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重真的耐心很好,只要是这些立志守护最后一片辽人家园的军户们想学,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甚至同样一个问题讲好多好多遍,都在所不惜。
直到这些中年乃至青年便已沧桑垂老,大字不识一箩筐的苦哈哈们,完全以自己的方式方法,了解掌握了为止。
但是,他的脾气又是出了名的暴躁,若他们沧桑的脸上,胆敢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质疑以及狡黠,便会被骂到更加沧桑,甚至打到更加苍老为止。
一段时间下来,重真小魔王之名,便如关宁防线一样,从宁远延伸到了锦州,也从军中普及到了民间。
从顾家庄带来的番薯种也不算少,尤其是重真几乎都没舍得吃,也贮存得极好,一个烂了的都没有。
但即便如此,摊在一整条关宁防线之上,便也显得捉襟见肘了。
事实证明,他身为农民的儿子非但很荣幸,还能掌握许许多多的生存技能。
以重真农民真儿子的育苗技术,仅是一个番薯种,就可以培育出好多好多稚嫩碧绿的藤苗出来。
总算是将锦州城里里外外,凡是不能种植传统庄稼,就那么空着又太过可惜了的土壤之中,都栽种上了绿油油的番薯藤苗。
尤其是位于锦州东北大概三五十里的那座小黑山,因土质特殊,无论麦子还是蜀黍的产量都很低,又因山势陡峭,种植与收获都很困难,便被弃而不用。
重真看见这么大的一片山坡地空着,实在是太过对不起黑土地对于辽东百姓的慷慨滋养了。
于是,便发动屯田军户,花了不小的力气,将一整片向阳的山坡,都开垦成了一道又一道的梯田。
至于大家伙儿所质疑的灌溉水渠——因受海洋潮润气候的影响,只是老天爷馈赠的那些儿雨水,便已足够支撑耐旱的番薯,成长成为成串成串的人参果了。
当祖大寿像只巡视领地的东北虎那样,在重真这个狗腿子的引领之下,看到漫山遍野都是绿意葱茏的番薯藤蔓之后,简直笑得合不拢嘴。
他那口沫横飞的大嘴就从未停止过嘟囔:“这太好了,这真是太好了。这个夏天,甚至秋天,乃至冬天,都不愁绿油油的蔬菜吃了。”
想起后世某种好吃懒做的动物睡在圈里,等待主人将番薯藤混合剩菜剩饭煮成的食物投入匣子。
然后迅速地爬起来,拱上去,“吧嗒吧嗒”吃得极其带劲儿的场景,重真就觉得实在是有些符合祖大寿“高大魁梧,吃饭粗鲁”的气质。
纵然于心不忍,但重真还是忍不住小声科普道:“将军,据顾家庄的大哥大嫂们说,这些藤苗刚刚抽出来还嫩的时候,人确实可以吃,可一旦长大了长老了,就有些粗粝扎口了。”
“人饿极了的时候,别说粗粝的藤苗,就是粗糙的树皮都照啃不误。”祖大寿狠狠瞪了重真一眼,似乎在责怪他忘记了曾经的苦日子。
旋又一手叉腰,一手搭作凉棚,望向层峦叠嶂般的梯状藤蔓,嘟囔道:“那可怎么办?恁多纯天然无污染的绿色蔬菜,人要不吃,那该有多可惜呀。
某一个人即便食量再大,也吃不了这么多呀。”
“将军,其实……还可以喂猪的,它们可不挑食。”重真残忍提醒。
却不想祖大寿非但不气,反而欣喜若狂,重重地挥了挥硕大的铁拳,道:“好办法,城里养的那么多头猪,正愁伙食不够呢。”
说着,便以从未有过的力度,狠狠地拍了拍重真的肩膀,以示对他的赞赏。
重真咧嘴苦笑,不知祖大寿此言,是否将监军纪用也意指了进去。
反正那家伙虽为监军,却很有自知之明,知晓自己对于军阵一窍不通,打起仗来屁用不定,对于敢杀副总兵更敢于和奴酋硬刚袁崇焕,更是极为忌惮。
于是,哪怕是以巡视锦州之名,脱离了袁崇焕的魔掌,也从不指手画脚,每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唯一的区别就是没有圈子拦着。
并且闲来无事的时候,还会带上三五十个自京师跟来的跋扈扈从,背着手在夕阳下的城廓内外散散步,用脚扒拉扒拉重真带人新种下去的番薯藤苗。
重真自小便被养父教育着自食其力,对于这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贵人家懒汉行为,最是憎恨。
同为穷人家的孩子,咋就怀上了一身王公贵族的富贵病呢?
