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妃礼仪简单,本只要太常礼仪院那里卜了吉日,请了八字生辰就可,只是杜家爱女,要打破规制陪赠嫁妆,将嫁妆单子递到了太常礼仪院去,惹得那批翰林院的纷纷论奏,言语间多是批斥中书门下不守规矩、妄图染指皇嗣好外戚干政云云。
官家等他们骂够了才将杜贺生所上的陈情奏表扔给他们,又定下规矩往后后妃不可再出自中书门下官员之家,翰林院的这才歇了嘴,倒让东京百姓们对杜家的好感又上去了不少。
太常礼仪院的拿着杜家送来的单子啧啧称奇,“杜家真是富贵,你瞧瞧单子,说成册子还差不多。”
“不是说计相和杜给事中都极为清廉,我看莫不是巨贪……”
“此言差矣,计相这一支啊出自平江杜家,□□时期便是江南望族了,我家是长洲县的,少时常在码头上乘船,运河上往来运粮船只十之八九都是他家族中的,更不要提其他生意了。”
“难怪三司的人常说计相看了账本就知内有银钱几何……”
他们口中的杜家此刻却是没有多少喜气,府中红绸遍挂,家中下人腰间也都系了红绸,本该热闹非凡的场面,却显得寂静万分。
六月二十八,宜嫁娶,一抬龙凤花轿停在了杜家门口,没有锣鼓声也没有新郎官作催妆诗,只有礼仪院的礼仪官员,迎了灵雨进轿,口称“德妃”,杜家主子们皆站在门口,见此景如何不伤心,一个内侍上来宣了赏赐,等杜家人接了,轿子也就出发了。
因嫁妆要抬进皇宫,便由内侍们抬进去,门口围观的百姓不少,因杜家这些时日声誉鹊起,百姓们见此情景也不免觉得感伤,有儒生叹道:“红妆攒了这许多,如今叫女儿寂寂一抬轿子离家了,如何不心伤。”
等轿子出了街,杜家门口这里就再看不见了,老太爷让大家都回去,众人这才纷纷转身,“为她好,也为杜家好,就当她远嫁了。”
文姨娘被阿鱼跟鹤音搀扶着默默垂泪,走到园子中悲戚更甚,念到哪处是她玩过的,哪处她又赏过花,叫众人看了不忍。
“问君此去几时还,留此园,悲高堂。无酒无烛送娇儿,明宫无锦帐。”杜贺生看着园中花繁树茂,也不由悲从中来,扶着泣不成声的老夫人在园中亭子里坐下。
老太爷看众人都失神悲戚,自己心中也不好受,径直背手回了松鹤堂,脚步显得沉重,身后两个丫鬟担忧他,亦步亦趋地跟着,身边正锦树轻蔓,倒显得他背影苍凉。
阿鱼不知道深宫如何,看不看得见春山夏水,秋来若要登高有没有人同去,冬日赏雪、围炉醅酒之时,身边作乐之人心意是真是假,这些都是她探知不到的。
她轻轻拍着文姨娘的背,却不知道怎么安抚她,心中只道命运可叹。
是夜,阿鱼坐在窗前,怔怔看着窗外,雁影推门进来见她还未睡下,走过来关了窗,“姑娘,外头起风了,怕是要下雨,在这儿坐着容易着凉。”
阿鱼对她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顺着她的手起来,雁影扶她到了床上,“姑娘是想三姑娘了吧!”
“我从来没有跟姐姐分开过,所以从来都不曾思念过她,可是一想到往后有那么长的日子,她一人住了一个宫殿,身边就只有朝雨跟轻尘,别人嫁人是跟丈夫生儿育女,她却不是,她进宫是为了尽大义……”
雁影听着她声音越来越哽咽,不忍心放她睡下,靠在床沿上轻轻拍着她的背,“三姑娘那么聪慧,在宫中也一定会过得好的。”
阿鱼蜷着身子,泪浸湿了枕头,却不再言语。
此时窗外起风了,顷刻间又听到了潇潇打叶声,雁影听着雨声,数着阿鱼渐渐平息的呼吸声,轻声说起话来,“姑娘,睡吧,明天还要去鹿鸣院呢,陆先生说您近来课业完成得好,写的诗赋比二爷还用心,说您若是郎君也能去科考的……”
流光韶时探雨,风乍起,吹淡远山旖旎,堂前何人轻语,正是良辰美景佳期。
距离灵雨进宫不过半月,竟是渐渐来了秋意,又因本次科举的州试将于七月底进行,杜家几个先生便带了杜家两个郎君回乡科考,陆先生也同去了,平白给阿鱼放了假。
连氏看阿鱼整日忧思,心知她还是思念灵雨,便叫她跟杜杙一同管理家事,此时杜家的园子也正在修葺,就叫阿鱼负责园子修葺的一应支出。
这日阿鱼正在屋中看书,就传刘大郎来求见,要支一百两银子去买了花木石料,阿鱼便去院子里见他,刘大郎看到她就讨好笑道:“小的见过五姑娘。”他本是掌管外院的,太太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就叫他先行监工。
阿鱼因着熏月的缘故,对刘大郎也十分和气,“刘管事来支银子可从太太那里拿了牌子过来?要买些什么,可有写了册子?”
