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巴]
为了见凯普莱特家的女儿一面,罗密欧夜里翻了果园。
带着才被炙烤过的衬衫的温度,我乘坐夜色,穿梭去潘德小姐家中。
管理员照例请我做了登记,又送我到电梯间,为我刷了门禁卡。今晚那站在塔尖的主人只是翘首以待……
而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来去自如。
白天在老大家中聚会时听到的或远或近的八卦,像是对潘德小姐的一种来自外围的侧写,又像是什么我尚未窥见的属于她的真实。过来的路上我也试着做了功课,但那些Quora上真假难辨的问答、维基中布满专有名词的介绍,仍显得文本化、学术化,并因此成了一种标签,一个单薄的概念,让我感觉不到那是什么仍然困扰着印度裔的社会现实。
或许“困扰”一词就自带了外人的偏见。
我当然还是知道种姓是什么的——可我很难肯定地说自己真的知道什么,修真题材那么火爆,但在国内随手抓个路人,能说出“三清”是哪三位的,比例仍然很低。
我从未踏足印度。一本《微物之神》,在海外这么多年接触的来自英国和新加坡的印度裔,又或是早已从口音到文化都全面拥抱了美利坚的印度人,构成了我的全部刻板印象。
我觉得那就是印度。我觉得我大概知道“印度”是什么——就像我觉得自己大概了解她。
她和我差不多吧,流浪在地球,不东不西,又东又西,胃是家乡胃,故土回不去。
我是这么自以为的。
门虚掩着。潘德小姐许是在管理员报备时就给我留了门,我自己走进去,换了鞋,心跳得有点儿快。
空气中有很淡的檀香味,潘德小姐在窗前,大半肩背的线条都从工字背心的掩藏中逃脱,她的腿伸得很直,与地面平行,朝我淡淡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我在转角等待。她的瑜伽仍未结束,书墙一侧的落地灯让她整个人带着薄薄一层光。每次她练完舞,整个人精神状态都不一样,但今晚她比平常还要耀眼,也不知是光,还是我的错觉。
如果说是光,又是哪种光呢?
今天散发着光辉的潘德小姐,好像连光晕边缘都是金钱的余晖。
我设想着我的开场白:待会儿我就站在这里,要等她过来,然后故意嗅嗅她。我连台词都想好了,就说今天的她闻起来特别富有。
潘德小姐结束得很快。
实际上我都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连我做瑜伽,收尾都会下意识地合个十,她的结束动作却是一套典型的股四头肌拉伸。我在她朝我走过来的时候才后知后觉——
最终,我们交汇于她的红裙之前。
我的身体偷跑了。
聚光灯外,潘德小姐一半属于光明,一半身处阴影。她的轮廓因而更为立体,但光影变幻间,增添的竟然只是她的风情,她的存在。那些黑暗中筹谋的,那些充满攻击性的东西,与此刻的她彻底绝缘。
她的眼睛好亮好亮,仿佛生命里有了火光。
檀香中混了潘德小姐的香水味。我们不知什么时候拥抱到了一起。
哇,我好想她啊。
她和我稍微分开那么一点儿,眼中潋着说不清的柔意,对望片刻,才道:“你不想要介绍一下你带过来的东西吗?”
“噢。”我把花束拿到面前,“这是卡佳给我的——鲁德拉的女儿。”
潘德小姐看着花束慢慢点了头:“看起来像是精心搭配的。”
“喔。”我含糊应了一声,与她视线撞上,愣了愣,“你在想什么啊,她才十三岁!”
潘德小姐笑起来,不置可否:“好吧。”
我心里发毛:“我就不能受孩子们欢迎吗?”
“我只是在想,”她压根不接招,“你是不是要把花带回去。”
本来是应该带回去的。但她既然这么问了,我也怪尴尬的,就说:“你愿意让它待在你的花瓶里吗?我看门口的白玫瑰也该换了。”
她又是那种难以言喻的笑,注视着我,好一会儿才摊开手放到我面前,手指招了招。带着掺杂了几种野花的花束转过身,潘德小姐往玄关去,一边走一边说:“我也想你。”
我的耳根一下子烫起来。
她熟练地换了花,换水时还顺道抄起旁边墙壁上挂着的工具,洗了洗花瓶内壁。卡佳送给我的花都是院子里摘的,茎长有限,与这个花瓶难以匹配。潘德小姐留了几只病恹恹的玫瑰,把花束顺顺当当放了进去。
我有点意外:“我还以为这些事都是钟点工在帮你做。”
“清洁的人一周只来一次,我的花三天一换,他们帮不上忙。”她取了衣帽架上挂着的衬衣披在肩头,挨着我坐下,又往后仰躺,拉远了与我的距离。
主灯在她过来时打开了,倚在沙发上潘德小姐手臂漂亮的线条清晰可见。我顺着望过去,我知道我又落了下风:但她半点戏弄的意思也寻不着。
潘德小姐望着我,恰如我望着她。
“周五临时爽约了,对不起。”她说得很慢,似乎犹豫着,想要给我一个弥补的承诺,“嗯……你知道——”
“我能理解。”我安抚地摸了摸她的手背,“不管怎么说,我今天见到你了,不是吗?”
