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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二十四章(捉虫)(1 / 1)

章芮樊从宫里回来时,已经是暮色沉沉。冯承辉再三挽留,章芮樊也不好意思带着一家人住在姻亲家。

章家着火房子已经被扒瓦重建。阔别三年,章氏夫妇回家时,着实感慨了一番。

陶茹茹带着女儿洗漱睡觉,章芮樊把章年卿拎走,去了书房。

西跨院是新建的,已经竭力恢复原样。但章年卿还是因为些许陌生,手下有些磕磕绊绊。

章芮樊奇道:“你搬进冯家后就没回来过吗?”话里话外都是章年卿乐不思蜀的意思。

章年卿赶紧解释:“不是的,是这里有些改建...”

“这么说你回来过?”章芮樊满眼不相信。

章年卿卡壳,赶紧转移话题道:“爹,那个‘神仙显灵’的传言是什么啊。”

章芮樊果然被话头带走,面色一肃,道:“我今天找你来就是要说这件事。”

他喟然良久,缓缓开口。

所谓‘神仙显灵’自然是一个谎话。却是一个无法让戳穿,死无对证的谎话。

事情还要大年三十说起。

汝宁府地界有位百岁老人,章芮樊以前做同知时,在任上见过一次。

开泰二年,正是老人一百零一岁生辰。章芮樊作为地方父母官,又是故识,受邀去给这位百岁老人捧场。

章芮樊没有摆架子,答应了。

谁知百岁老人一直乐呵呵的,见了章芮樊突然神色大变,口吐白沫,说今年有洪灾,此处堤坝不稳,令章芮樊修葺。

章芮樊若视之不理,今夜回程必遭水灾。

章芮樊浑不在意,一直吃吃喝喝。却在散了酒席回程的时候,掉进河坝里。险些被淹死。幸好被及时救了上来。于是才有了后来修坝救堤事件。

这是谣言的版本。

结局是,当天夜里,百岁老人因泄露天机,驾鹤西去。享年一百零一岁整。

一夜之间,汝宁府地界谣言四起。说百岁老人是彭祖托世,本能活到一百五十岁,硬生生折了四十九年阳寿。

七七四十九,正是魂归西矣的意思。

章芮樊呛然泪下,道:“...辛勖涵在和景二十年受命去修河道。却因先帝驾崩,开泰帝继位。辅刘宗光为讨新帝欢心,暗自下令催期,让辛勖涵在和景二十三年结束前竣工。赶在开泰元年一月一日,将这个不可能事件,当做神力相助,庆贺齐王归一大统,当做开泰元年第一件政绩献上去。”

章年卿不解道:“那位百岁彭祖,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章芮樊缓缓摇头,“来源已经不可追溯。我只知道,我去是他们设计的一环。‘彭祖’他,在一百零一岁寿诞这天,吞药自杀。他跪在地上求我救救河南百姓。他用他的性命成全了一段‘神仙显灵’的传言。”

章年卿大为震惊,敬佩不已。肃然道:“那父亲你是怎么掉进河坝里...是真的吗?”

“是真的。”章芮樊神色复杂,不知怎么解释:“是巧合。”

巧,巧合?

章年卿不敢细想,究竟是巧合,还是冥冥中真的有神灵。急道:“那你是怎么脱险的。”

章芮樊面色沉了沉,痛心疾道:“我被卡进了河坝的缝隙。才赢得被救的时间和机会。”

章年卿失声道:“缝隙?他们究竟偷工减料到了什么地步。”

章芮樊喟然道:“是啊!”

章芮樊想起清晨开泰帝的震怒,章年卿完全可以理解。

新帝继位前三年,本就是敏感时期。刘宗光不搞这些动作,无非就是少个祥兆的事。随便在哪安排一块天命石,或者肉灵芝。再不济安排人瑞,找个妙龄姑娘,学钩弋夫人握紧双拳,拳中藏宝。桩桩件件,哪个行不通。

刘宗光倒好,眼皮浅见识短。河道工程烂尾,一旦洪水。受灾的可是成千上万的百姓。

介时,一个‘天降怒于天子,责其位不正。’的罪名。就能把开泰帝打下皇位。

先帝留下来的那几位皇子,哪个不虎视眈眈盯着齐王屁股下面那张椅子。恨的眼睛都要红了,也无济于事。他们肯放过这个好机会?

