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我被噎住了。
只眨眼的瞬间我就明白过来,她刚才是故意拿别的东亚文化的典型服饰来嘲讽我。
西方人看东方,只有日本;我们看东方,只有本国。
但这种问题上我始终觉得我们与印度裔半斤八两,说不定还不如他们。别的不说,印度裔的这个稍显异常的民族自豪感确实会给每个其它族裔的人留下深刻印象——我僵在那儿。
我对她有很深的偏见。
在今天以前我一直以为自己克制住了。
“对不起。”我立刻道歉,“现在我知道自己的问题所在了。有时谈到一个话题,我根本就没想过问你的具体情况,自己就带着某种……印象,去填补了想象的空白,然后自顾自说下去。这真的,”我深深吸了口气,“真的太不尊重人了。对不起。”
潘德小姐没有再看我,轻轻点了点头:“至少你今天肯说,你对我的文化背景全无了解这样的话。”
我小心翼翼地望过去:“你能原谅我吗?”
她没有立即应我,思忖片刻,才说:“还有待观察。”
“有什么提示吗?”我犹豫着拉了拉她的手,“我真的很想要做弥补。”
她叹了口气:“第一件事:不要给我贴标签。”
“好。”我头如捣蒜。
“如果你有任何觉得不清楚的地方,或者从某处听说了传言——关于我本人的,关于印度裔的,又或者是像我这样出身于跨文化家庭、又成长在第三种文化背景当中的‘混合人’的——你可以来问我。”她注视了我一会儿,眼神没来由地让我觉得有点悲伤,才慢慢说,“不要用你的想象补全我。那不是我。好吗?”
“好。”我举起右手。
她可能没料到我这么做,一下子笑出来。那点几不可查的悲伤全被冲淡了,已经无可捉摸。潘德小姐含着笑点了点头:“请说。”
“‘混合人’听上去有点奇怪。”我看了看她,“你知道其实有一个词叫作‘世界公民’吗?”
“我知道。”她垂下眼皮,“我猜想你是那么定义你自己的?”
“呃,”我有点儿不情不愿的,“算是?但老实说被放到这个分类里我还是不太高兴。我成为世界公民只是迫不得已。”
她看了我一会儿,说:“我认为自己是一个印度人。我为我印度裔的身份感到骄傲。”
她的语气很平淡,语调也谈不上有力,但就是让人觉得不容置疑。
我正要说点儿什么,潘德小姐又道:“我知道自己不够‘典型’,不够‘刻板印象’,在有的人眼中,我可能还不够‘纯净’。我对自己的原生文化了解有限,我不会说印地语……”
她轻轻叹息一声,淡得像稀释过的烟雾,慢慢说:“而且我可能不会回印度生活,甚至都不会把它当作一个度假地点——我不爱那儿,至少不是现在的它。尽管如此,我也还是觉得自己是印度人。”
我举起三只手指作盟誓状:“我百分之两百同意你是印度人。”
面对我的插科打诨,她只是无奈地瞥过,好像气已经消了,神情又温柔起来:“说回刚刚的话题。有时我说到法语单词,是因为那个术语原本就是法语,而不是我想要展示自己受过什么良好教育、或者炫耀知识分子的身份。我英法夹杂,是因为我的英语不够好——”
潘德小姐原本还要继续讲,看着我,顿了顿:“你在想什么?”
她真的好敏锐。
我咽了咽口水,一五一十道:“潘德博士,你还记得自己博士时期的研究方向吗?”
“那不意味着我的英语水平就很高超。”
人与人的判断标准必然是不同的。我默默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
“就像你知道的那样,我在美国居住了十四年,而且小学时的老师和同学也都讲英语。”她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我很西方化。”她又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可能只是……迁怒于你。其实你刚刚说得也没有那么过分。”
“不不,你指出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很庆幸自己能这么早意识到它。”我扶住潘德小姐,望向她,“你想要聊聊吗?发生了什么?”
