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秒。”半空中的男人“啪”的一声阖起怀表,似乎计算了好一会儿,说话时毫不掩饰讶异之情,“不可思议。”
九十五秒,不过几句话的工夫。对当事人来说,这段时间漫长得仿若由青涩种子转变为枯朽枝条。还有一名混蛋未曾咽气,森特先生抖擞精神,预备直接给对方一记“死亡律令”尝尝鲜。
男人从空中兜个小圈,轻飘飘降落几尺,简单地说:“你问吧。”
杰罗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毕竟刚刚死里逃生,还有些不良体验难以释怀,不过当务之急要数背后的触手怪物了。“把打火匣还我。”
对方干脆道:“我拒绝。到我手的东西,从没有归还一说。”
干!纯粹的强盗逻辑令森特先生心中暗骂,若非现在面颊还阵阵隐痛,手中短剑早给他添两道纵横疮疤!抬头仰望对此时的杰罗姆是种沉重负担,所幸男人降低身价,停在离地两尺高的位置徘徊不去。
仔细一看,这家伙年纪已然不轻,鱼尾纹和前额的褶皱都相当深刻,不过中年男性特有的从容不迫、被近乎妖异的墨绿瞳仁有效放大,随之产生无法言传的冷酷淡定。原本也许是浅黄色须发,出奇得完全变作花白,就对方的年龄而言似有未老先衰的意味;可一旦配合喜暗的云白色肤质,最终效果反而极其抢眼,更凸显一身贵族气质。
对方也在打量着吸吮手背伤口的杰罗姆,时而点头,时而摇头,表情喜怒难分,只是惜字如金、不肯主动开口。森特先生老实不耐烦地说:“究竟是敌是友?这些海带跟你什么关系?!”
好像不喜欢被人牵着鼻子走,男人答非所问。“你身体怎么样?”
心想差点被你整死,王八蛋!杰罗姆难受地说:“什么意思?!我一家子都困在里头,再多废话可就来不及了!”同时暗暗打量,估算着一剑下去能造成最大伤害的部位,话有不谐随时可以翻脸动手。
男人总算讲一句明白话。“都还活着,短期内死不了。”说完貌似意犹未尽,又补充道,“我女儿有提过我吗?”
此言一出,森特先生浑身一震,接着整个人都虚脱了。
“他女儿”——说的难道是自己的老婆?!最恐怖的可能性莫过于此!杰罗姆宁愿自己反应再迟钝些,就算多犹豫片刻也好,可事实摆在眼前:这气氛恐怖的鬼地方明明就是莎乐美的故居,绿色瞳仁显然继承自父亲的血统。中年男人行事肆无忌惮,如果是恶魔一边的混血施法者似乎也顺理成章。一行人就只包括两名女性,用作盖瑞小姐的生父、这家伙也太过老成了些……
一想到第二种可能,森特先生像抓住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明知道沙洲旁边的几株菖蒲救不了自个的性命,还自我安慰说小灾星有这么个父亲也算人以群分,云云。不由心怦怦直跳、试探且期许着问:“您说的是……”
最后一点幻想也被无情打破,对方指指胸口,再指指他的婚戒说:“我,你岳父。”
天塌地陷,森特先生不由自主想扶住些什么,现在最古怪的问题是、怎么自己竟没有吐出满口的鲜血来?人类的自我保护机制临时接管了粉碎的理性思维,杰罗姆突然替对方开脱起来。心道说不定这里的大屠杀并非对方所为,只是出趟远门回来、发现邻居们皆死于非命,恰好又一时兴起、要戏弄戏弄自己的女婿而已。没错肯定是这样。
绝望得两眼放光,森特先生挤出个惨笑,点头道:“哎呀,实在幸会!幸会!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对方眯起眼盯住他直看,冷淡地说:“我女儿受过委屈吗?文化差异,我们对契约关系看得很重,不合适就该随时调换。”
这话听着存在逻辑悖谬,不过森特先生现下实在理不出头绪来,只好顺着对方口气说:“当然没有!全家人都很和睦!和睦……”忍不住以手加额,开始的震撼效果一过去,杰罗姆渐渐感到不应当这般低声下气,否则将来都可能受制于人。毕竟结婚是个人问题,自己也是一家之主,作父母的不该干预子女组建的新家庭。这么一想,他稍事振作,勉力扮出个体面的姿势,试图装作偶尔神志不清蒙混过关。
“实在抱歉,不过,你知道……”晃晃脑袋,杰罗姆摆出面对远房亲戚的架势说,“脑震荡总有点缠人。呃,刚才咱们说到哪了?”