刘大郎早有预料一般从怀里掏出个册子来,又把一方牌子递上,“五姑娘请过目。”
归云轩里另两个丫鬟敛秋、雪柳就一人接了一样拿给阿鱼看,阿鱼先翻看了牌子没错,又去看册子,见果真是列了诸多花木石料,对应的银两也都没什么错漏,却是道:“园中也就这般大,原也是种了花木的,这些又怎么种得下?”
“回姑娘,园中原有那些花木是要拔了,拔了之后能活的都送去卖了,不能活的也都丢掉。”
阿鱼点点头,又问:“我看原先园中也是有玉兰、石榴这些的,若是布置的地方不对,何不移栽了就是,怎么就需要另购置了,莫不是……”她合上册子笑着看向刘大郎,“莫不是那伙匠人骗了你,要卖了这些花木他们好捞些油水?”
刘大郎又拱手笑道:“小的也不懂这些花木移栽,原先花房里的人都没带了来东京,眼下就小的一人监工,实在是忙不过来,亏得姑娘提醒,等原有的花木拔了,小的亲自去卖掉。”
“既然你这么忙,我便给你支个人,库房的沈管事向来做惯了采买上的事,原来那些花木能卖的,叫他卖了就是。”阿鱼说完也不等他反应,拿了牌子给敛秋,叫她领刘大郎去帐房领银子。
刘大郎忙道:“沈管事人忙事多……”
“我看你才是忙人。”阿鱼笑着打断他,又叫雪柳把册子也递给他,柔声道:“你又要监工又要管外院的事情,正好叫沈管事给你分担一二,太太那里我这就去说,你且放心去吧!”
刘大郎细察她神色,见她神情和煦,便跟着敛秋退下了,阿鱼便带着雁影去昉砚斋里。
如今园子维修,杜家诸人通行大多走几条僻静的小道,雁影在前方拂开垂下的柳丝,跟阿鱼小声交谈起来,“姑娘,刘管事这招实在不高明,太太肯定是有察觉了的。”
阿鱼如何不知,熏月管厨房这大半年来不曾出过一点纰漏,回回账本上清清白白,比文耀媳妇在时一月多俭省了十几两,太太对她满意得不行,这样才是阿鱼想要的,可是这个刘大郎,这次做得实在不高明,恐怕都没跟熏月商量就如此行事了。
“太太也是看在熏月姐姐的面子上放了他这一回,但是修葺园子是大事,刘大郎这次发现太太允了他,下回就能在木材的买办上动手脚,往后胃口越来越大,贪污得越来越多,太太跟熏月就是再深的情分都能被消磨没了。”
雁影点点头,又叫她注意脚下,“这回姑娘可又帮了熏月姐姐一个大忙。”
“就盼熏月姐姐能一直聪明下去,如今四弟五弟感情越发的好,可是四弟总是调皮太甚,虽说太太宽厚善良,但是四弟出了什么事太太都会想到他出事的时候是跟五弟一起的,熏月姐姐能一直劝着她就是再好不过的了。”
说话间二人来到昉砚斋,连氏看她进来问道:“方才刘大郎才从我这里去你那儿,你怎么来了?”
“正是因着这事。”阿鱼一边说一边在她身前墩子上坐下,笑道:“我看刘管事又要管外院又要监工,忙得不可开交,就说往后采买上的事都交给沈管事来办,他是做惯了采买的,又是跟着祖父读过书的,做事定不会有所错漏,所以来您这儿看看我这安排是否可行?”
连氏不妨她如此说来,刘大郎说要卖了原有的花木,她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有问题,可是想到熏月曾说过她家里那个小子旧疾未愈,这才打算放他一马,便对阿鱼笑道:“你这安排本是再好不过的,可是沈管事本就年纪大了,若是叫他奔波多有不妥。”
阿鱼边听边轻轻为她捶腿,“还是太太思虑周全。”
她说着又仰头露出个羞赧的笑,“太太不知,是我小人之心了,刘管事给我看那册子,我便见许多花木都是园中本就有的,还当他妄图贪墨,心中怜惜起熏月姐姐来,心想熏月姐姐就是有了难事也从不会贪墨一钱,就怕给太太招了麻烦。这刘管事竟敢这般胃口,一次两次还好,要是多了咱们府里不得叫他搬空了去。我也不懂花木移栽的事,如今太太既然许可了刘管事,那定是没有问题的。”
连氏闻言也笑了起来,略作思忖便道:“还是你心思细腻,刘大郎自然是没错的,却也如你所说,熏月跟我这么多年,若是叫人误会了刘大郎,他们夫妻一体,熏月也少不了被非议。往后园中修葺采买的事便叫沈管事来管,他虽年纪大了,但是好在也就个把月的事,到时候都给他打几壶好酒犒劳他就是。”
阿鱼也笑吟吟应下,便见连氏叫捡香去请沈管事来,便告辞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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