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若还记得,上辈子带着弟弟妹妹回到临安以后,她就是在大伯一家这样的目光中度日的。
大房一家对她们处处刁难,尤其阮兰,因嫉妒她的容貌,行止更加过分,甚至在她的洗脸水里偷偷撒上叫她过敏的花粉,打算叫她毁容。
大伯知道这些事,也从来不会主持什么公道,然而有一天,却忽然转变了态度,说要送明瑜去江南有名的白鹿书院读书,叫她去前院说话。
那时安若一心为着弟弟,并没想太多,等去了前院,才发现那里有客人。
那人一身云锦袍,一双桃花眼,发上束着紫玉冠,一瞧便知身份矜贵,却不知礼数,视线肆无忌惮在她身上打量。
安若莫名心惊,等后来才知,那人便是武王世子高霁。
大伯还告诉她,高霁对她十分中意,要娶她做妾。
那时父母孝期还未过,安若根本不可能谈婚论嫁,更何况还是去做妾,她当即否决了大伯的想法。
然大伯并未恼,反而耐下心来与她好言相劝,还给出许多条件,譬如会好好供明瑜念书,将来要为芳若找个好人家等等……
当然,最后见她一直不答应,大伯恼羞成怒使出强硬了手段暂且不说,但方才大伯反常的态度,却与那时颇为类似。
安若心间一顿,难道……
难道高霁已经找到了这里?
虽说上辈子那事是在三年后,但思及这辈子已经发生了改变,连金的忽然出现,河道上的相遇……
她愈发觉得有可能。
基于此,她一时无法安心,待回到自家的院子里,就赶忙去找爹说话。
“爹,我觉得大伯今次有些反常,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事情紧急,她已经顾不得再同爹绕弯子,只能尽力说得直白些。
她甚至已经想好,若爹再不当回事,她就所幸将上辈子的遭遇说出来。
岂料今次爹竟与她想的一样,点了点头道,“爹明日就去找人商议给阿皓入族谱的事,放心,我们今次待不了多久,最多十日就启程。”
安若总算安心了一些,却又听爹嘱咐道,“你们也尽力待在府里,不要出去。”
“好。”
安若赶忙应下。吃一堑长一智,上辈子那种当她不会轻易再上了。
只是又有些奇怪,爹今次怎么也这么警惕?
老太太的寿宴还有三日,趁这个空档,阮青岚以备货的名义一直在外忙碌。
秦氏带着孩子们留在阮家,他们虽不愿受大房及老太太的冷眼,但又免不得要接触。
这日,秦氏带着孩子们去向张老太太请安,恰巧赵氏与阮兰也在。
双方互相问候过,赵氏又把目光落在了安若身上,还有意问道,“说来安安也及笄了,不知二弟及弟妹可有为她相看人家?”
秦氏早得了夫君叮嘱,便只道,“前几个月汴京那边生意忙,掌柜又不得力,我们哪有空。”
赵氏赶忙道,“那这趟回来正好,过几日母亲寿宴,少不得要来不少亲戚,弟妹可一定要好好留意。”
安若心间一顿,觉得赵氏定不是无端说这样的话,愈发肯定了前晚的猜测。
但这关乎婚事,她自己不好说,所幸娘已经替她摇头,“我们还要回汴京,岂能在临安替她相看?还是回去再说吧。”
说着又顺着问道,“说来兰儿还比安安大半岁呢,可定下了人家?”
赵氏一顿,只好含糊道,“我们还在相看。”
秦氏笑了笑,“兰儿品貌这般好,自是不必愁的,大嫂一定要挑个好的才是。”
赵氏皮笑肉不笑的点了点头,阮兰就更不必说了,只差当场翻白眼了。
——谁看不出来阮安若生的比她好看,这二婶还故意这样说,是往她心上捅刀子吧!
如此一来,婚事的话题就算揭过了,却不料阮老太太又将目光落在了小娃儿阿皓身上,道,“这来回一趟路途遥远,这小子可受得了颠簸?依我看,不若将他留在临安,你们几个回去就好。”
秦氏一顿,立时反对道,“这怎么成?阿皓还这么小,离了娘怎么能活?”
