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香做着绣活听绣娘们讲各家八卦,讲着讲着她们忽又扯到了林家身上,然后有个绣娘清清嗓子,突然软声嗲气问宁香:“阿香,听说你和建东去苏城啦?”
这事本来就不是偷偷摸摸做,真要怕别人知道说闲话,当时宁香就不去找许耀山开介绍信了。所以被问到这个问题,她也没有局促回避,直接回答道:“是。”
宁香自己说话很大方,其他人从来也没有把这事往龌龊了想,所以也是大大方方,继续问宁香:“那你和建东……你们俩……”
反正都是单身人,就算真在一起搞对象也是正常事情,又不犯法。只不过就是宁香二婚,而林建东是头婚,所以如果是真,那就又有家长里短可说了。
不说别,那首先就要猜——林家父母会是什么反应?他们答不答应?
宁香知道她们问是什么意思,也没有觉得被冒犯,只笑一下道:“我们两个什么也没有,就是普通朋友,同志关系,作伴去苏城买点东西而已。”
听她很淡定坦诚地这么说,人家倒也没有觉得不可信。其实就算私下里说闲话,她们怀疑也是,两个人是不是在谈恋爱搞对象,没有怀疑别。
林建东人品摆在那,他不可能不以结婚为目和人乱搞,不管是头婚还是二婚。
既然宁香说明白了他俩没有搞对象,那应该差不多就是普通关系了。
林建东那人本来就热心肠,看宁香一个人离婚后日子难过,没事帮衬她一把也是正常事。不说宁香,其实就是王丽珍,他平时多少也是有会关照。
这话说到这也就没什么可说了,就是件再普通不过事情,人家也就没再继续往下问。
而宁香和林建东一起去苏城事情,自然也传到了林家人耳朵里。为了这个事情,林母陈春华特意叫家中老四林建平,喊他三哥晚上回家吃饭。
傍晚林建东准时回家,力所能及帮忙做点家务事,等到家里人都回来了,一家人在饭桌边人挤人地坐下来吃晚饭。
也不过就吃了几筷子,陈春华就没忍住看着林建东问了句:“建东,我听人说几天前,你和阿香摇船去苏城了?”
林建东听到这话也没意外惊讶,很淡定点一下头,“嗯,我去给生产队置办点机械,阿香去买点书,刚好搭伴一起过去。”
陈春华倒是委婉,憋了半天又问:“那你和她……现在是怎么个情况?”
林建东抬头看向陈春华,再看向其他同样满眼好奇并绷起面色人,然后忽笑了一下。
陈春华不懂,“你笑个什么?”
林建东夹一块咸菜疙瘩放嘴里,还是笑着,出声问:“你们觉得呢?”
陈春华眼睛微微一瞪,“那你觉得我们觉得呢?”除了问那层关系,还能问什么?
林建东捏着筷子细嚼嘴里饭和咸菜,咽下去了又说:“我这么跟你们说一下,你们再来重新看这个事。阿香是自己要和江见海离婚,为什么,因为婚后日子她过得太累,实在不想过了。江见海是什么家庭,他又有工作又有钱,家里也就一个老娘和三个孩子,加上阿香平时也不过就五口人。阿香连江见海家日子都不想过,难道会想过我们家日子?”
说着他用疑问目光扫一下家中众人,然后在众人目光中,继续说:“我们家多少口人,爹娘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大侄子大侄女,还有我亲弟弟老四,差不多也能娶媳妇了,又穷又盖不起房子,睡觉都挤得快要没地方了……”
林建东话还没说完,陈春华忽斥一下打断了他。陈春华拿眼斜他,没好气道:“俗话说,娘不嫌儿丑狗不嫌家贫,有你这么说自己家吗?”
林建东很坦然,“我说是实话呀,所以你们别往那不可能事上想,更别琢磨不该琢磨事,我眼下还不想结婚。”
说到这里,桌子上谁都听出来了,人家宁香根本不可能会想嫁给他家。之前也有不少二婚男找媒婆上门说媒,她都给撵走了,有还说了难听话。
宁香不是被婆家嫌弃给撵出来不要,是她自己要离这个婚,现在看起来也没有任何再嫁人打算。这么仔细一捋下来,那这还有什么好觉得?
