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舞蹈教室在地铁站附近一间商场的B栋,地段很好。潘德小姐按了七楼,我往电梯间内部挂的指示牌瞄了一眼,发觉七楼只有一家企业名字与跳舞扯得上关系,叫作“PS拉丁工坊”——虽然如果不带着这个预设,我可能会觉得那是家什么手工皮具体验店之类的。
电梯一到,先入眼帘的就是玻璃门外宽阔简明的前台,白色墙壁上有类似于鎏银工艺的金属字体:
“彼得和桑妮亚拉丁舞工坊”
“起始于2013年”
我侧过头:“所以你就是这个‘桑妮亚’了?你是老板?”
“不不,我只投资了很小的一部分。”她摆摆手,“而且我们只是今年才搬过来,这里租金很贵的。”
我眼睛飘向一边:“是喔。”
她停住脚步:“你想通过那个眼神暗示什么?”
我笑着摇摇头:“以后再讲吧。待会儿我怎么介绍自己,说是你的朋友吗?”
“嗯……”她拖长了声音,推开门,才转过来道,“老实说,你不一定需要自我介绍。”
我愣了一下。她的舞伴都是那种音乐一放起来,眼中就别无他物的舞痴吗?
前台的接待人员坐在可旋转的吧台椅上转圈圈,片刻后才注意到进了人,很亲切地与我们打招呼。她的目光穿过潘德小姐落在我身上,眼中迅速绽放出看到八卦的光彩。
我没来由心里发毛。BCG那帮人别的不说,基本的专业性还是有保证的,怎么到了这边,潘德小姐挑员工的眼光就这么,嗯,别具一格?
也许是那个彼得选的人?我脑子里过了一下“彼得”这个名字,以前她应该和我提过一次,是不是她的舞伴什么的?
这里挑高很高,不比一般写字楼,人走进来,好像世界一下子就变宽了。我们到了一间透明的教室前,潘德小姐指了指走廊尽头:“洗手间在那边。入口那儿有一扇写着‘仅限员工’的门,冰箱里的吃的和饮料,除了贴了人名的,你都可以拿。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我有些反应不过来,但还是说:“没有了。你去换衣服吗?”
“是的。”她走了两步又倒回来,“我可能真的会忘记你在这儿,姚,照顾好自己,好吗?”
我呆呆地点点头。
所以这里真的是什么舞痴聚集地一样的地方?
玻璃教室中有一个白人男性正在作指导,他带了两个学员,都非常年轻,看上去可能刚上高中。新加坡的白人还是很少见的,而且几乎都来自英语国家,我多看了他两眼。
这位就是传说中的彼得吗?
深色头发,面相英武,体格瘦削,感觉更像是斯拉夫人——噢。“彼得”是个俄语名字?
潘德小姐很快就回来了。她的头发全扎了起来,与我想象的不同,她只穿了健身裤与一件过于长的宽松T恤衫,而并非那种人们提到拉丁舞者会联想到的装束。只是一双深色的高跟鞋格外夺目,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因过高的挑高来回反射,像宣告君临。
我收回前言。T恤衫也可以很有气势。
她走过来,望着我,似乎有些害羞。潘德小姐又再次确认了我没有什么感到疑惑的地方,补充说:“你如果感到闷的话也可以中途离开,但确保下午五点之前赶回来,可以吗?我们会一起吃个晚饭,只是几个朋友和我们俩。”
“好。”
“好的。”她看看我,慢慢做了个深呼吸,在门上敲了敲,推门而入。
彼得见有人进来,随即停下指导,与两个学员说了点儿什么。这间教室很大,至少有一百平,他站在中央,冲潘德小姐扬扬下巴就算打招呼,双眼一直盯着我,叽里呱啦说了一长串。
被人这样盯着,我回过神来了。
这不是潘德小姐那个“男朋友”嘛。
潘德小姐把包放在椅子上,也叽里呱啦说了点儿什么,反正我都听不懂。但他们俩都重复了同一个词,怎么听怎么像英语里的“哭包(Crybaby)”。我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但是伸手不打笑脸人嘛,我冲他笑了笑。
他好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东西一般,冷着脸,一下子将目光挪开来。
潘德小姐及时阻止了我们相互释放恶意,像拎着小学生一样把彼得拽过来:“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李姚。”
“我知道她是谁。”他向我伸出手,神情很严肃,仿佛在移交爆/炸物,“彼得。彼得·伊万诺夫斯基。很高兴见到你。”
“彼此彼此。我是李姚,你可以叫我姚。”我握了握他的手。他至于讨厌我讨厌得这么明显吗?
