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刚过,“啪”的一声阖起怀表,杰罗姆回头瞧一眼来路。
虽然塔顶部分原本异常冷清,可连续十多分钟只有摇晃的影子伴随左右,还是令他感觉不大对劲。凝神细听,似乎刚有什么古怪声响、透过漫长走廊隐约传到耳边,皱着眉头安静片刻,单调的响声又实在难以分辨。可能是听多了寒风呼啸、造成的错觉吧?
森特先生找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摇摇头不再深究。举手推开衣帽间的厚木门,屋里虽称不上暖和,总比暴露在寒风中强得多;点燃还有一半煤油的灯盏,杰罗姆挑一件轻薄保暖的外套,在这边稍事休整。对着铜镜坐揽右照,除了把衣襟整理妥贴,也顺便将路上打好的腹稿排演一遍,以免跟主人碰面时引起不必要的误会。
“咳咳,这么晚前来拜访,实在抱歉得很……凯恩先生,我受一位共同的朋友之托,来向您取回一件特别的小礼物,咳咳……”
自己都觉得这些说辞大而无当,杰罗姆心想,艾文送礼时必定搞得神秘兮兮,过程说不定十分曲折,连“礼物”的具体内容都不清楚,早知道真该问得更详尽些。对镜子里的那位摊手耸肩,森特先生估计,要是不小心招惹了对方,这一趟可就得不偿失。事到如今,也只好相信“广识者”本人的说法、坐等事情自己解决好了。
不等他再次出发,衣帽间通往小礼堂的门扇后面、传来一通杂乱的拖拽声。鬼鬼祟祟惯了,森特先生抢前一步摁灭灯火,侧身挤进墙上挂着的一堆衣物之间,用一件厚实的女士皮裘把自己裹个严实。
刚稳住身形,木门便被人推开,借着黯淡的光线向外窥探,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中间还打横抬着一位。这二人把平放的人体抡起来、狠命往旁边一丢,森特先生只觉胫骨给僵硬的人体猛撞一下,只得咧着嘴暗中叫疼。没想到,来回四趟、两个身份不明的家伙总共丢过来四具人体。杰罗姆默默思忖,这些似乎都是死人呐!难道出了大变故?
用不了多久,木门砰然关闭,抬尸的两位却原地没动。怀里摸出个打火匣,其中一人点燃煤油灯,片刻工夫,杰罗姆就看清了状况。
脚边堆着的是死人没错,只要稍稍低头、正好和一具眼球突出的尸体打个照面——弩箭箭簇透过左脸侧、尖端直插入脑,看上去这人是经过一番搏斗才含恨而终;还在喘气的两人身量差不多,装束却不尽相同,一个罩着商盟打手的暗红短毛披风,此时正面无表情往烟斗里装填烟丝;另一人看不出什么来路,衣物式样再普通不过——毫无个性的黑色套头绒线衫,脸色就比森特先生稍微顺眼一点,也像个常年不见日光的角色,脸上还罩着淡淡一圈压痕。
——密探吗?难道说,小个子嘴里的谣言都是真的?
对方可能习惯蒙面、加之生有一张不苟言笑的冷脸,杰罗姆虽无法肯定、这一判断准确无误,可一想到尼克塔那幅狰狞表情,还是预先做了最坏打算。眼光再扫视下脚边的死人:四具尸首皆死于弩箭穿身,从一个给人近距离射穿的家伙身上,他总算确定了箭矢类型——不同于常见的圆头矢,干掉这些人的、显然是军队配发的中型手弩。
事情突然变得棘手起来。被人一路追杀到家门口,凯恩先生显然已是内外交困、给商盟的同伙卖了。难怪一直没见他有什么大动作。前路步步危机自不待言,最明智的做法是立刻逃逸。
杰罗姆脑中填满开溜的意图,可一想到半死不活的怀特、回去又着实没法交代……如果有怀特协助,大家逃跑起来固然事半功倍,空手而回的话、总不能强迫一个快死的家伙为别人做自我牺牲吧?
心里来回盘算几圈,看来事情当真跳不出“广识者”的计算,已然“水到渠成”地无可挽回,只有沿既定路线进行到底了。
“试试看?”衣着好像商盟下属的那人,把烟斗递给对方,试探着说,“上好的烟草,没封冻以前从科瑞恩运来的。”
疑似密探的男人迟疑片刻,伸手接过烟斗,只是反复把玩。白森森的脸上挤出点笑容,男人开口道:“我们这些人不许吸烟喝酒,身上有异味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执勤时烟雾缭绕的,也容易坏事。”
商盟这边的恍然点头,好像正努力跟对方搞好关系,随和地笑笑说:“可惜了,这么好的东西……你们也还挺不容易呢!”
“没办法,这行当的风险实在不小。”密探深有感触地沉吟一会儿,有些腼腆地说,“不怕跟你讲,我们就是些牲口而已。不光出任务是在玩命,以前做过的那些事,只要上头风向一变,是功劳是罪过、倒也还真不好说。别人对我们又恨又怕,我们自己其实也一样,入行不过因为服从命令,军令可没有还价的余地……要是我有后代,绝不会让他干这行当。朝不保夕还遭人耻笑,唉,实在不怎么好受呀!”
连连叹气,商盟的人也跟着吐吐苦水,看起来态度变得诚恳不少。“原来是这样……我就说嘛,大家都是人,谁会愿意干这种差事!”
