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府的书房里静悄悄的,除挥毫间的细碎微响外,便只有在明亮灯光下、面对面坐着的两个一大一小的影子了。
郭奕神情专注,不知过了多久,终于默完一直苦手的一篇策论,不由松了口气,偷摸摸地抬眼看向对面,却见说好要来指导自己课业的父亲目光悠远,唇角含笑,赫然在光明正大地走神。
也不知是在想什么美事,才露出这般欢悦神情。
郭奕微微晃神,很快就反应过来,能叫父亲心情高扬,肯定是刚从重光叔叔那儿回来的缘故。
毕竟父亲平日最不正经,却最喜欢重光叔叔了。
唉,他也想亲近重光叔叔。
郭奕羡慕地嘟了嘟嘴,也不开口提醒,只闷闷将墨痕未干的那页纸搁在一边,继续默写下一篇了。
不过他才刚写了两行,父亲懒洋洋的声音便传入耳中:“怎么?明明专程将为父唤来了,却一个字也不舍得问?”
郭奕以牙磨了磨下唇,方抬起头来应道:“父亲大人一直神游天外,神魂不守,傻笑不止,孩儿怎敢轻易惊扰?”
郭嘉微讶,兴味十足地挑了挑眉,眯着眼打量他:“胆子倒是不小,敢这样对你父亲说话!”
郭奕被他盯得满头大汗,自知理亏,脸红通通地服了软:“是孩儿出言不逊了,请父亲大人责罚。”
郭嘉轻哼一声,假作不依不饶道:“噢?我倒要看看,你刚才那一通教训,到底是冲动下的一时失言,还是真实所想的不慎流露?我更想立刻将你这表现告予重光知晓,好让他明白,在他眼里一向乖巧懂事的弟子究竟是什么顽劣模样。”
郭奕大睁着双眼,湿漉漉的乌眸闪着水莹莹的光,胸口却一颤一颤的。
显是被这不要脸的威胁手段给气到了,偏偏的确具威胁力,唯有忍住了焦急的心绪,老实巴交地承认道:“孩儿知错了。”
郭嘉还是虎着脸,一言不发地审视着他。
就在郭奕不知所措,极为不安时,郭嘉忽露出个极大的笑来,将他梳得一丝不苟的发式摸得一团乱糟。
“行了,这回暂且不说,你可得记得下不为例。”一想到自己要教育儿子,还得将好友搬出来镇场,郭嘉就觉得自个儿心里说不出的酸楚。
他故作恶劣道:“不老实的话,为父就将以前记在账上的一起告诉重光。”
郭奕刚还因被揉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而将脸皱了起来,听到这话后,即刻就不由自主地绽放出个天真无邪的笑颜了:“多谢父亲大人!”
郭嘉随意地嗯了一声,施施然地躺到胡椅上,舒舒服服地翘了条腿:“问罢!”
“是!”郭奕成功逃过一劫,兴高采烈地应着,把早准备好的书册翻开,一项一项地问了。
郭嘉起初还以为是燕议要行阻挠之事、才临时跟自家蠢儿子串供的,也没指望会听到什么像样的问题。
不想牙儿显是有备而来,攒下的问题类型繁多,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连他回答起来,也得思忖片刻,不由感到诧异。
难不成,真如重光所说的那般,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将燕议错怪成心机深沉的小气鬼了?
郭嘉心中存了疑窦,面上却不露分毫,只耐心十足地将那些冗长问题一一作出解答,才漫不经心地来了句:“那簿子交予为父看看。”
正在奋笔疾书的郭奕,瞬间迟疑了,在父亲锐利的逼视下,支支吾吾了半天,才道:“哎,墨太稀啦!”
