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我放下汤匙,细细擦了嘴,抿了口水。
安宁倒没有急着往下讲,瞥过我,也不说话,只是拨弄盘中的餐食。
她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我说:“大老板住那边。好像在北湾,还是面朝海建的。”
她端起杯子:“哇!你去过呀?”
我摇摇头。我曾跟车到过一次门口,但当时很匆忙,拿了文件大老板就叫司机开车了,我连个夸赞他房子漂亮的余裕都没寻着。
这个传言实在让我觉得荒诞不已。圣淘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别墅区仅仅是其中的一部分,人流多还是集中于娱乐设施。我昨天到了晚上才离开别墅区,怎么人家碰见了,我反而没见着?
安宁没再追问,只说:“好像不是住的地方那边。”
我哑然失笑:“难道他们一块儿去环球影城吗?”
安宁愣了愣,也跟着笑:“你说得对。他们也没做什么,可能只是离得比较近吧——认错了人也说不定,大老板本来就不是特别显眼,但把乔瑟琳认错,还是有点难度的。”
我摇摇头:“所以说谣言信不得啊。”
晚饭我付了账。
回公司的路上,安宁又吞吞吐吐地就之前煮面给她吃的事情道谢。我自然听得懂她的弦外之音,名义上是道谢,实际是道歉。她用词倒也委婉,不然以我的心思,肯定会觉得她另有图谋。
但这话我仍然没接。安宁的变化让我……
让我不由去想,是不是我其实也是这样的一种人。
晚上,部门里留下来加班的人很少,今天除了小陈他们几个小朋友外,就只有我和老黄。我们九点以后下班的话,会有一些隐形福利,单身又没有业余爱好的年轻同事都喜欢留得晚一点儿。
老黄当着我的面给嫂子打电话报备。从他的表情判断,原本嫂子该是略有不满,但报出我的名字之后,老黄的脸色就又变了。
他笑嘻嘻地把手机递给我,隔着口罩我都能感觉到他的小人得志。
“喂,李姚啊?”电话那头传来嫂子亲切的声音,“鱼汤你后来喝完了吗?”
“喝完了喝完了,我连夜喝的,特别香。”我笑起来,“孩子们打游戏呢?”
她轻轻叹了口气:“是啊,今天我们本来说一块儿玩的。对了,你们别忙得太晚,要是下班下得迟,你就叫黄修文陪你一块儿走,知道吗?”
我应着声。
她是多好的人啊,我突然间又想起早些时候安宁听来的闲言碎语。
要是嫂子知道,公司里的人这样议论我,她是会叫老黄离我远一些,还是默默对我敬而远之呢?
我心中有种奇妙的安定。
这种安定毫无证据,要想寻找线索,到头来牵连着的也只是我的感觉:即便是我这样多疑之人,也总是走着天大的好运,得到他人的关心。
而关心我的人,必不会想着加害于我。
老大,嫂子、老黄夫妇……
还有潘德小姐。
我定了定神,道:“这段时间,哥可能又要忙起来了,嫂子得辛苦一阵。”
她失笑:“嗳,什么时候不是辛苦呢?你才是真的要照顾好自己身体,知道不知道?好了,把电话拿给黄修文吧。”
“哎。”我拿着电话下意识点了点头,把手机递过去。
看得出来老黄挨训了。
这会儿,部门的办公室里已经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照明灯开了窄窄的一溜,玻璃上倒映着尚未休眠的城市中心的剪影。
电脑就摊在我们面前,我和老黄一人从附近的工位上拽了张椅子过来,各自坐桌子一角。鼠标被老黄攥着,但屏幕上的光标却好半天没动静,我也不知道他煞有介事地在思考个什么。
终于,老黄问:“我们为什么要讨论这个?你决定做一个企业家?”
“很有趣。今天我听到的笑话第一名。”我道。
他转过头来,眼神像一只死鱼。
“我想到了一个策略。”我敛去玩笑之色,“目前还不能告诉你细节……但公司很有可能得以成功保留下来——至于能保留多久,半年还是直到我们成为时代的眼泪,就看这份方案的了。”
老黄神色凝重:“什么是‘时代的眼泪’?”
