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亮起来了,炳烛之人却早已隐入了殿柱的阴影里,好似从未出现过。
偌大殿内唯有三道身影,被烛光映得略显朦胧,彼此相视。
按礼,身为臣子的重真不可直视君王的,因此稍顷之后他便微微低头,微微躬身,对于这个强撑了大明七年的所谓木匠皇帝,保持了足够的尊敬。
天启却将重真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只见此人身形高大,身材匀称,五官端正,眉目有神,与自己隐隐有些神似,同时还隐隐觉得有些面熟,却并未多想,只认为这是兄弟间的血脉共鸣。
末了,天启征询一般看向张皇后,后者朝其重重点头,便连托着他的那只玉手,都加重了些许力道。
天启这才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赫然说道:“吾弟当为尧舜。”
重真惊呆了,真的惊呆了——这也太直接了吧?与史书上的记载如出一撤!
那么,自己又该如何去回应呢?
“臣弟不敢?臣弟惶恐?嘿嘿,幸好老子早有准备。”
在入殿之时,他便已伸手入怀将油布纸扯了开来。
热乎乎的干菜肉烧饼香味,顿时便散发开来,向着整座养心殿弥漫开去。
天启本该早就闻到的,但是他身子虚弱,连带着嗅觉也迟钝了一些,便直至此刻才重重地吸了吸鼻子道:“啥味儿?好香啊!”
重真闻言,当即便略松了一口气,也证明了他的猜想——天启还有饥饿感。
这说明天启的躯体功能,还未完全消散。或许,还无需放弃治疗。
张皇后闻言,则满脸惊喜地望向天启,急声娇呼道:“皇上要吃东西吗?臣妾这就吩咐御膳房,去准备一些可口的膳食来!来人!来人啊!”
闻声,殿柱阴影中立刻闪出一名侍卫,躬身便要往外褪去,却被天启叫住了。
他那苍白的面孔或许是因着烧饼的独特香味,从而有了一丝轻微的血色,转头小声道:“御膳房的东西有啥好吃的,待他们做好了再慢吞吞地端过来,朕这劲儿早就过了。”
“皇上……”
张皇后待要再说,天启却已转向重真问道:“吾弟怀中,可是藏着烙饼?”
重真笑了,笑得很开心。
他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也总是这么一副病恹恹的样子。那个时候,无论他想吃什么,除了那些很明确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养父都会尽量满足。
于是曾几何时,懵懂如他,竟总是希望自己生病。
待长大一些,也学了一些中医药理的知识,他才知道养父之所以尽可能地满足他,无非便是考虑到人类生命体那神奇的自我摄入意识。
一如渴了想喝水,饿了想吃饭,非常强烈地想吃某样东西,虽然看上去似乎不怎么有好处,更不可能治病,却能让人体感到很舒服,甚至有利于病情的好转。
于是,重真便掏出了藏在怀中油布纸,彻底地摊开来,献宝似的捧在手中道:“是啊皇兄,还热乎着呢,您要吃吗?”
“要!要!”就当重真以为天启要说出“切克闹”这三个字的时候,却只见他的喉结做了一个强烈的吞咽动作,兴奋地说道,“快拿过来!”
“好嘞。”重真应声就往殿上走,随心所动,毫无顾忌。
“皇上……”张皇后秀眉蹙眉,倒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天启,柔声欲劝。
天启似乎很在意张皇后的意见,就像孩子很听大人的话,闻言便略显犹豫了。
重真立马劝道:“皇嫂,嫂子,便让皇兄,我的兄长,尽情地吃一顿吧。”
一声嫂子,一句兄长,对于普通人而言,只是很普通的称呼。
然而在这冰冷的深宫之中,在这高处不胜寒之地,却让天启和张皇后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也打动了张皇后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地方。
她瞬间热泪盈眶,却强忍着不让之顺颊而下。
她噙着热泪点了点头,从重真手中接过那叠烙饼,从最中间挑了张最柔软,最热乎的,轻轻撕下一片,温柔地喂进天启的嘴里。
这感人的一幕,也触动着重真这颗孤独了很久的坚毅之心。