赵氏却帮腔道,“弟妹多虑了,有我这个大伯母在,还能亏待了阿皓不成?再说,咱们还可以请乳母,现在哪有几个亲娘自己喂奶,还不都是靠乳母?”
秦氏坚决道,“不成的大嫂,我们好好的,明德也好好的,这平白若把阿皓留下,岂不是惹人闲话?”
赵氏却驳道,“都是一家人,这儿也是祖宅,那外人能有什么闲话?弟妹多虑了,我们这也是瞧着小家伙可爱,母亲现如今年纪大了,又正需要这么个小娃儿养在跟前逗乐解闷,才有这么个打算,弟妹一向是明理之人,又岂会不明白我们的苦衷?”
秦氏冷笑,赵氏还有苦衷?
她算明白了,原来这一家人心急火燎的把他们叫回来,是打了这样的主意。
这是怕他们在汴京的生意越做越大,要把阿皓留下,从而牵制他们。
孩子是娘心头肉,秦氏自不会答应她们,遂立时要拒绝,未想还没张口,却听安若缓声道,“大伯母怕是没明白方才我娘说的,我娘的意思是,大哥哥还好好的,那把阿皓留下,岂不是会叫人误会你们要过继他?这不是诅咒大哥哥的意思吗?”
不错,在寻常民间,只有没儿子的人家才会过继侄儿,这谁都知道。
这话一出,芳若忍不住捂嘴笑起来,赵氏却噎住了,忙道,“我哪里是这个意思?这丫头……”
安若假意看不见赵氏母女及老太太的嗔怒,继续微笑道,“大伯母当然不会是这个意思,但就怕别人误会。再者,听说大哥哥已经定了亲,再过几个月就要办喜事了,到时候你们大约要更忙,阿皓留下,只会给你们添乱。”
长女说得句句在理,秦氏也赶忙点头,“就是这意思,所以还是得叫他跟我们回去,明德眼看要成亲,大嫂都快当祖母的人了,如何弄得了这么小的娃儿?”
这话可又叫赵氏一噎,说她快当祖母,是笑话她老,不能生了吗?
这女人……
眼看着这接二连三的被气,赵氏的脸明显已经挂不住了,阮老太太也觉得面上无光,遂亲自开口道,“算了,这等大事,根本就不该同你们这些女流商量,等你男人回来,叫他到我跟前来一趟,我自己同他说。”
秦氏应了声是,却一点也不担心。
夫君对这个大宅的态度她早就明白,若是他亲自来面对老太太,没准拒绝得更加直接。
就像她今日敢如此回怼赵氏,也正是夫君提前交代过的。
阮青岚在外头跑了一天,傍晚时分才回来。
而待他吃过晚饭更好衣裳再来到老太太跟前,天更是已经黑透。
老太太本就憋着火,如此一来就更气了,待一见面,先不留情面的数落了秦氏一顿,“这织女出身的就是上不了台面,今日我在场,你大嫂也是一片好心,你瞧她怎么说话的?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徐娘半老还能生孩子?不知羞耻!”
阮青岚面上温温和和的笑,“母亲教训的是,回头我会说她。”
“还有安若!”老太太又道,“小丫头家家,不知敬重长辈!你们是怎么教的?这样没有礼数,将来怎么嫁人?”
阮青岚不急不恼,依旧点头温笑,“母亲说的是,我这几日忙,没什么空闲教训她们,这样吧,既然她们叫您如此生气,我这几日在外头寻个住处,带她们出去住便是,不叫她们留下碍您的眼,白惹您动怒。”
话音落下,老太太登时就愣了,“你,你说什么?”
阮青岚依然在笑,“我说我明儿出去找个宅子客栈,把她们母女几个安置出去,索性就不来烦扰您老人家了。”
“你,你……”
阮老太太气得说不出话,相比那娘几个,这个才是混的,居然还撂挑子,要搬出去?