我吸了口气。这跟我期待他捕捉到的重点毫不相干,但我回忆了一下,还是解释道:“应该是日语里的说法,也许是某部动画片或是电视剧里的台词。简单来说就是昨天的黄花。”
“什么是‘昨天的黄花’?”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像愁云惨雾挥之不去。
我劝了自己一两秒钟。这是我的错,我不该图方便、说些他无法理解的语境中的比喻。
“你知道苏轼吗?‘千里共婵娟’?”我问。
他在听到那句诗的时候,茫然的神情忽然找到了某处依凭,连连点头。
我想了一会儿。解释诗歌原本就很难,最初在谈到家乡的话题时,我本来有机会和潘德小姐讲一讲什么叫“欲穷千里目”的——我的思绪在筹措中四处飘零,原来仅仅是日常相处,我便不知不觉间欠下许多笔债。
天下不会再有比她更让我流连忘返的债主了。
“‘来了就别急着走,走了花谢蝴蝶恼。’他写过一首诗,里面有这么一句。”我勉强憋出来一个解释。
“他的诗真烂。”老黄说。
我翻了个白眼:“你还听不听?”
“我在听!”
“‘蝴蝶烦恼’那一句,如果直接翻译的话,应该是说,‘菊花拖到明天,蝴蝶也会忧愁。’后来人们从中归纳出了成语‘明日黄花’,即‘重阳节之后的菊花’,意思是‘过时的事物’。”我说完,长长地舒了口气,竟然还对自己的解释水平感到有些惊喜。
但老黄根本不买账,严肃道:“你刚刚说的是昨天的花,而且还是黄色的。”
我又劝了自己两三秒钟,然后说:“我说错了。”
“我觉得你是不想向我解释。”
“不。”我立刻否认,“是我说错了,真的。”
老黄没从我脸上寻到一丝破绽。他仍旧半信半疑,但总算把注意力从用词细节上转到正确的方向,问:“所以,你是说,在某种影响下,公司从这场麻烦里解脱了——而这个方案就是为了让类似的麻烦不要再重来一遍?“
“对。但这更像是一种可能性,我是指公司能否得到‘某种影响’,”我眨了眨眼,“这也是为什么,关于方案,能有知情权的,目前只有我们两个人。”
老黄眼神一变:“你是说只有我们两个会做这份工作。”
我垂着目,忍不住笑。他脑筋太灵活,在这种事上总是难以与之兜圈子。
我说:“事实上,细节和落实的细则,我可能得全权委托给你。”
老黄不说话了。
我也在一旁保持沉默,犹豫着要怎么好好地恳求一下他,是动之以情还是晓之以理呢?多年以来我们不止一次聚在一起吐槽公司制度,嫌弃个别不合时宜的企业文化,又表达对技术与管理岗并行的政策的厌恶。假如目前他不是那么地忙,说服老黄应该不是难事。
假如我们不是那么地忙,此事,我不会拿来叨扰他。
时间紧迫,我是实在抽不开身了。
他又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我凌晨或谨慎或松散的一通狂想,末了,手松开鼠标,抱着臂想了有好几分钟,道:“好吧。我来做细节工作,但大量的讨论恐怕无法避免,你得腾出相应的时间来。”
我望着他:“你是全世界最支持我的直男。”
他一脸嫌弃地看了看我:“老实说,你刚刚的表述一点儿都不能让人感觉到是一种夸赞。”
他说得对。
我强调:“不加上‘直’的话,就会有一点奇怪。至少对别人来说是如此。”
“在你出柜之后,真的,姚,你变得……”他犹豫了有好几秒钟,然后说,“很‘直’。”
“我没有出柜,你开的门。而且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那种形容。”
“说得多了也就有了。比如你刚刚提到的黄色的花还有时代的眼泪。‘很直’当然也能算一种形容。”他接着又讲了三分钟的俚语构成与闽南语对于新加坡英语的重要性之类的全然偏离重点的话题,终于道,“而且我留在公司本来就是为了能帮上忙。”
我点点头:“但我还是由衷地感谢你。特别是,关于我想要这么做的理由和一些其他可能会被问到的地方,你一句都没有提到,这真的很体贴。出于敬意,我保证以后会向你详细解释,到时候你可以问个痛快。”
老黄耸了耸肩:“谁让我是全世界最支持你的男人呢?”
但话音刚落,我们俩的脸色都有些怪怪的。老黄顿了顿,又说:“你说得对,是应该说成是‘直男’。”
我看了他一眼,抱着臂笑:“我很高兴你打开了我的柜门,修文。真的。”
他故作深沉,叹了口气:“谁让我是全世界最支持你的直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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