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二十二本奏折,来自不同的文臣武将,满纸遍布弹劾康王慕容枳的字句。
贪腐、渎职、违制、误国……恨不得将律法里能置他于死地的罪名通通扣在他脑门子上。
慕容莲夏负手站在书案后,将慕容冰的反应尽收眼底,淡淡道:“都是些套话,年初消停了些,这段时间变本加厉,大有不罚康王决不罢休之势。”
慕容冰一掌拍在奏折上,仰头看着慕容莲夏,咬牙切齿道:“莫非你相信了他们的说辞?”
慕容莲夏眯了下眼睛,四两拨千斤道:“我相信与否并无作用,我堵得住朝臣的嘴,难不成还要堵住天下悠悠之口?”
慕容冰道:“那就叫小皇叔进京述职!”
她话音未落,就听见慕容莲夏“噗”地笑了一声。
他将书案上被慕容冰打乱的奏折理了理,挨个放整齐,这才慢慢道:“依着现在的形势,若是进京述职便能解决,我叫你进宫作甚?”
慕容冰不由得一愣。
这样想来确是如此,慕容莲夏还不至于这点事都要和她商量,早该叫了康王进京说清楚一切。
慕容莲夏道:“我得走一趟南慕容。”
“是吗?”慕容冰下意识地接了句,随即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慕容莲夏,“你说什么?”
难得慕容莲夏又好脾气地重复了一遍:“我得去南慕容。”
慕容冰震惊道:“朝局刚稳,你敢离宫千里?”
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到底是怎么敢的?
南慕容地远在千里之外,那边诸侯世家甚多,以越山侯为首,盘踞了不少兵马。
他怎么敢以国君之身涉险,轻易进入那等群狼环伺之地?
哪怕有康王作保,也不该这般莽撞。
“有什么不敢的,过几日荆家军便回来了,叫他们同我一起。”
慕容冰蹙起眉尖。
怪不得……
前些日子南疆异动频频,京防大营抽调了半数兵力开拔南疆。
同时北境的暗桩探出荆家军的兵防正在变动,她还奇怪其中缘由,原来是京都调回了部分兵力,要护送慕容莲夏前往南慕容。
虎贲与鹰隼两支禁卫军拱卫皇宫,国君此时南下,只有荆家军才能得他信任。
慕容莲夏幽黑的眸子沉沉地压了下来:“此次南慕容之行我得带走几个心腹,这段时间需要你坐镇京都,帮我看着那些不安分的东西。”
他说得轻巧自然,听在慕容冰耳中却全然不是那个意思。
她嗤笑一声:“我凭什么帮你坐镇?”
虎贲鹰隼俱在,又有右相荆勉诚留守,何必多此一举,说这种话来刺激她。
慕容莲夏唇角一扯,讥诮道:“你这样想,万一我有个什么意外死在南慕容,皇位就是你的了。”
白玉酒樽在他指间旋转,慕容莲夏好整以暇,等着慕容冰的反应,然而下一秒他脸上的笑意就僵住了。
慕容冰两眼一亮,恭恭敬敬地把朱笔递到他手中,欢快道:“真的吗真的吗?那你要不要走之前先把继位遗诏留一下?”
慕容莲夏沉默了一下,“咔嚓”掰断了手里的朱笔。
……………………
慕容冰走后,几排书架后响起了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厚重的战靴踩在竹地板上,却没有一丝声音。
战靴的主人脚下轻转,露出了身形。
他看上去比慕容莲夏稍高一些,肩宽腿长身姿挺拔,穿着一身墨绿打底的荆枝滚纹袍,乌发用一根簪子挑了起来,松松地垂在身后。
他面上戴着黑纱,将眼睛以下的部位遮得严严实实。
冷厉异常的声音从蒙面黑纱下传出:“陛下,卑职觉得不妥。”
慕容莲夏无所谓地挑了挑眉:“有何不妥?她自幼旁听太傅教书,基本的规矩清清楚楚,毫不逊色于朕。”
这样的评价明显是过高了,旁听的慕容冰怎能与自小被精心教导的慕容莲夏相比。
蒙面青年顿了顿,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说道:“为何偏是小殿下?她终归是要嫁人的……”
慕容莲夏扫了他一眼,轻飘飘道:“将军倒是提醒了朕,莲华也到了该许配人家的年纪。”
他有些伤脑筋似的敲了敲额角,戏谑道,“那不如便许入你荆家?”