对方完全不吃这套,顾自闲庭信步般绕二楼飞转两圈,让地面上的森特先生看得头昏眼花。大片水草似的活物像得到明确的命令,生长速度再上一个台阶,不一会儿便将二楼窗口也都包裹起来。
始终和地面保持距离,对方看也不看他一眼,再次掠过杰罗姆身边,直视空寂的夜色道:“走一会儿,清醒下头脑。”
找不出拒绝的理由,森特先生自出生以来第一次有幸陪岳父散散步——虽然只有他自己依靠两腿往前挪动。“那些水草是你养的宠物吗?看起来很……活泼的样子。”字斟句酌,杰罗姆已确定对方惯于在谈话中占据上风,可自己也不是好惹的,决不会轻易授人以柄。
沉默。直到杰罗姆感觉芒刺在背,对方才开口说话。“我是个现实主义者,不相信表面现象。”难得展现点寻常人性,他叹口气道,“联系她母亲的例子,整个青春期,我都担忧没有异性能够满足她。”
森特先生冲自己说,我什么都没听见!有如此“坦诚”的一个父亲,难怪莎乐美对自己的过去羞于启齿,简直是家门不幸嘛!不待他继续腹诽,对方就证明了、这些话是为给以后的闲聊打好基础。
“生活和谐吗,你们?”突然冒出一句,老家伙转过头问道。
杰罗姆尽量把注意力放在句式而非内容上。喜欢把人称后置,莎乐美也有这类习惯,看来家族遗传在所难免。当然,作如此想并不能稀释最糟糕的部分,或迟或早、自个都得直面这些露骨的问话。
“被动挨打不如主动出击”是森特先生一贯信奉的行为准则。既然要比较无耻程度,难道作丈夫的还会怕了作父亲的不成?
彻底无辜地眨眨眼,森特先生表现出的一切体貌特征,都显著标明这人根本没想到“那一层”。先给自己争取战略纵深,再凸显对方的下流格调,至少这会儿,杰罗姆对自己有时不择手段的行为方式感觉心里暖洋洋的。“没法更协调了!”语调轻松,还附赠一个充溢着幸福感的微笑。“我们一直很谈得来,堪称是真正的‘心灵良伴’……”
不知怎的,对方只露出半个不耐烦的眼神,各种精妙后着瞬间便难以为继。毫无疑问,中年岳父马上会张嘴说出他极力避免听到的那一记关键词。只要捅破了这一层,两人的谈话若要保留文字记录,封皮上都得加一只大号铁锁,一旦外流将沦为丑闻和笑谈。
“我们很合拍。物理意义上的,你明白。”
总算得到了想要的答复,中年岳父表现得宽宏大量,没怎么追究他耍小聪明的部分,也将自身的言谈局限在体面的范畴内。他说:“并非我乐意提及难堪的内容——只有内心猥琐的废物才忙于遮遮掩掩——事实上,我自己浪费五年时光,总算搞清一个‘重要问题’,跟你讲是为我女儿生活幸福,不含任何个人偏好在内。”
听到对方至少自称不是窥淫僻、或者其他门类的变态,杰罗姆心中稍稍宽慰了一些。中年岳父平静地接续道:“她们母女像极了,是幸运也是难题——总比像我强得多。”提高声音,对方还轻咳一声引起注意,然后直奔主题说,“当人们‘抒发激情’时,一般有三种类型:喜欢主动的,喜欢被动的,以及不喜欢‘能够活动’的。当沙沙刚度过敏感的年纪,开始表现出与生俱来的魅力,我就从一些日常嬉戏和小动作中发觉、某些特质被彻底遗传下来。‘一、二、三’——你知道,第三种其实比想像中常见许多。明白?”
“是这样?!原来如此……你是说,我们都认识第三种人?”
“世界真小,没错。”
“竟然是这样?我还以为那长指甲……的确是个‘重要问题’!”
两句话克服了几条山脉的距离,两位绅士心照不宣地交换经验教训,在杰罗姆看来,对方头一次表现出无私和讨人喜欢的特质,不由得进一步追问。“大致明白了。具体而言,这偏好达到何种程度呢?”
“很深。”对方无奈地颔首道,“她不会直说,因此我才找上你……有时需借助工具来实现。实践出真知,少问多试。”
忍不住出口长气,杰罗姆发觉,另一个问题也随之显现出来。“可怎么造成的?我是说,无缘无故,特别的偏好又是怎么产生的?”
