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
不一会,二楼的人们就统统站在窗边,面面相觑,谁都出不了声。
整座驿站包裹在翻腾的雾气中,绿雾从一切缝隙中挤出来,向低矮的平地流窜,所到之处草木枯死,蒸腾出一股水汽。
“‘广域死云术’。施法准备就得十二小时,敌人早就安排好了。”杰罗姆明知故问,向脸色不佳的美女说,“你们究竟有什么值钱的玩意?!我可不想为了点财物搭上性命!”
美女恼怒地说:“你闭嘴!等雾散了……我们马上离开!”
“哈!天才得很!你准备自己拖着马车走,还是步行被人追?”
看到马厩里大量的水汽,美女也无话可说。没有马,他们等于被人打断了腿,一群人在旷野上逃亡只是说笑。
“可是,一楼的几十人……都还没出来吧?”霍华德奇怪地说,“他们怎么能在雾里呼吸?”
杰罗姆实在佩服他的想像力,没好气地说:“这会他们都不用担心呼吸的事了。”
“你是说,他们把几十个自己人全宰了?!”
杰罗姆没理他,又对美女说:“有什么财宝就赶紧拿出来,敌人如果得到了东西,我们说不定能活着离开。”
所有人都盯着她看,美女不负责任地一扭头,转身走了。杰罗姆正要追上去进一步纠缠,造化师脸涨得通红,泪汪汪地说:“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不过,东西不能交给敌人!”
“你最好把东西看紧——如果它比别人的性命还重要。”杰罗姆试探着说。
造化师按按随身的小手袋,眼看就要哭出来,扁着嘴不说话。杰罗姆发现这个小动作,立刻打起了坏主意。
“别傻站着,把盛水的容器搬到窗边,每人预备一块毛巾。敌人如果对二楼使用‘死云术’,我们最好能先做准备。”
“湿毛巾有用吗?我怎么觉得……”
霍华德又在一边多嘴,杰罗姆马上说:“当然没用!所以我们现在练习憋气,五分钟!”
霍华德只好闭嘴干活。杰罗姆看到大家忙忙碌碌,照顾地对造化师说:“你到房里休息一会,等差不多了我去叫你。”
“先生,”造化师皱着眉,看来不太高兴,“我也能帮忙,毕竟这些事是由我引起的……”
“这不太好吧?”杰罗姆假惺惺地说,“你是个女孩子,看来也没干过粗活……”
造化师坚持说:“我以前照看过许多大型动物,干体力活不算什么。”
杰罗姆想,你也太没心计了!女孩子说这种话不怕没人要吗?
“既然这样……看到刚搬出来的大浴盆了吗?对,就是它。先用碱把它刷干净,再注满水,然后把所有抹布洗净晾干……别忘了把地板擦擦,打上蜡……好好干,等会我来检查成果。”
鼓励她几句,杰罗姆加入传递清水的行列。造化师竟然是个家务好手,干起活来干净利落,让周围的男士又惭愧又仰慕。趁人不备,她摆在一旁的小手袋转眼到了杰罗姆手里,打开一看,里面黑洞洞的,份量还不轻。袋子的手感奇特,看不出用什么材料制成。
当他伸手进去,正在给浴盆注水的造化师发现了这一不轨行为;水桶应声跌进盆里,她发出一声尖叫。“别……”
警告迟了一步。
袋子张嘴吞没了小偷的右手,然后狠狠咬住,里面好像还有一条舌头舔舔那只手,发出一阵哼哼唧唧的怪叫。
杰罗姆半天才明白,自己解决过数不清的恶魔、巫师和刺客之后,给一只口袋当场捉住,打破了从无失手的纪录;脸上浮现出震惊造成的红晕,让他看起来顺眼许多。
“别用力!”造化师在裙服上擦着手,“你吓坏它了,它可能真的咬下去!”她慢慢对手袋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袋子逐渐松开嘴,让这个贼把右手拽出来。“先生,你试图搜索女士的私人物品……”造化师抿着嘴发出质问,“作为一位绅士,请你给我一个解释!”
乱糟糟的说话声很快安静下来,杰罗姆环视包围自己的各种眼神——惊异、鄙夷还有困惑。不论如何,他那份面不改色的镇定,使别人在他面前像矮了一截似的。等气氛足够凝重,脸上写满绝望,森特先生哑着嗓子说:“我有两个女儿——两岁和八个月大——不能只为自己考虑。我承认我很害怕,但我不是懦夫!决不是!我就想说一句——她们现在正指望着我,我愿意为再见她们一面付出任何代价!”他显得有些混乱,双拳紧握,禁不住全身轻颤。“请给我一个理由,让我可以为了什么目标,觉得自己的死、还有对家人的不负责任是值得的!就是说……该死!我不想为一件不明白的事仓促和她们道别……现在我顾不得羞耻了,小姐,我没资格求你原谅……可是,请容我问一句,为什么十几条性命还比不上一件死物?!”