她的眉毛很无可奈何地抬着,轻轻叹了口气:“有什么是我能做的吗?我想要弥补。”
沙发对面的红裙在光与热的集合下,几乎成了发光体。我不经意看过去,想了片刻,小声道:“我能不能去看你跳舞?”
“嗯,”潘德小姐显得有些惊讶,“我很久没表演过了,而且未来也没有上舞台的计划。”
我笑着摇了摇头:“我是说平常的练习。”
她回望我,眼神奇妙地停顿一会儿,继而重归于流畅。不,似乎又比那更多一些,比流畅更流畅:是光在她眼中流动吗?我说不清。
但何谓秋波,自今日以后,我的理解更深了一重。
“可能有一些枯燥。”潘德小姐解释说,“我不确定我们能不能说话,你知道,我是字面意思上的会练习一整天。你确定想要花费一整个周日在这种事情上吗?”
“我很愿意。”我不自觉笑起来,“下周日我就有空,顺便一提。”
她眯了眯眼睛:“认真的吗?”
啊,那是她生日前的周末。我迟疑道:“有聚会?”
潘德小姐摇摇头:“不是那样。好吧,那我现在问问舞蹈教室的主人,姚,你确定你那天没有工作?”
我愣了愣,下意识点点头:“我到时候把手机关掉。”
她笑出了声:“大可不必。”
说完,潘德小姐真的摸出了手机。一切进展好顺利,我其实早就想看她跳舞了,但这个请求一直不好意思讲出口:那毕竟是她雷打不动的行程,而且她又该怎么介绍我呢?想到这些我就打退堂鼓。
嗯,沙滩之约还可以等一等。舞蹈教室听上去比较有趣。
她一连发了好几条消息,内容应当都很简短,但到了最后一个人的时候打字打了很久。我感觉自己至少等了有两三分钟,她的手也不是时刻都在输入,没一会儿就停下来片刻,明显是在措辞。
我瞥了她两眼,忍着没开口问。又过了一两分钟,她的消息终于发完了——潘德小姐径直将手机塞到了我手里。
我不明所以,抬起头,只听她说:“你自己看吧。”
屏幕上显示了很长一串的……长得像葡萄牙文但我一个词都不认识的东西。
对方的昵称是俄文,我往上翻,极快地瞥了那人头像一眼,黑乎乎一团什么都看不出。我把手机还给她:“看不懂。这是俄语的另一种书面文字吗?”
潘德小姐对这个猜测明显很不满意,抱了臂,眯着眼睛看我。
我立刻明白了。是波兰语的字母。
我吸了口气,又觉得自己有理,又找不着底气,最后小声说:“我以前没见过……”
对面的人回得很快。潘德小姐睨了我一眼,复制粘贴,有声朗读,一气呵成。这个神奇操作,我完全没办法领悟,但从Siri的机械音中,我听出来对面回的是俄文。
可能是俄文吧。毕竟我只会说“达瓦里氏”“布拉吉”这类存留在汉语里的词。
比起语言的真身,潘德小姐的反应更为意味深长。她一边听一边看我,笑意越来越深,也不知在乐个什么。听完了消息,潘德小姐简单回了一句,随即关了屏幕。
她眼里有促狭在捉迷藏:“所以你也不是什么事都擅长。至少今天我们知道,你不会说任何的斯拉夫语言。”
我原本是想摆个冷酷的脸让她认识到自己的错误的,可临开口,见了她那得意的样子,冷酷已无意间消融,只余下宠溺:“你要拿这种事嘲笑我吗?”
“当然不。”她摇摇头,“我只是想小小地进行一场报复。”
“为了什么?”
“要是我把汉字(ChineseCharacter)当成日本汉字(Kanji)你会怎么想?”
我抿了抿嘴:“我会觉得你是故意的,然后问你是不是巴基斯坦人。”
她一下子笑起来:“你回得很妙。我决定原谅你。”
我都不知道她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只是我的心仿佛忽地柔软起来,而她恰逢其会陷了进去,成了镶嵌于此的珍宝。我的嘴角也不由一勾:“所以我下周日可以陪你去跳舞了?”
她点点头。
“我想我会很享受的。”
“这样的话留着下周再说吧。”她抚上了我的苹果肌,好像在抚摸我的笑容。
挂在肩头的衬衫随着这个动作滑落下来。潘德小姐只是看我,并不动作。
而我由静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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