现在这又不是封建社会,男女在一起单独说点话都要该死,两人作伴去苏城买个东西而已,只要是光明正大,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事情。
不说宁香了,陈春华端着碗又瞪林建东两眼,说他:“大小连个干部都算不上,一天到晚尽忙别人家事,真把自己当雷锋了?你有这些心思,也忙忙自己事情。你自己说说你都多大了,这几年没少给你说对象,人家姑娘都没意见,就你毛病多,一个看不上。眼下还不想结婚,什么时候想结?”
两个大哥和嫂子在后面一人一句附和——
“确实不小了。”
“赶紧娶个媳妇让爹娘安心。”
“再拖下去年龄上来了,可就真不好找了。”
“结完就该老四了。”
林建东吃着饭长叹一口气,“一回家就这些话,这样以后我也不敢回来了。继承香火事有大哥二哥和四弟你们三个就够了,缺我一个也没什么吧。”
林父听到这话也觉得混账,冲着林建东两眼一瞪,“娶不上媳妇,打一辈子光棍,叫人骂死你,我和你娘也没脸出去见人!咱家再穷,也没到说不上媳妇地步!”
林建东实在不想和那么多张嘴掰扯这种事,一人一句就够他受了,所以他大口刨饭,快速把碗里饭吃完,就赶紧起身说有事躲回饲养室去了。
陈春华看他这样更加生气,捏紧了筷子转头对林父说:“我是真搞不懂,这么大人不想娶媳妇,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
这话一出,饭桌上气氛瞬间僵了一下。
是……什么毛病?
哪方面毛病?
大哥林建国清清嗓子,按自己理解那方面毛病说:“我没事问问他。”
林建东躲回饲养室才得了清净,洗漱完以后,他就点了灯在桌子边坐着看书。看就是宁香分给他《数理化自学丛书》,里面知识确实比高中课本深。
好久没有正儿八经学习了,起初看时候他还有点进入不了状态,但每天坐着看一两个小时之后,到今天晚上再看,已经看出头绪有些上头了。
对于他来说,学习一直是件充实且快乐事情,他对知识有一种发自骨子里渴望,学多少都不会觉得多余,也愿意把时间花费在这种事上。
看累了书,他还会把墙上挂历拿下来,在挂历背面空白纸上画一会画。画是之前去拙政园看到风景,一个凉亭一条走廊一方荷花池,一点点出现在笔下。
他从小就喜欢画画,不过因为家里穷买不起纸,他又热爱学习珍惜课本舍不得在课本上乱画,所以都是拿小树枝在地上画,再有就是画在挂历上。
小时候他最喜欢家里买日历本,那种过完一天翻一页日历本。正面印着年份日期,反正是空白。虽然纸张很薄,反面也没有干净太多,但总比没有好。
林父会在日历本上记账,有时候他就在过去日期里撕几张下来,拿去在上面画画。看到什么画什么,照着挂历画人物画花鸟画山水风景,画徐悲鸿马。
画一个小亭子出来解个闷,林建东又把挂历挂回去,然后继续把注意力收回到复习资料上看书。看到夜深眼皮子直打架,便吹灯上床睡觉去了。
都在一个村里,别人知道宁香和林建东去苏城事,宁家人当然也知道。胡秀莲和交好妇人在一起说闲话,和绣坊里那些绣娘一样,什么事都能说到。
听到这个事,她晚上睡觉前就跟宁金生说了,说完没好气道:“江家好日子不想过,厂长夫人不想当,难道是想过林家日子?真是这样,那她真是瞎了眼!”
