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周一我化了全妆。眼睛仍肿着,双眼皮贴、假睫毛、单束的假睫毛,样样都上了,可谓全副武装。原本我也可以在家办公,如此隆重登场,显然是有要事。
老黄正襟危坐,悄悄发消息给我:“你的眼睛变大了。”
我不动声色,早已习惯于他对于带妆与否的判断,回道:“那是假睫毛。”
老黄:“我还以为你没有化妆。”
我想扶额叹气,又怕把底妆蹭下来,最后尴尬地扶着自己的发际线。今天的会议上没什么可说的,我们公司如今士气低落,像早已住进战俘营的一群游兵散勇。
大约两分钟以后,会议正式开始。我们不约而同将手机放下来:无论将来是怎样的归属,活总是干不完的,光靠一句“士气低落”想要就此开脱,恐怕困难。
下了会我找到老黄。他有点惊讶,以为我们尚处彼此横眉冷对期间,注意力一半放在周围悄悄用眼神打探着的小朋友身上,一半则停留于我的眼周,显得漫不经心。
我干脆把口罩拉下来。
“你看。我就说你没有化妆。”老黄的发言全在我的意料之内,好像对他来说就只有苍蝇腿似的沉重的睫毛、蓝紫相间的大面积眼影与着色明显的口红,才能算作是精心修饰过面部的痕迹。
我掖着口罩上缘,对他自然没有好气:“我能获得的成就感为零。”
“你要谈什么吗?”老黄摸着胳膊,给人以一种心虚的感觉,“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我不认为有那个必要。”我说,“但我这里有一份需要全程保持离线状态的文件要给你看。”
他终于稍微表露出点儿正经模样,若有所思,又朝会议室方向扬了扬下巴。见我不动,老黄望过来,眼神略带征询之意。
我说:“为什么你不先看看再说呢?我在想周一的你一定比平常还要忙碌,也许我们可以商讨一个分阶段的流程来解决这个问题。”
老黄看了我一会儿,眯着眼睛:“在你的笔记本上吗?”
我点点头,放下电脑。周围人很识趣,眼观鼻鼻观心,但显然注意到了这边的反常举动。
老黄从刚刚起变得凝重的脸色就没有缓和下来过。
要让他恢复如常也有些强人所难:电脑屏幕上显示着的是我的公司架构调整雏形,以及与此相关的一些零散想法。
黄修文打了结一般的眉毛告诉我,他心里有一大堆问题想问。
然而我们的代理部门总监生生沉住了气,合上笔记本屏幕,末了,还带着些许公式化的微笑,道:“这个方案太杰出了,大胆,创新,优雅,大胆。”
我一只手抱起电脑,低声笑着说:“你讲了两遍‘大胆’。”
老黄笑得太刻意,又盯着我一动不动,在我看来,几乎是在瞪我了:“我们抽空讨论一下这个问题怎么样?尽快。”
“你想要多快?”
“午饭?”他默了默,“七点半的会议之前我要去健身房。”
我摇着头:“今天中午不行,我和西装男约好了。会议结束以后我们来看看晚上是否能找到空当?”
他稍迟疑了片刻,但仍旧爽快地同意了这个安排。
晚饭前我又同安宁碰了面。先前的工作交待都是通过语音通话进行的,也不知道凯文那边又下了什么样的指令、给予了何种程度的暗示,安宁今天见到我的态度,给我的感觉非常不一样。
就好像她在和一个她发自内心感觉到敬畏的上司说话。
我们之间职级差别虽然大,但这样的情形,此前是从没有过的。
“怎么样?”我还是尽量保持温和与亲切,但又斟酌着分寸,不至于太过火,“消息的腿快,还是我人的腿快?”
她竟然没接这茬,只是像刚入职、强充着专业性的小朋友那样讪笑,说:“重要的人的表现肯定还是要引人注目一些的嘛。”
我略挑了挑眉,等着下文。
这么快就有风了?
“嗯……说是你们之间破冰了。午餐闲聊时提到的,倒也没有讲细节,我也没追问,这样更妥当。”安宁道。她没说这个消息是谁讲的,但我们部门时常跟她一块儿吃饭的也就那么几个,猜也猜得出来。
这不过是同事间随口互通的一句有无,我倒不至于较真。我点点头,示意她继续。
“工作上的具体安排……没有听到。”她微微皱着眉头,“这两天我会再留意的,你放心。”
我看了她片刻,感觉还有下文。安宁的忐忑是肉眼可见,但她又何必如此紧张?以前就不说了,如今在她看来,我与她和凯文可是在一条船上的,她又怕我做什么?
