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昨晚喝太多酒的缘故,夏栩仍旧有些头晕脑胀。坐在马车里,还有些发愣,马车外锣鼓笙箫,吹打唢呐,聒噪的声音让夏栩心情莫名烦躁。
夏栩从马车帘翻起的一角看到街边的风景,拐过这个弯道,皇宫就要到了。
不知为什么,她却突然想起在上马车前,瞥见的那一袭白衣。她想,九公主府的大喜之日,他怎么穿白色呢?随即却又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难道他也要穿红色吗?
一片微小的白色雪花从车帘掀开的一角飘了进来,夏栩摊开手,雪花刚一碰到夏栩的手心,便化成了水滴,下雪了?
正在夏栩愣神的时候,突然马车一个剧烈颠簸,夏栩的身子一歪,与此同时,听到崔月的惊呼:“有刺客!”
刀剑相击的声音,百姓惊呼的声音,唢呐坠地的声音,马嘶鸣的声音,还有小石榴惊慌地大喊:“保护公主!”
小石榴话音刚落,马车里便突然蹿进了一个人影。
在夏栩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便感觉马车如同失控了一般向前冲,而夏栩因为惯性往后仰倒,重重的摔在了马车里,头上戴着的凤冠因为撞击掉落在一旁。
马车剧烈的颠簸振荡,夏栩紧紧地攀着车窗才勉强不被抛出车外,她看着马车里突然多出的那个人影此刻正一脸镇定地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夏栩无语望天:“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在马车冲出悬崖的那一刻,一双身影悄然飞身而出。
夏栩默然地看着不远处身穿喜服盘腿而坐的男子,即便是在这简陋的山洞里,俊美的男子依旧姿态高贵,仿佛他靠着的仍旧是香席软枕,而不是结霜的冰冷粗糙墙壁。
只不过他额角的汗珠以及苍白的嘴唇出卖了他看似轻松写意的神情。
方才在千钧一发之际,九狐狸带着她从马车逃生,是用匕首插在峭壁中的阻力来减缓下落的趋势,情急之下,他方才是用右手抱着夏栩,左手握着匕首。
夏栩看着九狐狸此刻颓然垂在身侧的左手,一滴滴血从手指滑落,在地上染红了一片泥土。想起昨晚他左臂的伤口,夏栩叹了口气。
默默走上前,将自己华丽的喜服袖子毫不犹豫地扯开,撕成几条,安静地掀开九狐狸的外袍,给他重新包扎,左臂,以及前胸。
而商九里仍旧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乖乖的看着夏栩在自己身上忙活,竟然也出奇的安静。
一时间,这个简陋的洞穴里静地只剩下两个人的呼吸声。
“下雪了。”夏栩看着洞穴外如鹅毛般飞舞的雪花,静静地道,“不知道晚饭之前回不回得去?”
“嗤……”商九里一声嗤笑,“公主真是与众不同,此情此景最惦记的竟然是晚饭?今夜可是我们的大婚之日,公主怎么不期待一下我们俩的洞房花烛夜?”
夏栩默默白了一眼九狐狸,眼神淡淡飘过他手臂和胸前的伤口。
九狐狸却好似知道夏栩眼神中的意思,玩味一笑:“公主是担心本世子不能让公主尽兴?”
夏栩嘴角不由一抽,懒得理他,背过身去,却突然打了个喷嚏。
山洞里的温度很低,夏栩虽然穿了棉衣,却仍旧禁不住山洞长年累月积攒的阴寒之气。
“喂,女人,去生个火。”一个火折子被准确的丢进夏栩的怀里。
夏栩听到九狐狸的称呼,怒道:“你自己不会吗?”
商九里淡淡扫过自己手臂和胸前的伤口。
夏栩脸上的肌肉抽了一抽,咬咬牙,在山洞里环视一周,没成想竟然真的找了些柴火,很容易便生起了火堆。
有了火,洞穴里暖和了不少。
夏栩坐在火堆旁,用一根木枝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柴火堆。
商九里见夏栩今日有些反常,不,应该说从昨日晚上便有些不对劲,此时神情恹恹后还带着出奇的平静,不知为何莫名有些烦躁。
“喂,女人……”
商九里刚想开口,却看到夏栩偷偷地用袖子擦拭了一下眼角,才若无其事地转过头来,表情是故意摆出的不耐烦:“又要干嘛?”
夏栩的脸在跳跃的火光下隐隐绰绰,微红的眼眶,极力掩饰的无所谓,还有一滴泪珠挂在脸颊而不自知,商九里突然愣住了一瞬,想要说的话也没有再说出口,只是露出一抹玩味的笑意:“九公主既不像夏国的女人,也不像商国的女人。”
夏国的女人外表强悍,内心也强悍;商国的女人外表柔弱,内心却强悍。
而这位九公主……
夏栩被商九里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得二张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意思?”
