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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3 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1 / 1)

[欧巴]

我说不出地恍惚,好像大脑里在放黑白电影。

银幕上投影的是一部,耳朵里听到的又是一部。

按说明书上指示的录入了指纹,我回来坐下,与她对视,才忽然好像暌违已久那般回到真实当中。

我张了张嘴:“你想要我公寓的钥匙吗?”

“噢!不。你不需要那么做。”潘德小姐抬起手,“我只是希望为你提供一些便利,比如我在忙或者还没下班,这样你可以先进门。如果你要过来,就像往常那样,提前打个招呼的话,我会觉得很体贴的。”

“当然了。谢谢你为我考虑这些。”我又看看她。

潘德小姐忽然凑近了,两只手捧住我的脸:“不要想那么多。”

我说话时尽量小心,试着不要咬到自己腮帮子肉:“好的。”

“你明天早上那个会是什么时候开始?”

“九点半。”我慢吞吞地,“只是个短会,接下来一整天都没事。”

“很好。”她笑得意味深长,“因为我们需要谈谈。”

我望着她。

她笑起来真好看啊,而且眼中只有我,好像仅仅是我们两个就涵盖了整个世界那样。我拿舌头顶了下紧贴在脸颊上潘德小姐的手心,见她还不松开,才道:“我很愿意。”

“好乖。”她捏了一下我。

我们面前放了两杯水连同一个灌满了矿泉水的水瓶。这是潘德小姐刚才起身去厨房拿过来的,她显而易见地准备来一场彻夜长谈。

然而准备充裕的人却并不主动发问,她只是望着我,仿佛全然不会厌烦。我一直忍耐着不说话,终于还是潘德小姐招架不住:“你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但我不至于误读她的温柔。

“有。”

她抬了抬肩膀:“我今晚很开放。问吧。”

问什么?

我应该有很多可以询问她的问题,可当答案之书就躺在面前,我的手指却又无法向前屈起,无法自如地翻动。

是我不愿意吗?不,当然不是。

她就像个与我比邻而居的谜。有太多属于她的部分全然是未知的,而我和她的人生轨迹又如同蜿蜒的曲线,在世界的东与西探险、回旋,偶然交集,最终又迎来相互缠绕着前行的时刻。

我怎么又可能对她不好奇?

但就像潘德小姐先前敏锐指出的那样,对于是什么铸就了她,是什么改变她,她在怎样的环境中为自己塑造形状,我无法回答,无从猜想。

我是该要去了解的。

可是又究竟该从哪里开始?

我沉吟着,每句话之间都隔着不短的停顿:“嗯,我不是故意去查的,另外我也有注意到你似乎很少在家里招待客人,呃,可能是,可能是你们HR说出去的?这种行为真的很不专业,顺便一提,我没想过还能从别的地方知道你的住址……总之,有一天我刚好意外地知道了这套房子的,呃,大致价格……当然我不是说这就对我们的——呃,不,对我去了解你有什么……”

潘德小姐吸了口气。我本来就支离破碎的表述因此休止了。

她望着我:“姚,你想说什么?”

我把心一横:“——你是不是很有钱?”

她看了我片刻,笑起来,点点头:“是的。”

“好的。”我乖巧地蜷起两只腿,在沙发上抱膝而坐,“我无所谓,没关系的。”

“嗯,但你看上去并不是很‘无所谓’。”她遥遥地用食指在我膝盖附近画了两个圈,“你坐下的姿势就像是期末拿了F或是什么的。”

我很严肃:“我从没拿过A+以外的成绩。”

“我相信你。”

“我是认真的。”我抱着臂,腿放下来,“哪怕是美术或者音乐都从没有过。”

她眯着眼睛:“什么叫‘哪怕是’?”

“它们从分值上来判断,显然不是最重要的中学科目,如果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的话。”我说,“至少在我上学的时候如此。我们的情况和新加坡类似,非常重视书面成绩,而且这种重视的维度还会更加单一。

“我知道体育表现出色的孩子在新加坡格外受欢迎,这是好事。当然,它属于多元化的表现,还是该归因于特殊的文化环境,取决于你怎么看。你知道新加坡的‘怕输’文化可以表现在很多地方,而对学生来说,这个词真的很恐怖。”

“听起来很痛苦,至少对一部分孩子而言。”潘德小姐又补充,“因为社会的单一价值取向很容易导致抑郁情绪。”

“我可能没资格讨论这种痛苦。”我一只手摸着脖子,“因为我没参加过高考。你知道,考生们通常在距离高考还有一百天的时候,就会在学校的组织下参加誓师大会,然后是反复的考试、练习、考试、练习……当然日韩也一样,呵呵,有点像地区魔咒。”

潘德小姐很认真地听着,说:“印度也有这个问题,而且印度也更重视理工学科。”她语速又放慢了,“当然我可能对整个教育体系说不上什么感悟……”

我动了动眉毛:“你从幼儿园开始就上国际学校?”