“是啊,兄弟。咱们可得时刻小心,多活一天都是额外赚来的。”
听两人你来我往,杰罗姆差点冷笑出声。密探的说辞仿佛情真意切,其实不过是预先排练过无数次的套话。如果干这行的随便对谁都能吐露心声,不用别人动手、自己的同伴的背后冷箭已经足够致命!这番废话骗骗不了解内情的还好。现役军人加入密探,大多是人品有亏、鬼厌神憎的人物,因此那些混不下去的兵痞也被称为“密探候补”;“法眼厅”又不是慈善组织,成员大多物以类聚,才懒得强迫正直之人加入其中。好人越多,管理成本越高,这笔账其实再清楚不过。
话说回来,两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聚在一块闲话家常,难道是大局已定、凯恩已被人干掉了?想到这里,杰罗姆再没工夫听他们鬼扯,短剑已然出鞘一半。虽然对别人睁着眼扯谎不以为然,真要把屋里三人按杀人多少排个序,森特先生却绝对位列第一;不管他自己是否意识到这点,生在这不讲道理的年头,也只好手底下见分晓了。
就在这时,只听商盟的打手说:“喂,那个灰眼珠子的、你见过没有?我听说来了个‘高智种’……真有这回事?!”
一听这话,杰罗姆屏息凝气,按捺住上涌的杀机,竖起耳朵仔细听着。密探倒挺沉得住气,含含糊糊地说:“或许有吧?哪听说的?”
露出个狡猾的表情,商盟的人倚在门板上、叼着烟斗一上一下。“少来吧!这种事可能守得住秘密吗?早知道凯恩斗不过你们,没想到王族的人也来了。总算上面有见识,关键时刻懂得跟着风向走……要不然,我可得自个投奔你们呢……兴许咱俩就不是这么见面啦!”
跟着干笑两声,密探淡淡地说:“对,人就在前面‘控制室’。”
当真得到知情人的肯定,商盟的打手反而脸色微变,有点不知所措地直起身,干咳两声收起烟斗。密探冷眼旁观,脸上也是一副叵测表情,似乎挺乐意见到对方深感忌惮的模样。
商盟的人收起故作聪明的态度,反而开始连篇废话,密探只是若有若无应两句,完全占了对方的上风。杰罗姆没有时间可以浪费,一看再得不到有用的信息,遂伸手取剑,把藏身的皮裘挑开一道细缝。
倒霉的密探背朝这面,来不及作出任何反应,后脑便挨一记重击;斜倚在门边的一人,见对方浑身一震、背后打横窜出个轻捷狠辣的影子,只感到咽喉微凉,胸臆间一口热气便都从脖颈处渗漏出来。
深入敌阵,且对战况一无所知,杰罗姆再没有任何顾忌;一抬手将昏厥的密探置于死地,再给面前两眼失神的家伙补上一剑,两条性命眨眼便灰飞烟灭。从神庙区迎敌开始,脑中法术来不及重新记忆,现在所剩已经不多。先用衣物草草掩盖这二人,没有了“隐形术”的庇护,他只得再次捻灭灯火、小心推开门缝往外细看。
左右扫视一眼,走廊见不到活人,猫着腰蹑手蹑脚钻出来,杰罗姆选好几处相隔不远的背光死角,悄没声息地分段推进。用不了多久,小礼堂门口出现两个无所事事的望哨,立在门边不住跺脚。
走廊弧度很小,勉强在转角处藏身的杰罗姆、实在没法不被发现地接近对方,更别提跨过十步远直接封住两人的嘴。
正当他进退不得,两人看守的木门却自动打开,一个头戴面罩的家伙探出上身、对他们含混地说:“都进来,对面还挺硬朗!”
赶忙检查下弓弩,两名望哨依命而行,杰罗姆快速判断形势,冒险直接跟进,快步凑到重新关紧的木门边。连个锁孔也没有,耳朵贴上去毫无所闻,外观又显得相当厚重……他回忆起自己初来乍到时见过的那些防御工事,这扇门经过特别加固,说不定是工事的一部分。试着虚推两下,另一边可能被硬木柱顶住,人力恐怕很难动摇。
虽然处境危险怎么小心也不为过,可照目前的状况,显然就快分出胜负,再不抓紧时间、找到个死掉的凯恩无异于功亏一篑。一咬牙,伸手摸索着木门的铁质边框,闭目施展了“电传送”。噼啪作响之后,重新凝聚成型的森特先生、发现自己正身处布满传动杠杆的小房间内,所幸屋里空无一人,只有几个金属喇叭透出隐约声响。
传动杆有不少已经合起,墙壁还溅了一道血迹,自己所见的四具尸首、没准就是从这间屋抬出去的;喇叭上贴着房间的标签,其中赫然包括自己曾到过的小礼堂和“音乐室”。附耳倾听,也只有小礼堂最为热闹,其他位置只余打扫战场的稀疏响动——看来战斗已接近尾声。不再迟疑,杰罗姆推开一侧房门,迅速朝小礼堂方向摸索过去。
不客气地干掉两名落单的敌人,森特先生前后遇见不少双方人员——当然都已经不会说话。可以想象,密探正集中全力攻破最后的防御设施,百多步距离竟然安置三处掩体,战况必定相当激烈。塔顶的正圆形结构被据点似的小房间螺旋串联起来,逐个争夺需要付出巨大代价,得益于易守难攻的结构,力量有限的一方才可能顽抗至今。
小礼堂入口跃入眼帘,耳中也听闻阵阵呼喝喊杀声,双方斗得无暇他顾,完全没人发现森特先生的到来。原本可容四人并排出入的拱门,此时被装满沙石的层叠箱体垒起来一半,虽然这道掩体已被人强行突破,中间给某种巨力硬爆开两截,余下冒着焦糊味的障碍物也还有半人多高,提供了不少掩蔽身形的位置。
找个干净点的角落窝起来,杰罗姆探出半边脑袋朝里面望去,最显眼的位置上、正立着灰眼睛的“高智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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