造化师瞠目结舌,眼泪顺着红扑扑的脸颊止不住滚下来,众人摇头叹息,有家室的已经开始把目光转向受害人。霍华德为了不让他感到过份内疚,把一只手放到他右肩,用力握了握。“别太自责……你对我说过,我们都有自己的枷锁。”
似乎对他人的同情感到不知所措,杰罗姆压低目光,偷偷观察着更加不知所措的造化师。盖博叹口气,出来缓解僵局。“好了好了,大家继续干活!我们不能指望敌人手下留情,现在只有靠自己了!”
等尴尬的气氛稍微缓解,杰罗姆发现美女站在走道尽头,向他勾勾手指。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和所有男人一样,在美貌面前十分缺乏自尊。
“有事吗?”
“薇斯帕,就是我,想对你道歉。”她直率地说,“我可能误会你了,毕竟,称职的父亲应该得到更多尊重。”
杰罗姆简短地说:“没什么可道歉的。开始虽然是误会,后来的事是我自找。”
“就算扯平了,”她暧昧地微笑,眼睛迷茫地忽闪着。“真奇怪,我总觉得你好像到过罗森里亚……没有吗?”
等他发现自己的耳朵没听错,杰罗姆脸上好似盛开一朵寒风中的五月菊——绽放和凋谢一先一后,虽谈不上从容,可也不全是喜不自胜的样儿——这一会的微妙表情着实难以描摹。
“怎么可能……不不,我是说,呃,我得好好想想,看我这记性……”
薇斯帕嘴角微妙的弧度扩大一丁点,目光盯住地面,玩弄着衣角说:“我的朋友露丽,她有点倔——可爱极了——不过有时也会造成困扰……你从没去过首都吗?难道是我的错觉?”
“我……抱歉,你刚才说……”
“我说,”薇斯帕微微把灰眼睛眯起来,慵倦地叹息道,“为什么那些公子哥不能显得稳重些?浅颜色的桌布总是容易招惹灰尘,我比较喜欢带横竖条文的细棉布,你说呢?”
“棉布当然好,好得很……不过它们能用来作桌布吗?我想想……棉布……”
“别想了,我才不是真想这么说!”薇斯帕禁不住露齿一笑,牙齿的反光让杰罗姆眼花缭乱。“怎么不说说你女儿?”
“谁?我女儿……是、是有这么回事……咳咳,你看,我都忘了时间。现在哪是闲聊的时候……”
“我懂了。”她敛起笑容,清澈的目光直看进对方心里,“闲聊让你感到愧疚吗?”
“愧疚?我不知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你妻子呢?她对此有什么看法?”
“我什么……”
“你的戒指戴错手指了,而且样式很老土。你刚才说她叫什么来着……妮基吗?她现在怎么样?”
“她还好……”
“抱歉,我把名字搞混了。”薇斯帕很快地说,“难道你女儿和妻子用同一个名字?你妻子跟你的姓吗?”
“我不知道……问这干嘛……”
“因为,姓名说明不了你是谁。”她停了好一会,等待对方从忙乱中恢复,两双眼睛眨也不眨地对视为止。“我挺欣赏你,这是实话。表演不是人人都能胜任的工作。有的人在舞台上演别人,生活中作自己;有的人在生活中演别人,他们的生活就是个舞台。我一直很好奇,这第二种人什么时候才是他自己呢?还是他被扮演的角色分成了好多个不同的自己?你怎么看?”
森特先生一时无话可说,停顿片刻才缓慢地开口。“我想,这些人如果不是天生的演员,就一定活在两道悬崖之间。”杰罗姆小心斟酌着每个字,再不敢轻视对方。“他们有时找不到自己,因为自己这个角色曾经演砸过,不如扮演别人来的轻松。但是,等到夜不能寐,观众都已入睡,就只能一遍遍回忆演砸的部分。这时他们是自己,不是其他任何人。”
薇斯帕轻拨一下额发,倦怠地笑了。“总算没有胡乱搪塞我,刚才的事就算扯平了。”
“怎么算‘扯平’,你可让我窘了好一阵。”杰罗姆暗暗自责,若不是被美色迷惑,自己怎么会落入这么幼稚的圈套?对陌生人吐露心声,对他的职业来说和自杀只有一步之遥。
“别介意,你还是个称职的演员。”薇斯帕轻声说,“我刚才演的是我最恨的角色,她对男人有一套,不过她什么也不是。我就想说一句:别欺负露丽,她不会演戏。”
杰罗姆无话可说,只能注视对方望不见底的灰色瞳仁,闪烁着平静的、夺目的光。
“咳咳!”盖博故意弄出点声响,杰罗姆只好把眼移开,心里却有恋恋不舍的感觉。
“你最好来看看,”盖博说,“事情有点不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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