良久,章年卿忽然想起什么,慢吞吞的问:“辛勖涵抓了吗?”

章芮樊摇头道:“还没有。我是密折上的消息,皇上传旨拟票时还特意避过内阁,没想到还是让刘宗光截了消息。”

“他娘的。”章年卿骂了句脏话,恼道:“谭宗贤是干什么吃的。”

因先帝驾崩时,刘宗光是保齐派,算是有从龙之功。开泰帝继位后,并没有动刘宗光的位子。只是无形中分散了他一些权利,内阁中更是扶持了谭宗贤与之相互制衡。

章年卿在翰林院得到消息,据说冯先生冯承辉的调任文渊阁大学士就是他的手笔。

冯承辉是刘宗光提拔到内阁的,名义上算是刘宗光这边的人。实则开泰帝和谭宗贤早就探清了□□。

明着是提拔了刘派的人,然后为均衡势力,在腾出来的东阁大学士的位子上安插了谭派的人。

世人都说,二宗辅天下。可朝堂上下都知道,其实是谭刘虎山行。

现任东阁大学士是从齐地提拔上来的兵部左侍郎。

而冯承辉,一则不是刘派的人,二来他手无实权。在内阁只是个誊票之人,干的中书活计。大事上没有一点言权。

可开泰帝知道,纵然冯承辉如此碍眼。刘宗光也不会动他一根毫毛。

据说衍圣公手里有刘宗光的大把柄,包括谭宗贤在内,一直都想调查出来是什么。

开泰帝更是多次宴请孔明江。几度旁敲侧击,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

章芮樊道:“皇上说,辛勖涵是在梅县地界被人劫了囚车。据锦衣卫的人说,劫车的人像是江湖人。看身手,像是广东路子。不过不确定是不是佛山的人。”

章年卿捶桌大怒:“得赶紧找到他们。否则让刘宗光反告一声污蔑,您就无法脱身了。”

他不敢责怪父亲鲁莽,接了这个烫手山芋。

子不言父过,章年卿只能竭力想办法:“我有一个朋友,他妻子是广东人。我明天去看看,她母族那边能不能打探到什么消息。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只等着皇上找人。”

章芮樊自然没有那么傻:“你外祖父吩咐了各大地方上的都指挥使保人。河南和陕西地界的黑白两道都出动了,现在只能静候佳音。”

章年卿气道:“您不是说人是南边截的吗。你就是把北边的路子全掀起来,也是八竿子打不着。”

章芮樊拍着他的肩头让他坐下,无奈笑道:“你爹我倒是地地道道的江浙人,可在那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农户。这么多年的经营都在北方。背后能靠上的,也都在北方。隔得再远,总是聊胜于无。”

章年卿嘟囔道:“这么多年我还没回桐庐看过呢。”

章芮樊安慰他,“下次带你去。”

第二天,章年卿去找了冯俏,明目张胆的向孔丹依借人。

孔丹依不满了几句,还是放人了。

章年卿带着冯俏去找他的哥们储谦,储谦的夫人是广东琼州府人。娘家是做漕运家。再直白一点,祖上是漕帮的人。

冯俏内心雀跃,却还是要顶章年卿几句:“看来你和你的哥们关系也不是很好嘛。还得我去和她夫人说。你是想让她的夫人在储谦面前吹枕头风吗。”

“错矣,错矣。”章年卿摇头晃脑,点着她鼻子道:“是储谦去给她夫人吹枕头风。”

章年卿叹口气,解释道:“你大约不知道那储谦夫人是个什么样的性子。是我要想法子劝储谦去说服他夫人,你这边才是主力。内外有别,我不好直接去对储夫人说什么。须得你搭个桥,你只告诉她。无论多少钱我们出,我们章家,包括我外祖的面子。她想要谁的,权当我们欠他个人情。”

冯俏皱眉,“辛勖涵那么棘手吗。”

章年卿惊讶,“你也知道辛勖涵的事?”