青年瞳孔巨震,抱拳单膝跪下,带有几分仓皇道:“荆涯不敢。”
“不敢?你有何不敢?”慕容莲夏佯作困惑,不解道,“你都光明正大地把她一路从南安护送到宫门前,还说不敢?你当真以为朕是个瞎子聋子?”
荆涯咬了咬牙,沉声道:“卑职一族发过重誓,要忠诚于皇族嫡血,万不敢生了旁的心思。”
瞧着他那副恨不得剖心以证的样子,慕容莲夏顿时觉得没意思,缓和了语气:“起来,开个玩笑罢了,你若不要,那朕送她和亲就是。”
荆涯膝盖抬起了一半,闻言又重重地砸在竹地板上:“……陛下!”
北境黄沙大漠之后便是极寒之地,南疆诸国毒瘴围绕,那小公主怎么能受得了这样的苦?
慕容莲夏却没有丝毫妥协的意思,信手拈了书案上未批完的奏折,取出一根新笔沾着朱砂墨圈圈画画:“她嫁给谁,什么时候嫁,都是朕说了算,你若是不愿意娶,就别来指手画脚。”
见荆涯埋头不肯起身,慕容莲夏用笔杆敲了敲书案,不悦道,“你若是觉得跪着舒服,以后大可都跪着讲话。”
“与其担心她以后怎么样,不如先把北地的事情给朕交代清楚——金钲嫡次子的事情查清楚了吗?”
莲华长公主日后怎样,终究轮不到他荆涯置喙。
说到正事,荆涯敛起眉间无奈。
他沉声道:“虽然还是没有正面接触到溍水王世子,不过果然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跟他那个混账父亲有的一拼。”
慕容莲夏颇为感兴趣地一挑眉毛:“怎么个心狠手辣法?”
荆涯道:“就在年关,与他争夺世子之位的几个庶兄弟招惹了他,一个被他打断了双腿,一个被他掰断了双手,还差点割了一位庶兄的命根子。若不是溍水王及时赶到,恐怕他那些兄弟一个都逃不过。”
慕容莲夏单手托腮,不为所动,淡淡评价道:“窝里横罢了。”
“窝里横?”荆涯失笑,摇了摇头,“早些年,慕容灏的小儿子跟他看中了同一个奴仆,硬要和他抢。被他当场斩杀了所有侍卫,把那小儿子拖回封地去抽了几十鞭,险些丢了性命,慕容灏哭哭啼啼地上门求情,还吃了闭门羹。”
慕容莲夏微微凝起眸:“是吗?已经欺负到慕容灏的头上了?”
荆涯继续道:“何止是欺负,溍水王金氏一脉这些年气焰嚣张,里里外外没少打压慕容灏,别说什么敢怒不敢言,慕容灏连生气都不敢,生怕金氏大军东行,端了他一整个北慕容地。”
慕容莲夏搁下了笔,哼了一声:“不见棺材不掉泪。”
说是这么说,眼下并不是对金氏动手的最好时机。
先保住康王,再谋其他。
只要康王没有异心,凭他国君之威,想要保住一位亲王并非什么难事。
念及此,慕容莲夏吩咐道:“你先去把南下的事务都安排好,过两日我们便出发。”
……………………
荆家军甫一回到京都,稍作休整,就启程前往南慕容地。
慕容冰站在高高的宫墙上,视线扫过人潮汹涌,落在为首那道骑着高头大马的身影上。
她看到了一顶分外眼熟的垂纱斗笠。
还没等她细细再看,一道旗帜便被风吹着卷了骑马的人,旗帜落下时那人已经融入人潮,再寻不得。
数月前与赤璋的对话,此刻字字句句浮现眼前。
恐怕这位就是荆家三子,那个从未在京都露面的北地少将军。
看来慕容莲夏此行,是有十成的把握保证他自己安然无恙。既然如此,那些为他的安危而准备的隐卫便可以撤回了。
希望这一次的南慕容之行莫要多生枝节,也希望小皇叔依旧一切尽在掌握。
可是她不知道,南慕容的这一场阴谋,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