他也从这叠烙饼中取过一张,就在天启和张皇后的脚边席地而坐,大口地吃着,用力地咀嚼着。
天启与张皇后见状,相视而笑,也更加坚定了内心深处那个毅然的决定。
三个人,三颗心,便以这样一种不太寻常却又十分简单的方式,在这座深潭一般冰冷且毫无人情味的宫殿中,彼此依托,彼此依靠,彼此交融,再无隔阂。
人的情感,有时候就是这么神奇。
殿柱阴影中的大明皇家侍卫们将这一幕看在眼中,也禁不住潸然泪下。
烙饼显干,重真吃了几口,便又取下随身悬挂的酒葫芦,拨壶塞便灌上一口。
斯风黄酒醇香软糯,品性温和,少年喝了不上火,老人喝了不躁动,若是常年不举,每天来一盏,保管数月之后,便可逐渐重拾雄风。
重真豪放地往嘴里灌着酒,有一些还从嘴角溢了出来,酒香便也渐渐地散发出来,非常淡雅,若有若无,很是清脑。
天启闻着,食指微动,将口中的烙饼艰难地咽下。
然后,便望着重真手中的酒葫芦,怔怔出神。
可是,他也知道,饮酒已是一种奢望。只不过,他真的好想喝一口,就像这个洒脱的弟弟一般,随意而豪放地往嘴里灌着酒。
张皇后当然也察觉到了他的这种渴望,于是轻推了他一下,以示埋怨。
天启立刻望着她讪讪而笑,笑得像个傻瓜。
“嫂子,就让兄长喝一口吧。”重真忽然站起身来,望着张皇后,诚挚地恳求道。
“可是……”张皇后迟疑了。
她也很想满足丈夫这个小小的愿望,因为他很清楚这个钻研了足足七年木匠技术的皇帝,即将归去来兮。
就算忌酒,也不见得对他的寿命会有多少延长。
既然如此,又何必再一板一眼地坚持呢?何不洒脱一回?也算不枉此生吧。
一念及此,张皇后轻轻点了点头。
天启大喜,立刻就想夺过重真手中的酒葫芦。
“兄长且慢,这个酒葫芦,乃是蝗虫真小将军的师尊徐渭所用之物。在冲进火海解救臣弟之前,他将此葫芦扔在了一边,这才避免了被大火吞噬。”
“蝗虫爱卿……”
天启听见了这个令之哀伤的称谓,激动的心情随着重真淡笑的安抚,逐渐地安静下来,他突然觉得,自己五弟与那个少年的笑容,是那般相像。
都有那般纯净,都有那般阳光,都有那般令人生出无限希望来的魔力。
“是啊,正是蝗虫真小将军。他的师尊徐渭可是足足活了一百零五岁哦,臣弟不敢奢求兄长如此高寿,但一百岁总该有的吧?”
天启并不觉得他是在开玩笑,闻言竟轻轻地点了点头。
重真洒然一笑,这才让将酒葫芦交给天启,让其抓在手中。
让他学着自己的样子,仰起脖子灌上一口,让温和的酒液滋润口舌,再通过喉管和食道流入胃里,逐渐散开,逐步温润。
天启的自制力显然很差,想要贪杯,却已被重真一把夺过。
天启瞪着眼睛想要嚷嚷,重真却笑着说道:“据蝗虫真小将军生前挚友周吉……哦,他遇上臣弟之后,便将名字改成周遇吉了,寓意逢凶化吉。
据周遇吉小将军所言,此黄酒名为斯风,乃是蝗虫真小将军所亲自酿制,与其表字‘斯民’,与周遇吉表字‘斯盛’,构成‘三斯’,寓意‘道觉斯民’。
拥有如此忠义之将,实乃大明之福,皇兄之福。我大明也必定在皇兄的统领之下,大破建奴,再现中兴。为了皇兄的龙体着想,臣弟以为您每天最多也就只能喝上一口,并且也只能饮此酒,其他的酒要么太浊,要么太烈,万万沾不得。”
没有酒喝,天启就显得有些兴意阑珊。
张皇后的凤目当中却大放光彩,轻轻地推了推身旁的皇帝夫君。
天启大概觉得这要求虽然很苛刻,可好歹比一口都没得喝要强,并且这斯风黄酒的味道,当真是醇香软糯,令人回味无穷,歪着脑袋想了想,便点头答应了。
这一番下来,天启便有些疲倦了,靠在张皇后瘦削的香肩上,将一张有了些许血色的脸,埋在她天鹅般雪白欣长的玉脖间,闭目小憩起来。
重真轻轻地握住天启的手腕,搭上三指便把起脉来。
张皇后对此极其惊异,本当质疑,但看其神情郑重,手指偶见轻抬的细微动作,倒有几分少年神医的味道,便暂且听之任之。
这一脉,重真把得异常仔细,同时也飞快地从那脑海深处的中医药理之术中,搜寻着应对之法,间或还会往西医的方向去略加借鉴。
许久,重真放开天启的手腕,蹙眉陷入了沉思。
张皇后生怕打断了他的思索,也打扰了夫君的小憩,便强行忍着没有催问。
短短的时间里,天启竟愉快地打起代表着熟睡的小呼噜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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