脸上慢慢浮现出落寞的神情,对方垂首默想片刻,环视四周伸出了右手。“这一切——镇子以及‘下面的东西’——开始都是她母亲的嫁妆。你明白,她们的肤色……和其他部分,相当有特点,完全的罕见。这一家族历史悠久,某些遗传特质始终在女性后裔身上反复出现,稳定异常,而地表以下存留不少有关这家族的神秘传闻。当初我是个流落异乡的陌生人,像恶俗故事那样偶然遇见她母亲。对,她们从不缺乏追求者,不过即便许多年前,向我挑衅也只有死路一条。”
森特先生注意到,说这话时对方的表情动作可谓理所当然,全无丁点故作姿态,看来自己的岳父一开始就不是好惹的人物。
“从没想过会安顿下来,就像没想到还有这样的女人。按照传统,女孩成熟以前须在此地住满十四年,跟囚禁起来没有两样。我乐于宰掉所有反对者带她俩远走高飞,但我不会违背妻子的意愿。就这样,沙沙十四年没离开此地。我猜测,除那些不允许男性参加的仪式外,长期生活在这种环境会造成严重抑郁,产生特殊偏好也不出奇。”
脚步不停,瞧一眼空旷的小镇,杰罗姆随口问:“其他亲戚呢?”
“还在洞里,做些传统的养殖工艺。我只带来镇子,人员是‘就地取材’。”森特先生的岳父干练地总结道。“地面上总也人满为患。”
听到这里,杰罗姆渐行渐缓,最后完全停住不动了。虽然大家关系不一般,可对方毕竟不是来探亲的,况且能把一个小镇“带来”……森特先生心中暗忖、除非万不得已,尽量还是和睦相处吧?打定主意,他嘴上说:“那镇民都是普通人喽?现在还有……呃,活人留下来吗?你知道,一下子宰掉这么多人……有时候会比较反胃。”
神情微妙地变化着,对方看似恍然大悟,“谁说他们都死了?”
“可种蘑菇的地方……应当填进去不少人吧?但愿猜得不对!”
“检查镇里的小会堂。”岳父大人冷淡地说,“大部分还在喘气。”
听他如此表态,杰罗姆对自己猜错这次感到十分庆幸。对方悬浮着环抱双手说:“拿人做材料没那么简单。”做个“继续走”的手势,领着森特先生朝镇中的小会堂前进。“真菌是分解者,已经**的总比活人合适堆肥。我跟了有一会儿,看得出,你逻辑头脑勉强还行,下判断却太草率。学院教育,很容易教出训练有素的蠢才。”
对方说什么都好,只要自己的亲戚不是杀人狂,杰罗姆已相当知足。大部分疑虑拆解的差不多了,这才感觉伤口一齐作痛,脑中的晕眩感也还徘徊不去。“不用活人,肥料究竟从哪来的?”
“代谢产物。冬眠周期一过,体腔内环境很适合培养菌类。”
老家伙一副逐渐腻味的表情,就算对解释的内容摸不着头脑,杰罗姆也识趣地换个话题。“刚才想到,该怎么称呼你?”对时刻漂浮的目标说话比较费劲,他忍不住多嘴问一句。“一直这样不累吗?”
避而不答自身名姓,对方淡淡地说:“我曾发誓不再踏上地表一步。誓言本身没价值,可那人确有能力制裁背信者。”
能令他如此忌惮,“那人”的实力只怕相当恐怖,杰罗姆若有所思,突然狐疑地问:“刚见面时,我可说是买了她。关于泽德先生……”
对方毫不迟疑道:“女儿长大后对我有点误会,离家出走且喜欢闯祸。做父亲的得照顾她面子,我就勒令某人扮演临时监护人——她并不了解这点。泽德是蠢货,分明对她很有意思,为恪守承诺做了个没种的男人。”老家伙冷笑摇头,“我给过他机会,正废物!”转而冲森特先生说,“你就比较急色,说明机会只偏爱无耻之徒。这很好。”
除了“多谢褒奖”,杰罗姆想不出其他回应,两人都停止废话,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喋喋不休半天,本想到地方前节约点口水,没料到过不多久、周围空气都僵硬到吓死人。诡异的移动方式,不加掩饰的森寒目光,深具异化感的摄人外表……老家伙像个职业的晚会终结者,扮演怨灵根本无须化妆,把他拿到公众场合搅局绝对胜任愉快。
“以前也住在地面上吗?你口音听着耳熟。”不安地咽一口唾沫,杰罗姆只得表现出喜欢打探**的倾向。对方甚至没拿正眼看他,明显对闲话家常兴趣为零。跟这种人立在一块,森特先生顿感浑身不自在,只好把话题领回原地,“虽然感谢你的提醒,可我总觉得,夫妻之间如此这般不是很健康……”
身形一顿,岳父大人好像被挑动了敏感的神经,两眼一瞪,说起话来寒气逼人。“为生存挣扎的大有人在,心智健全万中无一!历史走了弯路,个人凭什么力挽狂澜?不过都是苟活……烂泥潭长不出郁金香,病变的时代正合适病态的人群!”发觉自己一时失态,他很快收敛怨气,恢复一贯的漠然表情。眼帘轻垂,声音低沉道,“你的好恶不重要。男人只需履行义务,保持忠诚,把其他留给时间。”
虽有些小题大做,最后一句实在令杰罗姆无辞以对。剩下的路程中两人再没言语,原以为这家伙是个愤世嫉俗的反社会者,现在看来,下判断是不该过于草率,不知道他们父女关系怎么会出现裂痕?
