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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境的上德塬,是个民风不太淳厚的大庄子。这里住着的只有两个姓氏,一个姓倪,一个姓言。不过这两姓族人是同拜一个祠堂的,这是因为早先倪姓祖上流落此地,被言姓招赘,传承了言家基业。几代以后,为了不让倪姓断宗,便让部分子孙恢复了倪姓,所以形成现在这样一个拥有两个姓氏的大族。
言姓祖上留传下了一种独特的技艺,这技艺只传本姓不传外姓,就算是同拜一个祠堂的同宗子孙倪姓也是不传的,这技艺就是赶尸。当时天下大乱,连年征战,所以死人饭是最好吃的。平民百姓都求个魂归故里.,所以都愿意出重金将尸体带回家乡埋葬。有些出征的兵卒家里没其他家人了,就索性在出征之前把家里的钱财都送到言家来。如若自己死在外面,后事就全交给言家,让他们务必将自己的尸体带回家乡。
所以当时一有大战事,军队后面总跟着好多言家的子孙。每次战事结束,他们便到战场上寻找自己的雇主。言家家规第一条就是不能对死人失信,赶尸这行当也只有不对死人失信,活人才会更加相信你。话虽然这样说,但其实每次还是有许多客户是带不回来的。古代战场上,刀枪砍扎,马踏车压,许多尸体到最后真的再无法辨认出来。还有跌落悬崖,随水流走,或被对方俘虏,那言家人就更无法找到了。所以每次出活,落些昧心财是无法避免的事情。
言家人赶尸的技法很神奇,据说是结合了中土道家和北寒荒蛮萨满教两种派别的绝技。找到那些雇主之后,只需在尸体头顶泥丸宫插一根金色的长针,在口中放好咒符。然后将铜铃一摇、咒文一念,那些死去的雇主就会自己从尸体堆中爬出来,成群成群地跟着铜铃声往家乡走。哪怕是缺胳膊少腿的尸体也会一瘸一拐,甚至连滚带爬地跟在后面。(北宋之前的赶尸就是这样,至于为何成为僵尸状行走,而且一定要在夜间赶尸,后面书中会详解。)
言姓赶尸挣钱,倪姓没有这种技艺,便tt99li跟着言家人帮忙处理后事。扛个棺材挖个坑,倒也能勉强糊口。但这种事情做长了,便练出了一手挖坑、刨坟的独特技艺。不但是刨埋死人的坟,也刨死去很久人的坟。刨死去很久人的坟虽然不积德,但其中的收获却可以让他们买地、建屋、成家,延续倪家香火,所以倪姓子孙的家境倒也不比言姓差多少。不过因为倪姓子孙挖坟发财的行径,以及言家人昧下了死人钱财,所以上德塬又被人们叫成了丧德塬。
但是灾难面前是没有言姓、倪姓之分的,也没有贫富之分,有的只有生死之分。更何况有些灾难或许真就是上天报应。
上德塬的老老少少全没料到灾难会来得这么突然。天刚蒙蒙亮,晨雾很浓,十几步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而往往比看不见更让人无从防备的是在看不见的同时还听不见任何声音。
有个老人起得很早,没起来之前他还隐约听到屋外有些东西在缓慢移动,反是开了房门却什么都听不到了。不以为然的老人直接开了院门走进雾里,于是看到了雾中许多鬼怪一样的脸。
脸是鬼怪的脸,身体是人的身体,虽然站在雾中一动不动,但所站的位置却是将上德塬各家各户的房屋都置于包围之中。老人没来得及出声示警,就在他张开口的那个瞬间,寒光如电,本该发出声音的喉管已然被切断。张得很大的口中没有声音发出,只有热血喷出。
所有的攻袭是在一声沉闷的长音之后,这长音沉闷得让人感觉是由地狱传来的。像是人临死吐出最后一口气的长长叹息,又像鬼魂喝下孟婆汤前的最后一声哀怨。
惊呼声来自最早一批遭遇袭击却来得及有所反应的某个人,惨烈的呼叫声让整个上德塬深深体会到了恐惧。兵荒马乱的世道,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于是赶紧呼唤家里的人起来,然后再兄弟邻里家互相招呼,呼儿唤爹声连成一片。不过所有这些行动都太慢了,有些人还未来得及被呼叫声唤醒,恐怖就已经到了。
鬼怪的攻击是无声的,就如同从雾里卷出的一股阴风。奔跑、跳跃、翻墙、过屋,始终都没有一点声响。鬼怪也是迅疾的,和蝗虫群狂扫过的庄稼田一样,上德塬在人们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的状态下就全没了。
上德塬没了,人没了,房子也没了。人有一部分是没了踪迹,这主要是被掳走的青壮年。剩下的一部分是命没了,这些全是老人、孩子和妇女。
虽然冲杀突然而至,但青壮年们反应过来后都操家伙和不像人的人格斗拼杀。很奇怪的是这些抵抗拼杀的人最终都被绊索、扣网、飞缚链抓住,而那些根本没有反抗能力的老妇幼却是见着就杀。
房子没了是被烧掉的,一间都没留,大火从早烧到晚,烧得屋顶上的瓦片像炮仗一样爆飞。后来附近的人都说,这是因为他们言、倪两姓昧尸财、刨鬼坟的事情做多了,阴间鬼魂过来报仇了。
范啸天到上德塬刚好是太阳落下了山,虽然天色已经暗淡,但相比早上的晨雾而言,可见度还是要清晰很多。范啸天没有看到上德塬,呈现在他面前的只是一片已经烧到尾声的火场,一座被烧得漆黑的废墟,还有废墟中烧得更黑的尸体。