她与我对视几秒钟,摇摇头:“只是些家庭琐事。也许下次吧?我害怕迟到。”
“嘿,”我看着她,确定她也回望我,才说,“我总是很愿意听你讲这些,好吗?在你想要说的时候,我会一直在那儿的。”
她一怔,那股悲伤又回来了,笑着说:“好。”
我们乘地铁去舞蹈教室。潘德小姐对我鹅黄色的亚麻西装称赞有加,她对西装制作工艺还有些了解,一眼就看出这件是男装做法。
衣服是我相熟的裁缝做的,胸围放大,袖山高维持一般标准,因此袖窿位置就相对合身,并不会由于一味地追求飘逸感就丧失了因合体而来的优雅。车窗玻璃倒映中的我酷酷的,就像此前想象的那样,很衬她。
地铁的贴纸也都全换了红白主题,上下车的人中偶尔有些捏着小国旗的。对面座位空出来两个,但潘德小姐还是与我并排站着。
我忽然说:“我和我妈有一天也坐了紫线的地铁。我偶尔会看玻璃上她的样子,但她只要一注意到我的视线就低头玩手机。我的眼睛一挪开,她就看我。她有大概一米六三……”我在自己耳朵位置比划了一下,“到站的时候单手抓不稳吊环,就晃得厉害。”
她点点头,慢慢道:“听起来你们很少聚在一起?”
我算了一下:“我有差不多十年没有见到她了。大三那年我在汉堡,圣诞节那天她和我视频聊天——还跟我一个同学聊了几句——说之后可能会来看我。然后她就……消失了。”
时至今日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撒那个谎。是为了制造某种假象,假设有人来找我问话,我便因此为她作完美的伪证吗?
还是她只是临时改了主意?
潘德小姐关切地望过来,没多问什么,只是说:“你还好吗?”
我摇摇头:“我妈真的是我记事以来见过的最擅长谈判的人。你可能很难想象我爸在一段关系中可以多么、多么,我不知道怎么说,自我封闭?不负责任?总之他几乎是拒绝沟通。但每次他生气了,我妈都可以准确地找到原因,分析问题,主动地表达自己的想法——而且她真的非常擅长自己的工作。”
她仔细听着,说:“你憧憬她。”
“是啊。”我出了会儿神,“桑妮亚。”
“嗯?”
车厢内响起了四种语言的“请小心空隙”提示音,我们快到港湾了。
“我还有一点喜欢你呢。”
嘈杂的播报淹没了我。
她笑起来:“什么叫‘还有一点’?”
“就是还有一点。”我往旁边看。此刻马来语的“请小心空隙”已经播报完了,轮到语调丰富的印地语:最后一个词是“噶不冷兮不灵的”,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总觉得像咒语,偶尔会跟着模仿。
我转移话题说:“你知道‘噶不冷兮不灵的’是什么意思吗?”
潘德小姐笑着摇了摇头:“什么意思?”
“在汉语里有点儿像某种咒语,意思是‘这里不够冷,许愿不会灵验’。”我琢磨了片刻,感觉实在很有趣,“印地语真有意思。”
“这就是为什么你记得‘999’怎么说吗?”她看了看我,“‘王八洞王八洞王八洞’,你是这么说的。”
这个空耳我不敢解释给她听,打马虎眼道:“你的记性真好,应该是听演奏会那天我模仿给你的吧?说起来令人尴尬,我始终没掌握到那种发音的精髓,还是在用汉语的发音方式去模仿——你觉得是语调的问题吗?”
潘德小姐没有立即说话,只是笑,与我一同出了地铁。
从人群中解脱出来,她站在角落,望着我道:“有趣的事实:不管是‘王八洞’还是你刚刚念的‘咒文’,都不是印地语。你知道新加坡的官方语言甚至没有印地语吗?”
我一瞬间僵住:“呃——呃——”
“那是泰米尔语。”她看了看我,虽然带着笑意,却半分没有嘲弄的意思,“我知道,两种文字对你来说可能长得比较像——听起来可能也比较像,因为你没有办法分辨它们的语法结构。但除了说泰米尔语的人可能同时会讲印度语之外,它们真的完全是两回事。”
我只是无形中读到了她的无奈。
“这实在是很有意思,你可以讲清楚普通话和粤语在语言学上的区别,而且还考虑过去做语言差异研究,但你甚至不知道印地语属于印欧语系,而泰米尔语属于达罗毗荼语系,两者间的差别比汉语和日语之间都要大。”她望着我,“事实上,泰米尔语已经是达罗毗荼语系中最重要的语言之一了,我想人们真的很难对别人的文化感兴趣,不是吗?”
我的脸肯定涨得通红:“谢谢你告诉我,桑妮亚,不然我可能会在自己最终发现之前,成为别人口中的笑话至少十年——说不定是一辈子。你是对的,我有时太无知了。”
她不置可否,挑了挑眉:“你的傲慢尚且可以被原谅。”
我垂着肩膀,望向她:“你愿意成为我的窗口吗?”
潘德小姐走在前面,回过头说:“这是个好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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