彼时阮青江也在房中,一见如此情景,立时安抚阮青岚道,“都是自家人,这眼看母亲寿宴在即,你们若搬出去成何体统?今日赵氏也是多嘴多舌,回头我自会说她。”
语罢又道,“对了,你那院子实在是小,等会儿我就叫管家去收拾地方,园子里去年新修了好几处地方,不若叫安若芳若姐妹俩明儿搬过去与兰儿一起住,姐妹几个做做伴也好。”
阮青岚却不上当,只硬是推脱了,并且打了教训妻女的借口,叫她们没再去老太太跟前。
如此又是一日过去,便到了阮老太太的寿宴。
宴席讲究男女分开,安若仅在后院露了下脸,便找借口回了房。
许是接连几次都不给他们机会,大房那边终于沉不住气了。
又过了两日后,阮兰竟然亲自上门了。
“安若,芳若,”
阮兰假装亲切的踏进姐妹俩的房中,对二人道,“你们到临安也有些日子了,这几日天热,大哥租了条画舫,叫咱们一同去乘船呢。”
乘船?
这话一出,芳若立时摇头,“我们来时坐了一个多月的船,实在是受够了,我们还是待在家里吧。”
虽则芳若拒得直接,但阮兰却没当回事,只笑道,“这是画舫,可不是你们的货船。再说,那河道能同西湖相较吗?我长这么大,还没听说谁在西湖上晕船的呢?”
芳若不上当,还是直摇头,“不去不去,管他什么画舫,我再看见船都要吐了。”
阮兰决定先不管她,只专门对安若道,“那你去吧,大哥都把船租下来了,还叫了几个表姐妹,这几日天热,去湖上赏景乘凉最是舒服,旁人我都约好了,你们要是都不去,怕是不太好。”
在阮兰的印象中,安若性子比芳若软,她多说几句恩威并施,她应该会听。
哪知安若却也拒道,“我同芳若一样晕船,这一个月也是累了,明日怕是去不了,姐姐同大哥他们去玩吧。”
“妹妹怎么这么见外啊?”阮兰笑道,“你们好不容易来一趟,我跟大哥相邀,也这么不给面子?”
安若不为所动,也笑道,“不是见外,我若不舒服,去了也玩不了,还辜负你们的好意,所以还是不去了。”
见她坚决,阮兰终于失了耐心,收起笑来问她道,“真不去?”
“嗯。”安若点了点头,一点也不怵她。
“那算了。”
阮兰直接走了。
眼瞧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芳若悄声与姐姐咬耳,“无事献殷勤,肯定没好事。”
安若点了点头,“说得对。”
但她也知道,既然已经开了头,大伯他们必定不会轻易放弃的,所以还是需要打起精神,绝不可掉以轻心。
却说阮兰出了姐妹俩的院子,直接去了哥哥阮明德的房中,懒洋洋的对阮明德道,“她们不去,害我白跑一趟。”
“不去?”
阮明德有些意外,“你可好好说了?”
“当然。”
阮兰没好气道,“我就差低三下四去求她们了,还要我怎样?”
阮明德没说话,凝眉不知在想什么,阮兰看在眼中,暗暗动了动心思,又道,“要不然我们自己去吧,画舫都租了,别浪费。”
“想什么呢?”
阮明德一口拒绝,“人家世子看中的是安若,她若不去,我们自己去又有什么用?”
阮兰一脸不满的嘟囔道,“不过就一张狐媚皮子,也不知有什么好!”
阮明德却不再理她,想了想,索性去了阮青江的院子。
待见到阮青江,他开门见山道,“爹,二叔那边今次似乎很是警惕,我本来打算租个画舫带她们游湖,只可惜她们不肯出去,怕是要另想法子了。”
阮青江想了想,叹了口气道,“罢了,索性去与他挑明。”
阮明德却有些没底,“二叔能答应吗?”