安宁嘴角嗫嚅了一阵,仿佛下定决心,又小声说:“还有一个事情,是今天偶然说到的。”
这回,安宁点了参与到“偶然”中的全部名字。
她话没说得太露骨,我心中有数,只点点头,没有表露出愤怒或讥讽的意思。安宁这边,恐怕是七上八下,时不时瞄我一眼,盛了米饭的汤匙差些将食物撒到桌上。
继高攀老大、侍奉大老板之后,我,蟹壳公司的蛇蝎,又搭上新贵黄修文了。
嚼这舌根的有男有女,职级不算太低,有一个我进公司的同期,那会儿常和我跟老黄一块儿吃饭、一块儿加班重做方案;还有一个是我们部门的助理经理,消息应该就是她带到这个“偶然”相聚的群体当中的。
我说:“没看出来,安宁,你门路还挺广。我现在和他们都说不上话呢。”
“也没有,只是我不是一直想学会说新加坡英语和闽南话嘛,跟这些本地同事就走得近一些。”她否认得极快,像惊慌失措跑进了鬣狗群里的羊羔,“嗯,我录了音,你如果需要的话……”
我抬起一边眉看她。
安宁的脸色瞬间难看了,张了张嘴,想要辩解,似乎又找不到为自己辩白的措辞。她支支吾吾的:“我只是想以防万一……”
我微笑着说:“就算我们间的对话,你录了音,也没关系。”
“不不,”她忙摆手,“我怎么会做那种事呢?我只是想……当然了,也是我想多了,但我还是觉得可以留下这份证据,如果之后你需要的话,也能派上一点儿用场。”
这个弯子转得倒很漂亮。我无意恐吓她,刚才的插曲原本就只是我的自然反应。见她根本已是芒刺在背了,我吃了两口饭,说:“你挺用心的。你现在办事已经很成熟了。”
“没有没有,还是要多学习。”安宁看了看我,吞了一大口水。
我仍是微笑,但笑意中也有半分冷意:“在公司交朋友也要审时度势啊,良禽择木而栖,和什么人待久了,别人远远地看到你,就以为你也是那样的人。聊天儿嘛,本来就是交心的事,不然干嘛不下班回家了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呢?但,录音这种行为,容易起到反效果。交心交心,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你找得着别人,别人找不到你啊。你说是吗?”
安宁坐立难安,强自镇定,赔笑道:“是啊,在公司里交朋友,本来就不容易,也不划算。”
我点到即止,又说:“对你来说确实有点难。你难免要迁就他们,就像你姐以前迁就我。我跟她认识的头一年,那会儿我们同一届的有个特别有钱的同学……”
话还没说完我就笑。以我的家境,彼时难以理解开超跑上下学、还在学校所在的镇上买了豪宅的本科生。东部那气候,有辆超跑当玩具,那是真奢侈,一般学生想也不敢想。
瞿芝芝的豪车一直藏到大二伊始的感恩节才让我看见。
安宁的反应浮于表面,似乎尚未放下心来,只说:“我还好吧?说真的,我觉得我比我姐要独立一些。而且现在的工资基本也够自己花了……”
我根本不信。她有一整面墙的古董包,狩猎耗费与后期保养都是可以估算得出的付出,以她的薪水恐怕养不起。
但我不至于拆她的台。现在我是有意给她一个台阶下。
然而安宁考虑的,似乎不是这个。
“话说回来,今天我还听到件事……很不平常。乔瑟琳——”她忽然又止住声,看了看我。
我和乔瑟琳关系比较好,公司里的人都知道。实在是她极少表现出对谁的亲近,而我本就引人注目,又刚好成了这个“红人”。安宁应该是后悔提到这茬了,我打算装作没听清。
然而一抬头,我就知道我错了。
好个丫头。要是她早生五年,我们说不定要闹个鱼死网破。
她居然试我。
我都不由佩服起安宁来了,分明惶恐不已,只觉得惊魂未定、自身难保,稍一抓住机会,她却连犹豫也没犹豫,立刻想要牵绊住我,浑不拖泥带水。
我怎么能不领情呢?
我略抬了抬眼皮:“乔瑟琳怎么了?”
安宁还是一副谨小慎微的样子,左右看了看,小声说:“她和大老板应该是真的。上周有人在圣淘沙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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