冯俏不在意的摆摆手,“听我娘提过几句拉。”见章年卿一脸不可思议,忍不住戳戳他的脸,道:“天德哥哥,你是傻了吗。那你以为陕西那边的人是陶巡抚教唆起来的吗。”

章年卿蓦地明白,笑着问她:“冯先生籍贯在陕西?”捉住她的指尖,攥在掌心。

冯俏笑眯眯的点头,“是啊。我爹是平凉府人。”

章年卿抱怨道:“先生早都知道这件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冯俏不甚在意的看着风景。随口道:“告诉你有什么用,你还是个小孩子,能帮到什么忙。”

章年卿情绪复杂,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原来你们都是这么想的。”

储谦夫人姓李,叫李妍。是个极为艳冶的名字。

人如其名,长的十分明艳大气。性格泼辣,开朗爽快。

储谦长的文质彬彬,白净玉面小生。说其话来极为温柔,一问才知道,原来是位杭州才子。

难怪吴侬软语,说话软的能滴出水。不过他人到挺谦谦君子的。

冯俏作为女眷,跟着李妍一起去了内院。储家住的是一所二进小屋,环境狭.小.逼.仄。内里却是五脏俱全,冯俏沿路看着汝窑摆设,名画名字。抿唇一笑:“李姐姐,你家可真是漂亮。这是你布置的吗。”

李妍诧异的看了她一眼,笑道:“随便摆摆,哪里谈得上什么布置。”

跨进内宅,八仙桌上铺的松棱梭布,锦缎彩绸,样式花纹别具一格。层层幔布垂帘,都是半截挂式。俨然是女主人从南方带来的习惯,束钩也用的不是鎏金铜勾,而是坠着彩络的编绳。

往内间一瞥,隐约能看见一个针线箩,线头堆里放着一只没修好的鞋底。托冯俏一双可修补古玩字画的亮眼,冯俏根据那双鞋底判断出,李妍不熟女红,而且这双鞋垫是她绣给外间的储谦的。待瞥见李妍手上的殷红血点,冯俏更加确定自己的猜想。

家里有钱有势,低嫁。跟着丈夫来京城,住着狭小的屋子。不善女红,却戳破手尖也要为丈夫纳一双鞋底。

冯俏低低笑了,天德哥哥是个大笨蛋。

哪里是储谦怕夫人,分明是李妍爱惨了储公子。储谦是又爱又怜才如此照顾妻子。

若不然,按李妍对储谦的深情,这屋子一应摆设,都按储谦喜好摆设才合理。如今能维持这幅样子,显然储谦也对她的妻子爱重的很。

冯俏隐隐明白,得天德哥哥和她一起下苦功夫才行。怕是这夫妻两人,谁也不会勉强谁。

只是,要怎么把这个消息传出去呢。

外院,章年卿和储谦把酒言欢。三杯酒下肚,储谦说什么也不喝了。他满脸歉意,却坚持底线。在章年卿再三调侃下,储谦醉红着脸,只说了一句:“等你成亲之后就知道了。”

章年卿笑道:“你是誓要把你‘惧内’的名声扬光大。”

“嗝,怕...怕老婆不叫惧内。”储谦打着酒嗝,辩解道。

章年卿眼中精光一闪,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进门时储夫人喊储谦郎君,储谦却在私下喊李妍老婆。

老婆是广东那边的称呼。

郎君是北方的称呼,杭州那边大户人家也喊郎君。

章年卿心念一动,道:“...原也是麻烦嫂夫人。只是这事关社稷民生,天德实在走投无路,才求到储兄这边。”话锋一转,又道:“说来说去都是为朝做事,犯不得一点小事让哥哥和嫂子为难。实在不行,你也莫刁难嫂子。夫妻和和睦睦才是正经。”

储谦噗嗤笑了:“你这没成亲的,反倒来教训我这个成亲的了。”

内宅,冯俏拿着李妍绣了一半的鞋底比划,李妍神色认真,恨不得把冯俏每一句拿笔记下来——如果她会写字的话。

冯俏笑道:“不知姐姐有没有储公子平日穿过的旧鞋。你拿来我给你说说剪裁鞋样儿。”

“有有有。鸳鸯,快去拿郎君的鞋过来。”

鸳鸯。

冯俏不禁看了李妍一眼。这个爽朗的姑娘,脸忽的一臊,低下头避开冯俏的视线,什么也没说。

丫鬟很快拿来旧鞋,冯俏一看便现鞋底有一处磨损的很厉害,她问:“储公子是不是有些外八脚?”