“我并不……”她沉默了一会儿,“我并没有上过学前班。嗯,我的意思是,当时确实有一些教师在家里为我授课……”

给学龄前的孩子请“一些”家教……

我食指蹭了蹭鼻子,尽量不去感叹。

潘德小姐叹了口气,略显无奈地望着我:“这个故事很长喔。”

我稍微坐直了一点,清了清嗓子:“我准备好了。”

她被我逗笑了片刻,睫毛垂着,又归于安静。我察觉到她的情绪,挪过去,将她搂在怀里。

“嗯,从我记事以来,我知道的第一件关于自己的事是,”她稍作停顿,语气平静,“我不够纯洁。”

我的手收紧了。

她又笑起来,只是头仍低着,不与我对视。偏着头,潘德小姐的长发偶尔蹭过我的手臂内侧,她又接着说:“就像你已经知道的那样,我是混合种族,身上有一半雅利安人的血,而另一半则来自于斯拉夫人。我想你对何谓种姓有所耳闻?”

我点点头:“我知道这种制度在法律层面很早就被废除了,但文化上还是对人们有着很大的影响。”

“不止是文化层面。”她自开启这个话题后第一次与我对视,“我的一个表亲至今不愿意接受我们邦的首席部长拜访。因为首先,就像你可能知道的那样,印度政客通常来自那些更中立的种姓,另外鲁伯尼先生本人一直在为解决跨种姓婚姻不便问题奔走,他女儿也嫁给了一个‘米什拉’。那是个婆罗门姓氏。”

我点点头:“我能问为什么他们需要见面吗?因为你的家族很富有,而那位鲁伯尼希望能够取得某种支持?”

“跟钱关系不大。”潘德小姐说,“就像以前提过的那样,我们在当地算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家族。”

我若有所思:“他为什么不愿见他?因为……”

我有点犹豫要不要说“不够纯洁”。即便是讨论别人的事,我也没办法这么堂而皇之地形容一个人。

“因为我的表亲认为自己很‘纯洁’。为了维持这种‘纯洁’,他不能跟……”潘德小姐的手无措地画着圈圈,好半天也没找到个合适的词,“他们不能有所接触,至少在那个表亲的心里是那样——嗯,因为他算是某种,神职人员。”

我抿着嘴:“一个婆罗门。”

“是的。”潘德小姐点着头,语气不无讽刺,“一个为自己的纯洁性感到无比骄傲的婆罗门。”

“我还是不大明白。首席部长是当地的一把手,不管是为社区考虑,还是说出于对个人利益的维护,为什么你那位表亲会排斥与那样一个人见面呢?仅仅因为他们的种姓不属于同个阶级?”

潘德小姐长舒了口气:“是的。”

我的心跟着抽痛。她的表亲对一个能带来利益的外人尚且如此,要是整个环境都像他那样,并且潘德小姐还处于这种环境的内部……

人群中有些孬种的刺,总是朝着内部长的。

“我不会说‘鲁伯尼’的境遇是最糟糕的,他们实际上是耆那巴尼亚,在古吉拉特世代经商,有的人还在银行业兴起阶段就参与其中,你可以想象他们有多富有。”潘德小姐耸了耸肩,“财富在相当程度上会改变人们对一个群体的看法。”

我摇着头:“至少没有改变你那位表亲的看法。”

她忽地笑起来:“是啊!你说得真对。在我小的时候我总是把重点放在自己不够纯洁上——”

我举起手打断她:“桑妮亚。我希望你停止那么描述你自己。”

潘德小姐略怔了怔,望着我。

“我不知道哪个混蛋那么说过你——我不在乎,但他或她,或者他们那一群混蛋,说的都是彻头彻尾的混账话。”我直直望进她的眼睛里,“是的,这个世界很糟糕,而且有的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备受期待,有的生命则不是,可每一个人,每一个人——当他们刚刚降临,都是平等而无辜的。

“你知道我不信原罪那一套,什么你高贵我高贵的,也只不过是一层统治者的外皮。我们在逆境中的选择,我们面对挑战时的勇气,位于巅峰或低谷,我们向前迈出的每一步,这些来决定你是谁,你可以成为谁;而不是哪个沙文猪放的狗屁。你听清楚了吗?”

我揩掉她的眼泪。

潘德小姐笑出声来:“第一次听你说脏话。”

我抚着她的脸颊:“看来你听得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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