他也知道,这位二叔是个笑面虎,面上看起来温和恭谦,实际却并没有那么好说话。
阮青江却哼笑一声,“我自有办法。”
趁着亲朋都在,给阮老太太办完寿宴的第三日,阮青岚提出给阿皓入族谱一事。
现如今的族长正是阮青江。
趁着族中有资历的男丁齐聚一堂,在修族谱仪式之前,他照例要先说几句场面话。
“想我们阮氏在临安落地生根,至今已有两百余年,宗族发展至今,实属不易,望各位今后当更加努力,谨记先祖遗训,为光大宗族贡献自己之力。”
众人也都例行公事的点头,只等待族谱一修,就可各回各家。
岂料阮青江却忽然将话锋一转,道,“只可惜世间士农工商,我们行商者地位低下,任族中子弟再如何努力,却总是低人一等,受尽白眼。”
阮家先祖便是以经商发家,后辈们也几乎都是做生意的,这句话戳中众人心事,纷纷叹气起来。
“不过,”
阮青江又将语声一转,看向了阮青岚道,“眼下正有一个机会,可改变我们阮家前程,这希望,就全在二弟身上了。”
阮青岚哦了一声,问道,“不知大哥所言是何事?”
阮青江装模作样的看了看众人,又轻咳两声,终于道出正题,“你们来时,可是在河上遇到过武王府的贵人们?大哥也不瞒你,武王世子看中了安若,前几日托人知会与我,打算与我们结亲呢。”
这话一出,众人一片惊讶。
须臾,竟有老头捋须叹道,“武王乃先帝亲骨肉,当今陛下亲弟弟,武王世子乃正统皇族,这丫头能被如此贵人看中,可真是她的福气!”
话音落下,竟还有不少人赞同起来。
能与皇族攀亲,当然是提升家族地位最有效的捷径,大家都是做生意的,这笔账谁不会算?
可唯独阮青岚面上没有一丝喜色,只凉声道,“我虽不常在临安,却也听说过这位世子早已娶了世子妃,院中妾室也有好几房,此事怕是不合适。”
阮青江却笑起来,“二弟玩笑了,便是世子没有娶世子妃,以我们的身份,安若又能做得了正室吗?”
这话一出,众人又都跟着笑起来,仿佛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在嘲笑阮青岚异想天开。
阮青岚失望透顶,冷声道,“我做的是正经生意,不偷不抢,在世间也自认光明正大,世道如此,我也从未有过什么攀龙附凤之心,孩子是我心头肉,我绝不会叫她去做妾,请诸位死了这条心吧。”
说着他又嗤道,“堂堂男儿,振兴家业乃天经地义,将图谋都放在女子身上,实在令人不齿。”
“你……”
这话叫众人都是一噎,阮青江更是被堵得差点说不话来。
可他今天抱着要促成此事的决心,所以忍了又忍,硬是将脾气给压了下去,又道,“二弟莫急,这世子的妾,其实寻常妾室可比的,世子世子,将来乃是要继承王爷之位的,多少年后,这就是咱们这一方水土最大的贵人,能侍奉这样的天潢贵胄,为其生儿育女,那是多少女子想都想不来的好事,又是多少家族的荣光!”
“说得是啊!”
多年的族长没白当,阮青江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说出来,竟引发一片共鸣,众人都以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向阮青岚,仿佛他再不应下,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不肖子孙。
阮青岚直觉讽刺,冷笑道,“好一番家族荣光!我且问一问大哥,问一问在座诸位,若有机会,你们可愿将自己的骨肉送去做贵族之玩物?”
没错,什么妾室,说白了那不就是权势勋贵们的玩物?
果然,这话一出,有不少人踟蹰不语,但没过多久,却还是有人道,“若能为家族牺牲,做这算得了什么!”
阮青江抓住机会,赶忙附和,“说得对!这好机会并非人人都有,再说,你又何必将话说的那么难听,难道王府是刀山火海不成?”
阮青岚失望至极,再不愿与他们浪费时间,只道,“我宁愿将这机会拱手想让,各位谁想攀这份荣光,谁去便是!”
他拒绝的彻底,直叫堂中一片失望,尤其阮青江,已是彻底没了好脸色。
“既然二弟不愿为宗族付出,那今日阿皓上族谱之事……怕是要缓一缓了。”
阮青岚早已猜到他会出此一招,冷笑一声道,“若大哥以此来要挟我,非逼自己的侄女去做妾,那不入便不入吧,他日待阿皓长大,得知今日之事,定然也会不齿。”
语罢不再多说,直接起身出了祠堂。
“你……混账!”
身后众人面面相觑,阮青江则被气得面色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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