李妍探头看了一眼,有些咋舌:“这都能看出来。”

冯俏骄傲道:“那可不。”

“小丫头片子。”李妍没忍住拧了把小脸。

女人家说话总是比不得男人们开门见山,铺垫够了,冯俏才奔向主题,道出来意。

李妍一点不意外,以前她在漕帮时这种场子见多了。无事不登三宝殿,她早有心理准备。只不过看冯俏性格有趣,又见识面广,忍不住和她多聊了几句。

“...章家、陶家、冯家,还有我们孔家。谁的面子都可以,你随便挑一个。”冯俏道。大不了她去求外公和爹爹。

李妍问道:“在梅县劫的人?从官府手上?叫辛,辛什么来着?”

冯俏赶紧接道:“辛勖涵。冒力勖,三点水,涵养的涵。”

李妍点头,“我记住了。不过这事我还得问一下我家外子。我拿不了主意。”

如果这件事威胁到郎君,她哪怕不交冯俏这个朋友,不领四家谁的人情。也要拒了。

冯俏一点不意外,甜甜一笑,表示明白。

章年卿送冯俏回府,扶冯俏上马车时。他也装醉,一头栽进马车里。

冯俏看着足下毛茸茸的大脑袋。作势空踩,被章年卿逮个正着。拽着她的足腕,一扯。冯俏便倒在软垫上。

章年卿拽啊拽,总算把小姑娘满满的抱在怀里。

冯俏笑容忽敛,低下头,默不作声的掰着他搂在后腰的手。

章年卿感到她的强硬,纵然冯俏的力气是无法掰开他的钳制的。

因为她的态度,章年卿还是选择了松手。他不解的问:“怎么了。”

冯俏哭了,眼泪砸在他的手背上。“天德哥哥,我们这样做不对。”

章年卿半撑起身子,看着眼前楚楚可怜的小姑娘。轻声问她:“有什么不对,我们订过亲,我将来是要娶你的...”

“不对不对,就是不对。”冯俏捂着耳朵只是哭,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章年卿妥协道:“好好好。咱们先不管它对不对。俏俏,”闭了闭眼睛:“幼娘,你只告诉我。你讨厌我这么做吗。我是说,你讨厌我亲你额头吗,讨厌我亲你嘴唇吗,还是讨厌我抱你?”

冯俏疯狂摇头,章年卿心满意足,微微一笑,春暖花开。刚想说什么,冯俏抖着嘴唇说话了:“我害怕。”

她终于将积攒很久的委屈哭出来。“天德哥,我害怕。我真的害怕。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你每次都强迫我。你抱我,我好高兴。我也喜欢你抱我。可你亲我的时候真的很可怕...”

冯俏抱着双腿,泪眼婆娑的指控:“你以前亲我额头的时候眼睛就在喷火。脖子这里还有青筋,鼓起来的。你喉咙这个小山包,也一直在滚啊滚...”

“......”

章年卿无言以对,只能尽力去解释:“俏俏,那是正常的。每个男人都是这样的...”

“才不是呢!”冯俏低咤道,气势把章年卿都赫了一跳。她怒气冲冲道:“你以为我只见过你一个人吗。我爹不会。穆行哥哥也不会。章伯父不会,就连我们刚才见过的储谦都不会。”

章年卿黑着脸:“他们要敢,你直接扇他们大耳光。不用客气。”

冯俏被他堵的无话可说,吼道:“章年卿你就是个大混蛋!!!”扭过头不理他。

一直到冯府,冯俏都没对章年卿说过一句话。

冯俏下车时,章年卿忽然握住她的手腕,眸中挣扎,艰难的问:“俏俏,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只是像这样牵你的手,抱抱你。你会害怕吗。”

冯俏认真摇摇头,“我不怕。我喜欢你抱我,你的怀抱很暖和。”想了想,补充一句:“你的手心也很暖和。”

章年卿闭眼,喃喃道:“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语气里满是苦涩。

次日清晨,储家派人来信,答应帮忙。

第五天,南边传来消息。人截住了,已经交给陶金海派去的人。

由河南都指挥使,在皇城脚下交接给锦衣卫。现在人关押在刑部。

刑部尚书张恪,这日匆匆来了翰林院找人,章年卿很吃惊。“张大人,又生什么事了?”