于是,重真便想了个辙,让皇帝托魏公公派来的监军纪用公公,以及他手下的那几十号扈从,全部加入到了艰苦而又充实光荣的劳动生活当中来。
别说,这群同样穷苦出身的人儿,非但心甘情愿,还乐此不疲。
至于什么样的辙,又是怎样巧妙施展的,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反正来自后世的华夏特战队员黄重真,有的是把旧社会王公贵族,改造成普通百姓的法子。
在此过程中,劳动改造只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手段,铺天盖地的思想改造,才是将这些人从万恶的旧社会中,解救出来的不二法门。
便连曾将皇帝宝座视为私有财产的那一位,都被改造成了心甘情愿买票重温的典范,区区一个太监以及几十号扈从,还不是小菜一碟?
别说,纪用公公身为监军太监,还是有些儿才华的。
虽然没能吟得一手好诗,却画得一手好画。
那山水画的造诣,都快赶上重真的素描功底了。
才只寥寥数笔,便将番薯藤蔓在黑山上的长势,描绘得栩栩如生。
“好一副山川番薯藤蔓图啊。”
便连粗糙的祖大将军见了,都不得不由衷地竖起大拇指赞叹,毕竟这个老太监给足了他颜面,好不容易逮着了机会,自然也要好好地回敬一番。
纪用显然十分受用,还当众表示要将自己的姿态放得很低很低,直将番薯果实在土壤之中生存的态势,也都描绘出来。
并且还是成套的!
从最开始的育苗,再到剪苗栽种进土壤里面,再到其一点一点地生产起来,在阳光雨露的滋润之下,几乎个把星期就会有非常明显的成长变化。
这种变化,把个小时候也吃过苦,稍微长大一些便进宫进修,然后一路成长成为外放监军的纪用纪公公,喜得像是回味起了趣味无穷的小时候。
竟就此一头扑进了番薯的育苗、种植、择优研究当中,不可自拔。
无论祖大寿怎样假惺惺地表示大材小用了,他都乐在其中。
最重要的是,他对于新作物的功能并非局限于关宁辽西一带,而是直接便拓展至了京畿地区,严格来说是传入了皇宫。
那栩栩如生的“山川番薯藤蔓图”,并且是图集,便连唯独热衷于木工的天启,都惊叹无比,然后兴致勃勃地询问起魏忠贤来。
魏忠贤吃惯了山珍海味,并且也只喜欢吃山珍海味,越奢靡便越好。
因此在这之前,对于徐光启曾经提出的这些土货,向来是不屑一顾的。
然而现在,他所侍奉的皇帝有了兴致,他便只好临时抱佛脚,强行补习了。
在他深入浅出的讲解之中,暂时停止了木工必修课的天启,竟听得津津有味,还下旨表扬了远在锦州的纪用,并下令在京畿地区,也试种这一作用。
至于负责人,当然是非徐光启莫属了。
纪用得了皇帝褒扬的旨意,当即干劲十足,短短两月,便已彻底恢复了小时候的农民儿子本色,并首次发现,其实与土地打交道,也是那么的有趣。
终于也生平首次的,对入宫进修之举,有了一丝悔意。
然而往事已矣,纪用纪公公人物其名,从来不做无用功。
才只后悔悲伤了一瞬,便已更大的热情,投入到了新作物的观察研究当中。
就这样,他竟以一个新作物后起之秀的姿态强势崛起,重启了徐光启这个大明最先与西洋文明接触的高官,对于观察研究,推广重视新作物的热忱。
如此效果,如此觉悟,如此无心插柳,别说重真完全没料到,便是祖大寿都肃然起敬,对于纪用公公高尚的人格,更是赞不绝口。
从黑山骑马回锦州的路上,祖大寿终于从纠结番薯藤蔓不适合人吃的遗憾之中解脱了出来,转头看了看落后他半个马身的重真道:“从地底下刨出来的玩意儿,真的能吃?”
已将这个问题回答了无数遍重真,不仅再次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还耐心地解释道:“大地厚重,从土壤中长出来的果实,必然更加丰硕。”
“就像西游记里猪八戒吃的人参果那样?”祖大寿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重真莞尔道:“人参果那是长在树上的,只有传说当中的神仙才能吃。倒是将军您曾慷慨捐赠,救下上百名老兵性命的人参,与之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您的外甥为此,还闹过一个笑话呢。”
“啥笑话?咋闹的?”五大三粗的祖大寿轻轻咳了咳,对于重真高明的拍马行径随意地摆了摆手,却也是个挺八卦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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