商九里却也没再接话,嘴角倾斜,看了眼洞外越发密集的落雪和渐晚的天色,轻飘飘地说了句:“快了。”
夏栩没有问为什么之前有那么多机会可以从马车里逃出去,为什么他要等到最后一刻马车飞出悬崖;她没有问为什么商九里明明会武功,却从来不显露,还要拿她做挡箭牌;她没有问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怎么受的伤。
她究竟是不想知道,不愿知道,还是不敢知道,商九里也在看到她脸颊遗留的那颗泪珠的时候,竟也不打算再探究了。
恒影和如生门赶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雪也恰好停了。
夏栩在崔月的搀扶下踏进长生居的时候,屋内烛光摇摇,被炉火哄得十分温暖,桌上两个白色精致的小碗正冒着热气。
夏栩身上的喜服未褪,为了给商九里包扎撕得支离破碎的袖子显得有些滑稽,可是当她看到端坐在桌前的那个白色身影时,内心的纷杂也同时安静了下来,像是惊涛骇浪后的宁静,像是惊心动魄后的放松。
那个面色苍白却挂着温柔浅笑的男子,正目光盈盈地看着夏栩,他招了招手:“公主饿了吧?想吃碗汤圆吗?”
“那我们来年元宵的时候,一起吃汤圆吧?”
“好。”
看着碗里躺着六个白白胖胖的糯米团子,夏栩感觉此刻心也被白白胖胖的柔软的汤圆也填满了,她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忘了。”
子楚深深看了眼夏栩,身着大红色喜服的她明艳动人,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子楚忍不住伸手正欲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在看到自己苍白而透明得冒着青筋的手背时,却不知想到什么,竟然停在了空中,沉静的眼眸似有什么跳动了一下,然后恢复为沉寂。
他不着痕迹地将手收回袖中,轻轻握住拳头,左手无名指的指环不知道为什么竟似有些发烫,子楚柔声缓缓道:“答应公主的事情,子楚怎么会忘?”
夏栩像是吃到了蜜糖的孩子,忍不住开心的笑了起来:“要是以后每一年元宵冬至,我们都能一起吃汤圆,那就好啦。”
子楚笑了笑,没有答话。
夏栩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笑着道:“今天我很开心,我想喝酒。”
子楚微微点了点头:“好,我陪你。”
不知是酒精还是子楚酒中加入的安神药起了作用,两杯下肚,夏栩已经困地睁不开眼睛了,子楚将夏栩安置在床上,正要离开,原本已经意识不清的夏栩突然拉住子楚的手,她喃喃道:“别丢下我,我害怕。”
子楚一愣,心突然一颤,看着夏栩白皙的小手正紧紧抓着自己苍白如枯骨的手指。
一瞬间,子楚的思绪被拉回了十一年前,那年他九岁,随着母亲,大哥,二哥一同进宫面圣,那年女皇陛下便钦点了他为九驸马。后来大哥和二哥说要带他在宫中逛一逛,却来到了一处荒无人烟的地方,然后趁人不注意却被大哥推入了一口井中。
他听到二哥在寻他,然后听到大哥说:“他肯定是偷偷跑去别处了,我们去别的地方找找。”
他没有呼救,因为他太累了。
他看了看周围几具死状不一的尸体,与死人相处似乎比与活人相处要清净多了,他面无表情的想。
二哥总说他一脸面无表情,死气沉沉,或许他早该是个死人。
大哥总想治他与死地,让他如愿一次,也未尝不可。
大哥嫁给了大公主,原本母亲打算让二哥许配给九公主的。
他想,嫁给谁又有什么区别。
父亲临死前对他说,对不起,你要好好活着。
他想,活不活着又有什么区别。
他不知道在那口井下躺了多久,他躺在那群尸体旁,听着那尸体腐烂的声音,当有一天他以为自己也要如同那些尸体一齐开始腐烂的时候,他被一只软软弱弱的小手给拉了起来。
井下竟然有一个通道,只是漆黑的太过纯粹,透不出一丝光亮。
所以他看不清那个人,只知道她是个小女孩儿。
几日几夜滴水未进的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她佯装凶狠命令道:“你喝了我的血,你就是我的人了。我不准你死,你就不能死!”可是他却清晰地感觉到那女孩的手和声音在发抖。
她害怕地不行,却仍旧拉着他在黑暗里摸索:“只要你别放开我的手,我……我就带你出去。”
后来,他体内不生不灭的寒症发作,他冷的浑身颤抖,小女孩儿将自己的外衣脱了下来将他包裹住,他听到她哭着说:“你,不能死在我前面。我一个人,我害怕!”
他点了点头,道:“好。”
他趁着有宫人来收尸体的时候,带着失血过多而昏迷的小女孩儿藏在尸体里一同被捞出了井,而他也因为体力不支昏迷了。
他不知道那个小女孩儿长什么样子,也没有问那个小女孩儿叫什么名字。
他只记得她给他唱过一首歌。
后来,他听说九公主失踪了几日,被找到时,满身是血。
三年后,当他第一次见到九公主的时候,他说:“可否让在下看一看公主的左手手腕。”
她当下便抬手打了他一巴掌。
他看到了她手腕上的疤痕。
她让人在他的双腿里打入十二颗不会消散的蚀骨钉。
她说:“下贱的东西,凭你也配?”
子楚垂首看着此刻紧紧抓着自己的夏栩,夏栩还是撑不住熟睡了过去,即便如此她仍旧紧扣着自己的手,仿佛当年那个无助的女孩儿,眼神里划过一抹不再掩藏的柔软,他启唇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道:“我等到你了。”
可我,注定要让你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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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楚心里的小秘密终于揭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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