“坐。”

刑部尚书给他沏茶,章年卿心里咯噔一声。突然就想起,三年前父亲给他倒的那杯茶。

刑部尚书道:“我和你父亲商量过了,你如今也在翰林院历练了三年。也该到六部这边学习学习。我向皇上举荐,将你讨到我们刑部。任刑部员外郎,从五品,你觉得怎么样。”

章年卿心里突然就涌起一股反叛的冲动,为什么他的事从来没有人和他商量。

和冯俏定亲是。

挂名去东院修撰新史是。

呵,亏杨典薄还让他说愿意。压根就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

如今调任刑部又是!

为什么他人生每一次重要的决定都是别人替他做的。

为什么从来就没有人来问过他愿不愿意。

章年卿拳头紧握,青筋突起。是不是,只有他站到最高的那个位置,才没有人对他吆五喝六,指挥来指挥去?

章年卿低低一笑,嘻嘻哈哈道:“张大人,这个时候怕把我调进刑部可不是什么美差吧。告诉侄子一句实话吧。”

张恪哈哈大笑,“你这个臭小子。”

然后才解释,是辛勖涵的案子陷入乱僵局。

偌大的刑部,此时居然找不到一个能主审此案的人。

张恪心中好的人选,个个躲事告假。那些跳着脚要来审案子的人,他又不放心。

“这也是你历练的一个机会。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别说主审案子,在礼部也只是个跑腿打杂的。”

“说来说去,这事和你家都脱不了干系。你也是在帮自己家洗脱罪命。”

章年卿眼睛嚯的一亮,冷笑道:“张伯父,我父亲并未犯法。”

张恪摸着胡子,不急不慢:“你外祖父可就不一定了。”

不知怎么的,章年卿忽然就想起,陶金海是河南的土皇帝的浑话。

近来章冯两家频繁往来,内宅外院都是热闹。

原本如胶似漆的小鸳鸯却生了膈膜,见面冷淡,背地想念。

孔丹依陶茹茹几次对视,私下各自审问儿女,一个字也问不出来。索性由他们去了。

章年卿调任刑部,一纸任命书在手里还没焐热。刘家突然下帖子给章家,邀章年卿八宝楼一叙。

章年卿不知想起了什么,手里转着帖子。起身拿着拜帖就去找章芮樊。去时,章芮樊正在和冯承辉说话。

章年卿也不避嫌,大喇喇的递上帖子:“爹,你说我去不去。”

刘俞仁请章年卿吃酒。

这个档口?

章芮樊冯承辉对视一眼,都觉得是鸿门宴。劝道:“他没什么好见的。”

章年卿无所谓道:“去一去也无妨,正好看看他想干什么。”

章芮樊冯承辉面面相觑,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章年卿面上风轻云淡,内心一种报复的快感。

他撮着嘴,逗着一个平平无奇的小麻雀。就这么一个平淡无奇的小鸟,章年卿还特意请人打了红木鸟笼,府里专门养了一个伺候花鸟的役人。

花鸟役觉得很委屈,他十岁跟着老师傅学养鸟。学了十二年终于出师,没想到这位章大人花了大价钱把他买回来,就为让他养一个小麻雀。太屈才了!花鸟役背着手抹眼泪。

赴宴时,章年卿单枪匹马,连个小厮也没有带。去了一瞧,乐了,刘俞仁这个人称孟尝公子的人,竟也是独自一人。

刘俞仁风度颇佳,亲自起身迎客。主动给章年卿斟酒,章年卿轻嗤一声,微微别过脸。

这是第三个主动给他斟酒水的人了。

刘俞仁开门见山,亲切道:“听说刑部给章大人递了橄榄枝,不知章大人肯不肯接。”

章年卿笑的玩味:“刘大人这话可真有意思,朝廷的任命,哪里还有我接不接的道理。”

刘俞忖度片刻,赞同的点点头:“你说的不错,人在庙堂,多身不由己。”顿了顿,“我直说了吧。章大人可知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河道贪墨案。”

章年卿放下酒杯,“略有耳闻。”

刘俞仁笑,“知道就好。我们同科参考,我是来奉劝章大人一句。烫手的事,莫沾。”

章年卿衅然的看着他,吐出两个字:“为何?”