这傻崽子祸到临头,还在拙劣地试图转移话题,直叫郭嘉气得乐了,也不当场揭穿他,而是好心地建议道:“牙儿如此刻苦,便由为父亲自为你研一回墨罢。”
他从来是听风就是雨的性情,说到做到,让郭奕受宠若惊,重新落笔时,也打醒了十二分精神,自然将刚刚的疑问给忘了个干净。
郭嘉笑眯眯地辅导完了勤奋向学的独子功课,又贴心地劝他松弛有度、早些歇息。
待郭奕被侍女们带去沐浴后,他立马敛了笑,去翻那本写满问题的簿子了。
让郭嘉惑然不解的是,上头工整清隽、优美丽细、自有雅致风骨的熟悉字迹,既不是出自只能称得上无功无过的郭奕的手笔,也不是郭嘉满心认为的在其中努力捣鬼的燕议的……
竟然是吕布假子,吕亮的。
这是怎么回事?
郭嘉直觉微妙,可不容他细思,淅淅沥沥的水声缓歇,郭奕应是快出来了。
他飞快将薄本回归原处,又煞有其事地歇在小榻上,闭目养神。
果然,没过多久,郭嘉就听到了细微的动静,不动声色地将眼帘微掀起一道缝来,不出意外地看到了以为他一无所觉的郭奕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鬼鬼祟祟地将那簿子抽出,藏到最底下去。
郭嘉心中哂然,等郭奕提心吊胆地做完了这通无用功,才恰到好处地睁开眼来,困顿道:“嗯?牙儿怎还不将湿发沥干?纵使天热,如此也易受凉。”
郭奕小心翼翼地应了,又因实在不放心让狡诈胜狐的父亲在这间有猫腻的书房里继续待着,只好软磨硬泡,使尽浑身解数,才好不容易将揣着明白装糊涂的郭嘉给‘骗’了出去。
再然后,郭奕为将父亲一直留在身边,就得搜肠刮肚,拼命找着话题,自然而然地谈起了近来客居府上的赵云。
郭奕道:“父亲大人,子龙叔叔会一直住在这里吗?”
郭嘉斩钉截铁道:“当然不会。”
郭奕难掩遗憾:“不能多留他些时日么?”
郭嘉拧着眉,很不满他随便逮个人都能亲近起来的劲儿:“他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你就那么想天不亮就听大将军训练兵士的惊天动静,日日听那些大老粗大声喊着号子逼你起身?”
郭奕面上露出些许难以言喻的神色,半晌才既委屈、又委婉地说:“父亲大人,那会儿孩儿早就起身了。多听听,也让人有精神。”
郭嘉:“……”
浑然不知自己无意间将一向能言善道的父亲给堵得无话可说,郭奕的心思很快就飘到了另一处,一不小心就将盘旋心中已久的疑问给脱口而出了:“那父亲大人,可有续娶之意?”
郭嘉惯来洒脱不羁,也不计较这问既唐突、又失了为人子女的规矩,只笑得不怀好意:“哦?牙儿可真是长大了,知道替为父操心终身大事了。”
郭奕窘迫地错开眼去:“不、不、只是……”
“你若实在想知道,告诉你也无妨。”郭嘉将他逗了一通,才大大方方地回道:“不娶。”
郭奕睁圆了眼:“这是为何?”
郭嘉理所当然道:“在为父看来,人生三幸事,不外乎是饮酒,掌权,赏美。如今三样俱全,并无遗憾,又已有子承嗣,何必再多求个妇人来行多余的管束之事?”
“有陛下赐的权,有重光酿的酒,还能随时随地进宫去,赏那世间绝无仅有的倾国美色。”郭嘉洋洋得意道:“只消有重光为此生挚友,便可将它们尽数纳入掌中,何须再娶?”
再清冽可口的醇酿,也比不上重光费心酿造的佳酒。
再温柔可人的佳人,也比不上才色具绝、如若谪仙的重光。
郭嘉一轮摇头晃脑,郭奕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倾国美色’所指为谁,遂不快道:“重光叔叔对父亲大人一向敬重有加,父亲大人怎能以如此轻佻之姿作为回报!”