范啸天呆立了好久。他不知道这里为何会出现这么大的惨相,更不知道这惨相和自己的到来有没有关系。很多时候自己也是杀人不眨眼的刺客,但看到这种情形还是不由的心颤胆寒。古往今来天下没有一个刺客能杀了这么多人,难怪祖师爷刺杀的根本立意就是要以刺止战,让天下无争无掠,苍生遂安得福、平静生活。
“嘎嘣”一声脆响,将范啸天惊得三魂走掉了两魂。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平时自己可是专门鼓捣诡惊技艺的高手,最厉害的一次是初做活时在前辈的带领下,用技法将刺标吓死。可现在怎么一点响动就把自己吓成这个样子了?不!不是自己胆小,而是因为周围的情景太惨了。就连地狱的景象都没有这么惨的。
“哇啊啊,啊啊!”紧接着又传来连声的怪叫,像鬼哭,像魔嚎。怪叫就在范啸天的身后,离得很近。他不禁全身汗毛一下竖起,两肋间的寒意刷刷如风,带着冷汗一起直往外冒。
不过范啸天没有混乱,更没有落荒而逃,而是立刻提气凝神,精血回收,固守本元。这些都是遇到诡惊之事时身体内环境自我保护的状态。然后他才慢慢地转过身,很慢很慢地转身,斜乜着眼胆战战地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缓慢转身的过程中,范啸天能感觉到自己身形的僵硬,这是脊梁两侧肌肉绷得太紧造成的。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直硬的虬髯在微微抖动,这是因为双唇抿合得太紧造成的。都说装神弄鬼的人其实最怕见鬼,范啸天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作为一个主修诡惊之术的高手,如果心中没有对鬼神的敬畏,所做伎俩连自己都完全没有恐惧感,那又怎么能拿来惊吓别人呢?
范啸天想象了几种自己可能会看到的恐怖场景:“嘎嘣”一声,是火烤一天的地面开裂了,然后从地下“哇啊啊”地钻出了张牙舞爪的半腐尸骨。也可能是被烧得焦黑犹自在冒烟的尸体爬站起来,“嘎嘣”一声是身体某处的骨头已经烤脆,受不了身体重量折断了,而“哇啊啊”是因为骨头断裂的疼痛,或者是因为少了一处骨头支撑而很难站稳的惊恐。还有可能是烧烤时间太长,尸体头颅内部脑浆发热膨胀,“嘎嘣”一声将酥脆的头骨胀裂,“哇啊啊”是因为滚烫的脑浆流进了嘴巴。还有可能……
范啸天的眼睛瞬间睁得像铜铃,倒吸一口满带灰尘烟雾的气体,憋住后久久不敢吐出。他看到的情形和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也正因为不一样,才让他觉得mark/mark更加恐怖和诧异。
他看到的是一个女子,不是女尸,而是一个活生生的年轻女子。这情景本身已经够诡异了,而更诡异的是那女子身上不带一点灰尘和烟黑,非常干净。但还有更诡异的事情,就是这女子不沾一丝灰尘和烟黑的身上竟然是一丝不挂,湿漉漉的躯体显得特别油亮、结实。当时社会对女人有着各种封建的清规戒律,一个女子在野外裸体而立已然是惊世骇俗,更何况还是在一个遍布黑骨焦尸的地方。
江湖言:见怪异之物必遇怪异之事。本来如此结实健美的胴体多少还能品出一点香艳的味道来,但那女子扭曲着本来就不大规整的脸,张开血盆大口用沙哑的嗓子“哇啊啊”地嗥叫着,真就像夜叉出世,诡异且恐怖。
范啸天吓呆在那里好久,那女子也嗥叫了好久。
范啸天终于把憋在体内那口带有灰尘烟雾7684.的气息给喷了出来。因为他看出那女子不是在嗥叫,而是在哭。也终于看到了本该穿在那女子身上的衣服,衣服就在她脚下的一洼水里。而在那女子身侧,是倒下的两大块瓷缸片。
这不是鬼,这是个活下来的女子,她是被谁藏在水缸中逃过了杀身之祸。那水缸下半截埋在土里,盖子是用磨盘石压住的一块石板。幸亏水缸离烧着的房子远了些,否则的话这女子在水缸里顶不开压住的石板和磨盘石,那就得活活给煮熟了。但即便是离得很远,水缸里面还是被烧得很热,否则这女子也不会把身上的衣服都脱光了。
“哇啊啊”女子还在嗥叫,不,应该是号哭。她根本不理会面前有没有人、是什么人,只管光着身体站在那里号哭。
范啸天已经没有了恐惧,没有了恐惧思维就会变得无比的敏锐。他首先警觉地将周围环境再次扫视一遍,这是一个刺客应有的谨慎。女子突然的号哭,可能引来什么人的注意。另外,也得防止这裸体女子是兜子里的爪儿,目的是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让某些人悄悄靠近到自己,突袭自己。
四周的扫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于是范啸天开始仔细观察女子的表情、哭声和偶尔流露的眼神。有些现象是可以凭借周围的东西进行推理,而一个人的内在实质却是很难从外在细节看出的,除非这人是个久走江湖的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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