“这是彼得,我的舞伴,也是我最好的朋友。”潘德小姐略显尴尬地站在一边,“呃,他是俄罗斯人,平常不爱笑。只是一种文化差异……并不是因为讨厌谁。”
俄罗斯人不爱笑吗?我又瞄了瞄彼得。他看着我,倒没有躲闪,只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哇喔,有克格勃那味儿了。
“但你们刚才叫我‘哭包’了对吧?”我指了指我自己。
两个人同时愣了一下。
彼得刚要张口,我感觉他那个“是的”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这时潘德小姐啪地打在他胳膊上,他整个人都反射性地哆嗦了一下。
那两个高中生学员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即双双捂住嘴,躲去了角落。
彼得说:“你听错了。那是俄语的‘华裔女孩儿’。”
“那不应该是‘“契丹”什么什么’的吗?”我努力把“契丹”两个汉字以一种我所以为的俄语发音讲出来。
“好吧。”彼得赶在潘德小姐有机会插话前就道,“那是我们很久以前给你起的昵称,当时不知道你的名字。对不起。以后我会叫你‘姚’。”
“好——的。”至少他道歉时的眼神还算真诚。我拖长了声音,猛地转向潘德小姐:“桑妮亚?”
被叫住名字的人极其自然地笑起来,露出八颗牙齿,很商务,很虚伪。潘德小姐笑着说:“我们改天再聊这个话题怎么样?你不是想看我跳舞吗?”
我动了动眉毛,望着她,没说话。
彼得忽然笑了笑。他是那种很东方的笑容,甚至带着点儿羞涩,与刚才建立的印象截然不同。他清了清嗓子,说:“你很不错。欢迎你来这儿玩,姚,吃的在员工休息室。”
“噢。”我没想到他会忽然示好,点点头,道,“谢谢。”
我在潘德小姐放东西的那把椅子旁坐下。彼得招呼着学员,然后和潘德小姐一起对着镜子做转体动作。这时音响打开了,前奏很熟悉,几秒种后我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这不是《StairwayToHeaven》吗?老白最爱的飞艇乐队的歌。
拉丁还能跳这个?
四个舞者只是跟着稍显悲伤的前奏左右摇晃身体。分明什么也没有做,潘德小姐的神情却与刚才全然不同。她的眼中有着难以言喻的专注,对着镜子紧盯镜中的自己,偶尔会用手压压肩膀,似乎在校正身体的平衡。
彼得和她状态差不多,只是动作更大些,偶尔能见到由左到右腰部的律动。他的两个学员则基本像在蹦迪——我真想不到别的形容,整个场面说不出的诡异,这首歌非常慢,很难想象有人能在清醒状态下跟着这种节奏蹦起来。
有人进了教室。我转过去一看,是那个前台。她见我望过去,很自然就笑起来,好像我们相识已久。但基本上只有外国人才会这么笑,那种极开朗的带有海浪和阳光气息的笑容——我很肯定自己以前没有见过她。
前台递给我一瓶矿泉水,就在我旁边坐下。这时我已经意识到她可能不是什么接待人员了,只听她说:“这是桑妮亚的歌单。她的热身曲目总是很固定,差不多一年才会更换一次。有趣吧?我几乎每周都换。”
“嗯,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舞蹈。但曲子确实很特别,齐柏林飞艇的歌节奏都不快,我没想过有人能用他们的歌跳舞。”我跟着她起的话题聊,微微偏过头,“热身曲是有编排动作的吗?”
“噢,不不,只是字面意思上让身体热起来。”她摆摆手,“怎么动都可以,主要是为了促进生成足够的滑膜液,预防受伤——滑膜液就是关节处的润滑液,它们平常住在滑膜组织里——你吃猪蹄吗?猪蹄关节附近的白白的东西里也包含它在内,滑膜组织是结缔组织的一种。”
我完全是呆愣住,哑然失笑:“你好风趣!”
“谢谢!”她又是笑,“噢,要换曲子了。下一首你猜猜?提示,是皇后乐队的,嗯……应该算桑妮亚的‘个人金曲’前十名?”
这怎么猜?我根本不知道潘德小姐平时听些什么歌,此刻还惊讶于她流行音乐审美的老土——老派——支支吾吾了好半天,却见潘德小姐已不再止于方才那种简单的摇晃,而是踮着脚蹦起来:有点儿像在LiveHouse听到乐队演奏自己最喜欢的歌、但还是要试着保持冷静的哥特迷那样。
我看了看她的高跟鞋。
好厉害,是我肯定得摔了。
潘德小姐只是自然地随音乐而动,整个人看上去很享受,与方才时刻自我校准的专注又有些微的区别。我只是感觉她渐渐地离我远了,却离音乐更近,好像通过在传输中不断损耗的介质,她就能轻易地跨越时空,与节奏共舞。
“《TheShowMustGoOn》。有点儿意外。”我不自觉道,“我还以为她不听这么商业的歌。”
“友情提示,”她显得很神秘,“不要当着她的面说。”
我笑起来,伸出手:“谢谢你。我是姚——”
“我知道。李姚。我听说你的大名很久了,很高兴终于能见到你。”她握住我的手,“我是可欣,翁可欣。桑妮亚是我的指导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