郭嘉啧了一声,曲起修长食指,以那分明骨节,在郭奕光洁的脑门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警告道:“为父与重光情谊深厚,说句实话又怎么了?”
郭奕仍坚持道:“父亲大人怎能将重光大人与妇人相提并论——”
郭嘉道:“再娶一万个妇人,也寻不到个比重光更聪明漂亮,还真心关爱你的!身在福中不知福!况且为父哪儿还轮得到你来教训?”
见郭奕还要辩驳,郭嘉直接道:“闭嘴,睡你的觉去。”
郭嘉气哼哼地起身出去了。
末了又叮嘱下人,明日去书肆里头,给牙儿买些闲书,省得读书读多了,反倒将自己读傻了。
重光在诱他上这条贼船时所承诺,随着太平盛世的降临,也一一兑现了。
有重光致力于改进农耕、大兴水利,又有天公作美,风调雨顺,连年丰收,未来十几年里,恐怕都不必担心粮食短缺了。
不再忧心会有糟蹋粮食之嫌,可尽情酿酒,也让他随时都有酒喝(虽然因身体原因、并不被允许无节制地饮用)。
还有重光十数年如一日地关心自己,也关心着牙儿。
喝酒有酒友,吟诗作画,起居有人精心打理,琐事无需自己操心。
府中虽还养了些美妾,却多是近些年来,他位极人臣、又与重光交厚一事广为人知后,一些人投他所好,特意送上门来的。
他拒了大半,终有的不好拒,也不差几口饭吃,就留下了。
可要真算起,他往那些美人房里去的回数,还真是寥寥无几。
倒不是他似贾诩那般,专注养生,不得不避讳女色,而纯粹是历尽千帆后,彻底淡了。
既然如此,还娶个身份贵重的妇人来做什么?可不就成了没事找事么?
“民间话本多买几套,”郭嘉吩咐管家时,重点提到:“尤其有《此地无银三百两》这一则的那本。”
“奉孝。”
冷不防地听到这么一唤,郭嘉不由愣了一愣,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对管家说道:“带人下去罢。”
管家忙不迭地应道:“是。”
“好了好了。”郭嘉懒懒散散地走了几步,上身歪倚着门框,好整以暇地抱着臂:“子龙有何贵干?”
赵云蹙起眉头,薄唇抿成平平一线,却终归没忍住,低喝一声:“给我站直了!说个话都东倒西歪,像什么样!”
老实人猛然爆发,哪怕嗓音还克制着,并不洪亮,周身摄人气势仍旧惊人非凡。
郭嘉猝不及防下,就被喝得浑身一凛,条件反射地依样照做了。
待他马上意识到这点后,不由颇为恼怒,可再恢复刚才的样子,又未免太过刻意,反而落了下乘。
郭嘉微沉了脸,抢占了话头:“嘉有数言,还请子龙听着。”
赵云低低地应了一声,眉头依然紧拧,倒没计较他不客气的语气,只锐利地盯着他不端重的举止。
郭嘉视若无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重光的事,还轮不到你操心。”
赵云目光微动:“为何?”
郭嘉不屑地哼了一声:“要真发生什么,哪儿还等得及你赶回来?况且重光与我相交多年,情谊深厚,无需你多话,我也会拼命将他看护好了。”
赵云毫不迟疑地摇了摇头。
郭嘉不快道:“怎么?子龙不信?”
赵云道:“云非是不信奉孝会明哲保身。”
郭嘉不以为然地扬眉:“哦?”
赵云继续道:“而是担心奉孝太奋不顾身,届时伤在你身上,重光恐怕还更心痛。”
郭嘉还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话来,不由愣了一愣,旋即真真切切地乐了。
“嘉私以为子龙口舌笨拙,不想能如此油嘴滑舌,果然真人不露相啊!”
对这话里的揶揄,赵云只一笑置之,隔了片刻,还破天荒地回了一句:“不敢当,不过是受奉孝耳濡目染罢了。”
郭嘉:“……你还是快些收拾包袱滚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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