刘俞仁闻言,口若悬河,大肆例举弊端。洋洋洒洒说的半天,结束时喝了半碗茶水。末了道:“总之,你不要插手这件事。”

刘俞仁态度强硬,烦不胜烦。章年卿清冷的眸子中有嘲意,也有阴冷。

恍惚间,刘俞仁又想起父亲那句掷地有声的判词,‘十年之内,能和你与之抗衡的只有章年卿。’。

以前他觉得可笑,现在他感到很惶恐。

刘俞仁竭力维持微笑,试图晓之以情。他迫切的想证明父亲的话是错的,他不想给章年卿和刘家结仇的机会。他希望这辈子都和这个人没有什么交集。井水不犯河水,各自为官。

他道:“章贤弟。你想讨圣上喜欢,有千万种方法。以你的才华本事,这是迟早之事。这为人臣子,又不是占地为王。一山容不得二虎,以后我们共事的时候还多着。你父亲如何,我父亲如何,你我二人都不要插手如何。”

章年卿皮笑肉不笑,淡淡道:“我调任刑部是圣上的意思,条子是你们吏部批的,任书是你们吏部下的。你们既然觉得我不妥,何不早早将任书截下。如今你同我说这些话,让我为难。是想我违抗圣命吗。”

刘俞仁耐性很足,笑着问他:“那你可知刑部那么多人,为什么没人敢审辛勖涵。辛大人是和景二十年河道总工,负责河南沿江堤坝修筑与维护。河南是谁的地盘,你外祖陶金海!辛勖涵在你外祖眼皮子地下偷工减料,你以为没有陶巡抚的肯,他有几个胆子敢这么做。章贤弟,听我一句劝,这案子你不要审。审到最后,审到你自家人身上。我看你怎么办。”

章年卿不为所动,风轻云淡呷了口清茶。捏着桌上一本蓝皮书角,闲散的翻着,“唉,刘大人,你这话说的不亏心吗。我外祖父不过区区一个河南巡抚,与河道总工各司其职,各谋其位。何来谁的地盘之说。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这河南自然也是皇上的河南。何时轮到你我一张口,来割地据山呢?”

啧啧有声,叹道:“诛心啊,真是诛心。”

章年卿微微倾身,半嘲半讽的露出一抹笑容,压低声音道:“刘俞仁,你把我当傻子吗。你既然知道陶巡抚是我的祖父,怎么还敢睁着眼睛在我这里说瞎话。辛勖涵是谁的人,你我心知肚明。”屈指敲敲桌子,以示惊醒:“刘大人说话,还望三思。”

说着站起来,啪,扔下那本闲话书。章年卿微微一笑:“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刘俞仁望着着章年卿离开的背影,低喃一声:“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

刑部大牢昏暗甬长,章年卿第一次踏上这里。终于相信,这个世上原来真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

潮湿和霉气扑面而来,章年卿单手抵着鼻子,觉得有些难以忍受。

再往里走,是血腥味和尿骚味,还有一种馊的臭味。混合起来的味道一言难尽,辛勖涵关在最里面的重刑牢房。

章年卿请进去一看,笑了。笑意泛冷,忽然就明白刑部为什么又那么多人躲事了。

辛勖涵衣着整洁,洁白的囚衣一尘不染,剃掉胡须的他,更有几分脱红尘的仙然。

他不像个囚犯,到像个道士。

章年卿侧头问两个副审官:“我以前常听人说,进了刑部大牢,不死也得脱层皮。看来这传言不尽可信。”若有所指的瞟了眼辛勖涵:“可怜我爹掏了半生积蓄,拯救半个省的河南百姓。免了浮尸遍野的惨状。却还没有一个囚犯过得自在。”

辛勖涵放下手中的馒头,倏地看向章年卿:“你是章芮樊的儿子?”

