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上船时的失态,接下来的几日,安若一直躲在舱中。
然时值盛夏,舱中还是有些憋闷,为了照顾家人,阮青岚叫人在甲板背阴处搭了凉棚。
虽然晓得有客人在,但小娃儿耐不得热,秦氏便时常带着幺儿在外头乘凉。
明瑜是个刻苦的孩子,仍按照平素书坊里的作息读书,不做完功课不会出来。芳若却是待不住的性子,也跟娘在外头乘凉,这河道上凉风习习,不知比舱中舒服多少。
眼见次女在身边悠闲吃着香瓜,却不见长女的身影,秦氏不禁问道,“你姐姐呢?这几天窝在房中做什么?”
芳若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叫她出来她总不出来。”语罢又咬了一口瓜瓤。
秦氏拍她一下,“去叫你姐姐出来一同吃,天这么热,没得再中了暑。”
芳若只好应是,搁下手里的美味,跑回了舱中。
没过多久,就见她将姐姐给拉了出来。
安若禁不住小丫头的软磨硬泡,只好出来,但心里总归顾忌某人,踏出客舱后先环顾四周,但见独孤珩并不在,才坐到了娘的身边。
“可是有什么不舒服了?怎么成日窝在房里?”
秦氏不放心的要伸手摸女儿的额头。
安若忙说没有,“我在房中打了些络子看了看书,觉得还好。”
秦氏这才放了心,又叫人给她端了新切的香瓜,嘱咐道,“这是早上才在码头买的,吃些消暑,现在天热,别整日窝在房中,若是中了暑可就不好了。”
安若点头,拿起瓜片咬了一口,顷刻间便有沁凉香甜的汁水蔓延口中,果真爽口又解暑。
窝在船舱里当然不舒服,这几日她总是汗透了衣裳,一天不知要换几套,此时坐在阴凉里吹着河风,才恍然觉得重回了人间似的。
她忍不住悄悄看了看楼上,但见那几间客房都是开着窗闭着门,不由得暗自猜想,或许独孤珩现在也并不愿出来走动?
如果那样,她或许不必太过紧张的……
一片甜瓜吃完,她忍不住又拿了一片。
哪知就在此时,忽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母女几人齐齐看去,见是从二楼的客舱中下来一人。
不是别人,正是独孤珩。
安若,“……”
芳若反应快,最先跟他打起了招呼,“表哥。”
独孤珩点了点头做回应,又将目光投向正在吃甜瓜的姑娘。
她无法,只好也唤了一声,“表哥。”
独孤珩却没点头,而是问她,“瓜好吃吗?”
目中含笑,一派饶有兴致的模样。
安若一愣,只好硬着头皮点头,“还不错。”
语罢又开始犹豫,是不是该邀请他也尝一尝。
说话间他已经到了近前,因着秦氏也在,便点头向秦氏道了声姑母。
秦氏笑着颔首道,“要不要尝一尝甜瓜?”
他倒也诚实,“方才有人送去房中,已经尝过了。”
秦氏点了点头,正要再说话,怀里的阿皓却打起了哈欠,小胖拳头揉起了眼睛。
她只好立起身来,对独孤珩道,“阿皓困了,我先去安置他,这里凉快,坐着乘会凉吧。”
独孤珩点头应了声好,姿态之谦卑,就仿佛真是秦氏侄子一样。
而眼见娘要回去,安若便也想找个借口离开,哪知芳若却径直问独孤珩,“表哥要不要吃茶?我姐姐调的茶可香了。”
安若一愣,谁说要调茶了?
可没等她说话,那人却欣然点了头,“好啊。”
还看向她道,“正要出来倒茶,那就有劳表妹了。”
安若,“……”
从前怎么没发现,他这么会演戏,一口一个“表妹”,叫的跟真的一样。
但他已经开了口,她根本无法拒绝,只好也点了点头,“表哥客气。”
便叫红菱去取茶炉茶具。
小竹也去帮忙,很快,两个丫头便将家伙全都弄好了。
独孤珩早已坐了下来,颇有闲情逸致的等候,她便净了手,开始调茶。
烫热茶盏,碾碎茶饼,一双纤手有条不紊,某人倒也等的耐心。
“表哥……喜欢喝浓的,还是淡的?”
这称呼还是不太习惯,她开口之前忍不住先轻轻咳了咳。
他却应得自然,“浓淡都可。”
安若便不再多问,兀自继续做手里的事,只是待到调膏时,还是将茶粉放浓了一些。
——因为她记得,上辈子他便爱喝浓茶。
少女纤指若嫩葱,灵巧的摆弄瓷盏与拂末,没过多久,终于调好了茶汤。
她将黑釉的茶盏轻推至他面前,“请表哥品茶。”
动作小心,一双眼眸却不敢看他。
独孤珩垂眼,只见茶汤青中带白,其上泛着雪沫乳花,有清淡香气扑面。
他道了声谢,举至唇边细品一口,顿觉舌尖清香与乳香交融,味道十分醇厚。
芳若也得了一杯,却顾不得自己喝,先迫不及待的问他,“表哥觉得怎么样,我姐姐调的茶可好喝?”
