天色已经黑透了。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绕路躲到人迹罕至的后院,从小门离开祁家。
仲夏的夜晚有些闷热,他还穿着厚重的礼服,沿小路走完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才看到视野尽头灯火通明的酒楼。
——如今的明月棹孤舟,分楼已经开到了周遭多处,平城里也有居所,自然不足为奇。
今晚的月棹分楼早已清场,自祁昱进门开始,再也没有见到任何人。
他颇有些迟疑,楼上却突然传下一道低沉嗓音,唱的是他白日里并没有留心听的祝词。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福。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这是三加爵弁的祝词,寓意此冠加后,从今天起,他有了协助国君的资格。
祁昱愣了愣,抬眸循声望去。
赤璋半伏在木栏杆上,捏着手里的银酒壶喝了一口,遥遥敬他,棕眸漾起隐约笑意:“怎么这么着急就出来了?那礼服你也不嫌沉?”
确实是沉的。
他在南安自由随性许久,乍一回到平城面对诸多陌生的亲朋贵宾,哪怕依旧礼数周全不紧不慢,也难免生出一丝烦躁来。
唯有在这些人面前,他心底那点儿难以察觉的不快,须臾间便烟消云散。
祁昱短暂一默,正欲回答,又被身后一嗓子嚎得咽了回去。
青圭不知道从哪个角落窜出来,咋咋呼呼地展臂搂住祁昱的肩膀。
“啊?怎么来得这么快?好酒好肉还没准备齐全呢?”
他搂着祁昱往前走,“来来来,先带你看看公子给你准备的礼物。”
祁昱反应慢了一拍,被青圭拖拽着迈步,趔趄了两下,站定在一个精雕细琢的紫檀木架子前。
青圭麻利地帮他扯掉垂至地面的红绸,露出下面三尺多长的木匣。
木匣黝黑古朴,瑞兽图纹盘踞其上,仅简单摆放着,就流露出一种无法言喻的压迫气息。
身后传来轻缓的脚步声,祁昱没有回头,只是低头注视着木匣。
他隐隐约约能感知到,里面的东西对他有着巨大的吸引力。
慕容冰略带笑意的声音落在他身侧:“父皇登基前,曾跟随安和寺里掌刑的伐罪大师,修习了一段时间的铸造之术。”
她伸出手,扳动锁扣。
只听细微的“咔啪”一声,匣盖打开,一把环首刀静静放置其中。
窄身,直刃,刀锋雪亮,刀身纤长挺直。
哪怕是对刀剑一窍不通的草包,若置于此情此地,也能看出这把刀并非凡品。
何况是阅刀无数却始终找不到合意武器的祁昱。
慕容冰取出环首刀,指尖拂过刀身,将刀锋缓缓推入鞘中。
“以豪情为薪,以勇气为火,以山川湖海为炉,以天下权势为铜,淬天光而生,匡正诸侯,遂名,‘景冶’。”
景冶刀被递到祁昱面前,慕容冰扬起眉眼,“祁昱,送给你。”
——匡正诸侯。
君王亲手所制刀剑,不出则已,一出势必匡定天下。
向来淡然自若、处变不惊的祁昱,微微睁大了眼,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景冶刀。
这就是慕容冰对他的期望吗?
他的思绪忽然就被带到经年之前,祁凛为了他,不无忧虑地讨教卦师。
“幺儿性孤高,不习毒术,倔强任性。老夫恐犬子日后会被家世所累,不得安宁。”
幼年祁昱就坐在卦师面前,面色冷淡地与其对视。
卦师捋着短须,笑呵呵地端详祁昱:“非也,非也。”
当时卦师怎么说的来着?
“令郎气运盛极,成白虎啸天之状。白虎狷狂,不行江湖,便涉朝堂,位及卿相,封地册王。”
卦师掐指一算,眼前忽的一亮,冲祁凛拱手贺喜,“荫蔽子孙百年有余矣。”
当年余音萦绕耳边,祁昱颤抖着手,抚上景冶刀的剑鞘。
那些预言真的只是卦师奉承、讨好祁凛的话术吗?
不是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目标,早在他第一次翻开兵书的时候,有些命运就已经注定了。
不择手段,位极人臣。
可如今这样一把有着深刻寓意的刀被送到了他的手中。
小殿下,这就是你想要我成为的样子吗?
………………
京都皇宫。
宫楼上,慕容莲夏凭栏远望,万家灯火尽入眼帘。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石阶那边人影晃动了几下,似乎有人和燕武回禀着什么。
等人语声止,慕容莲夏动也未动一下,询问道:“是去了平城吧?”
“陛下神机妙算,小殿下此刻确实在平城,景冶刀也被带了过去。”燕武立刻答道。
“你少跟参商学这些油嘴滑舌的奉承话。”慕容莲夏骂了一句。
夜晚闷热,他却依旧裹着厚袍。
凝望片刻平城的方向,慕容莲夏勾唇低笑,“恐怕今晚,景冶刀便要易主了。”
燕武似懂非懂,不忘追问:“是因为祁家幺子的加冠礼?小殿下会将景冶刀送给他吗?”
慕容莲夏瞥他一眼,没好气道:“不然呢?拿景冶刀过去砍了祁家幺子吗?”
燕武默然,半晌憋出来一句:“属下觉得不妥。”
见慕容莲夏没有表态,燕武壮了壮胆,继续说下去,“景冶刀乃先帝亲手所制,意义非凡,小殿下不懂得其中深意,才转手送人……”
“她真的不懂吗?”
一句反问打断燕武的喋喋不休,燕武顿时哑然,默了默又道:“小殿下还是不懂为好。”
“淬天光而生,匡正诸侯。”慕容莲夏语气淡淡,似乎不怎么放在心上,“朕猜你定是想着,景冶刀是一柄君王刀,必不能落入旁人之手。”
燕武被点明心中所想,乖乖巧巧立在一边,等待慕容莲夏的决断。
他虽并非参商那种无事也要为非作歹之徒,但此时参商不在,若慕容莲夏真的一声令下,他便是直接带着密探抄了祁家满门夺回景冶刀,也在所不惜。
“想什么呢。”慕容莲夏拈起白玉酒樽,轻轻敲在他头上,“以后离参商远些,整天正事不干,净想着杀人放火。”
燕武闷声应命。
慕容莲夏微微倾身,单手托腮望着平城,“那祁家幺子是天生的恶犬,如果莲华能彻底收服他,也未尝不可。”
总好过泱泱古幽,他竟无人可用。
就算不计较家世立场,那些世家子弟也多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派不上用场。
而如今的局面,早已愈发地四面楚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