章年卿道:“如假包换。”

“你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章年卿没有动,笑着问两旁的人:“你们说我过去听吗。”

两个副审官具是不答,章年卿点点头:“那我就当你们默认了。”

提步走到辛勖涵面前,单腿蹲下。章年卿问他:“你是直接说,还是买够关子再说。”

辛勖涵神情严肃,低声道:“小少爷,你不能审我。我是受陶大人的命令办事,收的钱我一个子都没拿,全交给上面了。”

“上面?哪个上面。”

辛勖涵露出你懂我懂的笑,意味深长道:“小少爷装什么傻,自然是陶巡抚,陶大人家了。”

章年卿骨子里还是个娇气的公子哥,才蹲多大一会脚尖便泛麻,换了个姿势,好笑的问他:“这么说,你是打算一口咬定我外公了。”

辛勖涵殷勤小意道:“怎么会。小少爷待我的好,我就算咬断舌头也不把陶巡抚吐出来。”

章年卿眸色泛冷,点点他:“很好,记住你说的话。”

章年卿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吩咐:“动刑。我初来乍到,不知道你们这都有些什么好东西。现成的人选搁在这,让我掌掌眼。谁若手下留情,我必如实禀告。一律当同伙处置。”

章年卿敲着二郎腿,吹着浮茶沫子,“动手吧。我没说停,谁敢停后果自负。”笑嘻嘻的,大家也跟着乐呵。

辛勖涵实在是个不经打的,一烙铁下去,人便晕厥过去。后面接连上酷刑。

章年卿别过眼,也有些不敢看。不敢露出喜怒形色,打了个哈欠,假意小寐。

又过了些许时辰,辛勖涵已经奄奄一息,施刑官问两个副审官,“还打吗。”

副审官看了一眼熟睡的章年卿,比了个手势,意思是不打了。等章年卿快醒时再继续。

章年卿这一觉,委实睡的深沉。暮色四合,牢房里昏暗不已。章年卿活动活动筋骨,一副快醒的模样,“天黑了啊。这里没蜡烛吗?怎么不点蜡烛。”

一个副审官道:“有油灯。”

两个人拉拉扯扯的走了,路上一直在嘀咕,“尚书大人在哪请了这么个小祖宗过来。”

待人都走光了,章年卿拍拍辛勖涵的脸,柔声道:“果然啊是个有骨气的。一个字也没说。”

章年卿从袖子里摸出几粒金瓜子,“得了,这也没人了。你是谁的人,你清楚,我也清楚。看在你今天没有攀咬我外祖父的好,我给你一条痛快路。”

章年卿眯着眼,对着监狱并不明亮的光线:“你大概知道,刑部尚书是我爹的老师,他和我爹以前一起在吏部就职,十多年了。所以你在这吐出谁都没用。不会有人往上报的。张尚书现如今又把我调过来,就是为了堵住你的嘴。”

辛勖涵神色激动,挣扎要说什么,声若游丝。

章年卿道:“你不必激动,你知道的,我救不了你。刘宗光不会让你活。今天我把你杀了,出了这个门。别人也只会说,刘宗光老奸巨猾。章芮樊抓了重要犯人,他却计谋杀人,还栽赃在章芮樊的儿子身上。”

章年卿站直身子,真情实意道:“这是个死局啊。”觑他一眼,“想破吗?”

辛勖涵狂点头,锁链哗啦啦的响。

章年卿负手,肃然道:“简单,你写一份血书,然后吞金自杀。我保证,有生之年让你尘缘昭雪,不污青史。哦,对了。其实我是翰林院的,没准我以后混的不好,又被踢回翰林院编史。”

辛勖涵咳出一口鲜血,汩汩白牙血染:“章大人可真会说笑。”

门外的脚步声近了,章年卿道:“后半句是玩笑话。前面是认真的,我章年卿以性命起誓,有生之年绝对为辛勖涵辛大人沉冤昭雪,否则不得好死,死后入阿鼻地狱。”

终于,辛勖涵泣血点头,“我答应你。”

章年卿余光落在门口,两个副官捧着蜡烛,沿路的油灯已经被点亮。

烛影摇曳,章年卿面容模糊,仿佛是被岁月摧残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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