独孤珩眸中带了点笑意,点头道,“果然可口。”
芳若很是得意,弯着眉眼道,“我没说错吧,我姐姐调的茶是我喝过最好喝的茶。”
独孤珩也点了点头,“赞同。”
安若却红了脸,忙谦谨道,“表哥过奖,我……不敢当。”
他身为藩王,平素见识过多少好东西,她此次用的不过是极为常见的茶饼,如何担得了他口中的最好?
二人一个夸,一个谦谨,原本乃是最正常不过的客套,哪知独孤珩却较起了真来,抬眼看着她道,“我没有说笑,一切皆是肺腑之言。我从前甚少喝这样的茶。”
这其实是实话。
独孤氏与中原贵族们的习俗有许多不同,他们不喜那些繁琐的花样,凡事追求直接,饮茶方面一直传承前朝煎茶的习惯,并无调茶这类文绉绉消磨时间的饮茶方式。
他的目光带着突如其来的霸道,叫她猝不及防的相触。
安若心间一慌,竟不知如何接他的话。
而一旁,芳若将这一幕看在眼中,不由得心间一动,问独孤珩道,“表哥可定亲了吗?”
定亲?
小丫头这话一出,叫安若与独孤珩都有一愣。
安若立时嗔道,“芳若,不可无礼。”
虽说名义上唤他表哥,可毕竟不是真的,他的身份,岂容小丫头这样冒犯?
芳若却十分委屈,只好解释说,“我的意思是,表哥怎么会从没喝过点茶呢?咱们大周的女儿家不是都会做吗?表哥是不是还没成亲,没有表嫂给他调啊?”
话音落下,独孤珩倒并未介意,只一笑道,“的确,我没有成亲,也尚未定亲。”
小丫头哦了一声,鬼使神差的又瞧了瞧姐姐。
安若微顿,又抬眸回看了过去,满含警告。
——这丫头从前一向很有分寸,今日怎么会如此冒昧。
、“家乡远离中原,许多习俗不同与汴京。一直习惯煎茶,如此的点茶的确不多见。”
独孤珩倒仍未介意,还耐着性子与小丫头解释。
芳若这下明白了,又帮他出主意道,“如若表哥喜欢饮点茶,可以在中原学一下技法,等回去之后就可以自己调制了。”
“言之有理。”
独孤珩点了点头,忽然看向安若,“不知表妹可否为我讲解?”
安若心间一跳。
他身为藩王,就算平素在庆州不饮点茶,但每每进京也不可能喝不到,毕竟宫中才是整个大周最讲究茶道的地方。
所以他若真的想学,还用得着来问她?
她也不知道为何,这辈子的独孤珩似乎与她上辈子认识的那人有些不同,譬如织坊初见时,就问冒昧年龄,是否定亲,又譬如现在,装作一副好学的样子,向她求教。
可她又不能拆穿他,只好做谦谨状婉拒,“我不过自己随意调着玩儿的,怎敢妄为人师。”
独孤珩却坚持,“请表妹不吝赐教。”
安若头大。
偏偏芳若又来帮腔,“姐姐的手艺不是随玉娘子学的吗,人家可是汴京有名的师傅,表哥既是真心想学的,你就教一教嘛,不要小气啦。”
安若,“……”
这丫头。
她只好咳了咳道,“其实我也只是略懂皮毛,只怕教错误了表哥。”
独孤珩含笑,“不会。”
安若没办法了,只好为他介绍起来。
“点茶与煎茶不同,需用团茶,团茶有诸多纲次,上等如龙团胜雪、御苑玉芽、雪英、寸金等,但那都是贡品,寻常百姓难得一见,民间用的大多为寿芽、银芽、庆云、长春之类,譬如我今次用的便是长春。”
她从茶罐中取出一块茶饼给他演示,“先用文火烘考茶饼,再用茶臼将捣碎,因为茶饼是圆的,所以有文人起了雅称,叫‘臼碎圆月’。”
独孤珩点了点头,神色倒是十分真诚,“的确文雅。”
“臼碎过后,需再用茶磨碾过,用茶罗筛过,如此,茶粉足够细腻,才可用来冲调,而在冲调之前,也需先用沸水冲淋茶筅,烫淋茶盏。”
少女继续缓声细语的讲解,也不由得认真起来,又取了一只茶盏,仔细放了茶粉与沸水,边调边道,“先加一点,调成膏状,再环盏周注水,以茶筅击拂茶汤,切记手轻筅重,上下透彻……”
春罗袖下露出一截皓腕,宛若白梅春雪,少女灵巧的摇着手里的茶筅,一心一意的调着青绿色的茶汤,丝毫没有发现,面前的青年已经渐渐转移了注意。
直到她将茶汤调好,再度放置在他面前,他才回过神来,轻咳了两声,端起茶杯又品过一口。
而后,装模作样的颔首,“果然雅致有趣,多谢表妹讲解,改日若得闲,我定要亲手试试。”
安若谦虚,“表哥客气了。”
心间却暗道,他堂堂镇北王,若自己煮茶点茶,大约会成为一道奇景。
眼看时间过去不少,她又暗忖,今日是否话多了些?正打算找借口回房,却听见妹妹又同他道,“表哥,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
安若眉间一跳,这丫头,又要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