胡秀莲一直就瞧不起林家,当初宁香没和江见海定亲时候,陈春华也有意向要宁香做儿媳,但胡秀莲几句话就让陈春华死了这份心。
以前瞧不起,现在自然还是瞧不起。
宁金生却没顺着说林家不好,只接话道:“你就别操这个心了,人家建东大小伙子一个,她是二婚,人家能娶她吗?你用脚指头想想也是不可能。”
胡秀莲仔细想想觉得也是,谁家大小伙子头婚娶一个二婚回家,那不是要被人笑话死了。虽说林家穷,但林建东也没沦落到要娶个二婚。
她现在这是又瞧不起林家,也瞧不上宁香,说说就觉得这话没说头了。细想起来,两人确实完全没可能,依林建东人品,那也就是普通关系没差了。
不说宁香能不能嫁出去这破事了,胡秀莲又说二女儿宁兰,“这都叫媒婆帮忙着物色有一年了,条件好看不上她,条件差咱们又看不上,懊糟死了。”
宁兰虽说是高中生,但在乡下,农村人娶媳妇可不看你识了多少字。当然像江见海那种有个人追求另算,大部分人家还是想说长得好看又会过日子媳妇。
宁兰长得没有宁香好看,因为上工干活一年整个人又糙了许多,也没有宁香那么会过日子。并且她自己读书识字有些见识,也有自己追求,所以这对象就非常不好找。
依宁兰自己,那她当然最想找个城里人家,弄个城里户口。但她自身条件和家庭条件又实在全都不怎么样,连乡下条件很好那种都找不上,就更别谈城里人家了。
宁金生真不想多烦这些事,有够折腾,接话道:“不行随便找个人嫁了就是,这样一直留在家里,每年挣那点工分还不够抵她自己一个人口粮,有什么用?”
这话怎么说,胡秀莲开口就是:“随便找个像林家那样你愿意?她从小到大读书花了家里多少钱,我们在她身上花那么多钱,就是为了让她随便找个穷人家嫁了?就是她自己没出息愿意,我也不会同意!”
说起读书,宁金生也后悔,“白瞎了九年学费,浪费这么多年在学校有什么用?种地用得着还是嫁人生小孩用得着?”
这话说起来,那胡秀莲可就有话说了,只道:“还不是你答应?”
宁金生屏屏气,那还不是宁香当时求他。这都过去事了,现在说这些干什么,人都毕业了,宁金生懒得再说了,只又道:“再看吧,总能找到合适。”
而宁兰找对象事,不止宁金生和胡秀莲着急,宁兰自己也是非常上心。因为这对于她来说,不是找个人嫁了这么简单,而是一次她摆脱这个家庭机会。
她姐姐离婚切断了她未来唯一可能性,也不要她不管她了,她不得不去生产队挣工分,父母更是巴不得把她剥皮拆肉称斤论两卖了贴给两个弟弟,她现在只能自己救自己。
而她自己在这个年代半点其他出路都没有,只还剩下嫁人这一条路而已。所以她必须要找一个好婆家,结婚后离开宁家。
他们现在这样对她,让她受尽辛酸委屈,在她成家离开以后,她是不可能再让他们占她半点便宜。她从这个家里什么都拿不走,他们也别想她再为这个家付出任何东西。
各成各家,各过各日子。
在这段迷茫期里,看不清未来路,许多人还是在自己生活里挣扎向前。清晰地看得到自己接下来每一个脚步,可走去方向却又没有半点希望之光。
当然,宁香能清楚看得到,在不久未来,就是天光大亮。
这一年十月份高考正式恢复消息就会出来,而她眼下要做,就是抓紧时间认真复习,做好充足准备迎接这个消息到来。
但她心里也有忐忑事,就是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报上名。可不管能不能报上,她准备都不能停。
于是接下来日子,宁香每天便扑在复习资料和刺绣上,脑子累了就动手,动手累了再动脑子,总之不让自己闲着。
然后每这样过一天,她就在挂历上圈一天。
从初暖三月圈到烈日如火七月,从入秋八月,圈到桂花香满整个村落十月。
宁香记得很清楚,各大媒体公布高考恢复消息那天是,十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