想着想着,小会堂已遥遥在望。紧走两步,杰罗姆当先上前朝窗户里探看,仅剩一点疑虑也随之烟消云散:里头坐满了各色人等,有些正不慌不忙切割盘里的食物,有些则进行着家庭手工,还有人负责刷洗地板、清洁玻璃。除了彼此不怎么交谈、照明只有两盏黯淡的烛台,基本相当于把平常的小家庭组合成个大家庭。屋里人怕有不下五六十位,男女老幼秩序良好,场面类似长途马车站的等候大厅。
岳父大人忽然很热心的讲解道:“你的亲戚们有一项特殊技能,他们可洞察一种底层生物发出的超声讯号,并历经百年将其驯化为自身服务,这家族也是极少数拥有‘石枞树’的非政治团体之一。该生物介于动植物之间,是许久之前遗留的宝贵财富,平常可溶解吸收土石中的矿物质与腐殖质,微光条件下也能进行光合作用,为生化反应提供化学能。最奇特的是,它们具备独立的消化系统,暗无天日时则通过异体捕食弥补营养结构的缺环,大部分时间它处于休眠状态,一旦醒来便急于大量进食,补充蛋白质跟糖类作为燃料。你所见的菌室,也是提供蛋白养分的场所。”
杰罗姆想起“采集者”将粗处理过的菌肉填入地下伸出的“管子”里,难道这种诡异生物生活在表土之下?那要如何接受可见光照射呢?地下世界的光源须由电能转化而来,它们自然对“石枞树”具有强烈依附关系。想到“异体捕食”,森特先生忽觉得气氛不太对劲。
猛然推开前门,岳父大人微笑道:“睁大眼睛,这就是自然法则!”
小会堂的地面应声撕开道裂口,内里探出一根象鼻般的物体——如果这头象跟小山丘差不多大的话——就像菌室内所见“管子”的放大版本,黑洞洞的入口足够吞没两个成人。简单打个响指,屋里的男女老幼如同得到了首肯,自动排成两列纵队,当先二人毫无惧色地跳进管口,传来一阵蠕动和液体飞溅声。
杰罗姆“嗯啊”半天,眼见一打人就此有去无回,张着嘴总算说出话来。“我知道我有点过度乐观——他们不是前往公共浴池吧?”
“差不多。消化过程比想像中更快。优秀的蛋白质来源。”
“哦。原来如此。能为剩下的人打个商量吗?”
岳父大人一挥手,沐浴队伍暂停前进,他耐着性子问:“小子,告诉我——‘好人,坏人’,你选哪边?”
杰罗姆瞧瞧队列中神情亢奋、跃跃欲试的人们,咬牙道:“中间。”
再一个响指,无情的推进继续进行。对方面色不变,喜怒难分。杰罗姆开始摩擦左手的戒指,开口道:“换一个选项,结果会不同吧?”
对方平静地说:“一点不。”
稍一点头,森特先生只是拔剑出鞘。再次招招手,平地里冒出来的“海带”将杰罗姆困在中央,前后左右皆无退路,触手们顷刻便要向前扑击。身陷绝境,杰罗姆完全想不出幸免的途经,朝对方施展“钢钉齐射”会让自己平白枉死,结果恐怕毫无二致。将自己的性命和他人的生机放在天平两端称量再三,利刃最终被收回剑鞘。像这一幕全没发生过,对方身形不动,触手便纷纷消失无踪。
纵然不说话,事实的力量也胜过千言万语。对方突然变得不喜欢冷场,目光深注,安安静静道:“若论及残酷,自然法则首当其冲。一切价值皆是软弱,即便信奉强权,冷酷的极致能企及天雷地火?能媲美巨浪洪峰?世界无知无情,万物终归于尘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所谓正义,不外如是。”
直到最后一对母女手牵着手、纵身跳进无底深渊,这些话仍在杰罗姆耳边回荡,对方后来的言语仿佛隔着两块大陆和一片海洋。
“对我女儿好一些,假如缺乏勇气,那就平凡终老。为无法触及之物搭上终生幸福,最愚蠢的莫过于此。有机会多看看夜星,让自己活得功利些、低贱些,争取做个无信仰之人……其他都留给时间。”
模模糊糊,森特先生对话音里的寂然感同身受。也许是时候置身事外了?很明显,这场征战不会带来丝毫和煦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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