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执白子悬于棋盘之上,几息之后白子未定。不察之人还以为执子者定在深思熟虑。
其实她正在察言观色。
指尖拎夹棋子,一双大眼却不往棋盘上看,盯着对面男人的神情,试探自己下哪里能活得更久些。
柏云峥见她不按套路出牌,又想出歪点,一张脸绷紧,任何线索都不给留。
谁能想到,看着那么世故老练的一个人,棋却下得奇臭无比。半个月前柏云峥一时兴起,拉着她下棋,原以为虽不能旗鼓相当,也能让他惊赞。
谁知,当时在旁边奉茶的冯启都快吓掉了眼珠子,只让他觉得跟着丢人。哪知她这么有自娱自乐的精神,棋下不好就算了,找其他的乐趣就是。偏偏徐佑依斜上了。
半月来,两人几乎天天几局,可她从不思进取,没想着怎么精进棋艺,反而变着法儿地偷奸耍滑,那目的只差明晃晃地写在脑门上:要赢他一局!
徐佑依见人铁面无私,全身心都放在棋面上,连个眼神都不给她。瘪瘪嘴,过了今天,她就和柏云峥下够十五天的棋了。半旬,不下百盘的棋,她竟一回都没赢,太杀威风了了吧!
终于丧了气,小脸儿微垂,执着白子的手耷拉着慢慢收回,正准备把棋子丢在棋盒里。
“下这里。”对面男人低沉地声音响起。
猛地抬头瞪大眼睛,终于肯让她了?依言把子放于男人手点之处。
大侠好仗义!
柏云峥利落决断,黑子定盘,连一息功夫都没有。在等徐佑依想上一步的时间他早把后面的局盘算好了。
又来!这怎么玩?徐佑依怒瞪。
柏云峥回视她:怎么不接着下?
接着跟他眼神交流:不会怎么玩!
皱眉:难道还要我帮你作弊?
歪歪头:怎么了,不成呀!已经开了先例,不如先让我爽快赢一局!挤眼。
柏云峥看着她运气。
徐佑依根本就是个不知羞耻为何物的,用理所当然的表情回应他坚定的眼神。
两人意念相斗,各不让步,最终以柏云峥在这场无形的硝烟中毫无原则理智地退让为结局。
尴尬咳嗽一声,他实在没下过这样的对峙棋局。
“下这里。”声音带着小媳妇受气的委屈。
呲牙笑笑,徐佑依爽快听话。
到最后,柏云峥连出声告诉她下哪里都不愿意。他嫌丢人!直接用手点。
一盘棋,磕磕巴巴、坑蒙拐骗总算下完,她以半子险胜。
徐佑依知道,这是柏云峥故意的,她能变着法儿逼他就范,他也得有所反抗,不让就溃不成军了。
厚然无耻的姑娘呲牙说道:“半子也是赢!我只看结果,不看过程!那金榜题名,状元就是状元,榜眼就是榜眼,状元就是比榜眼强!谁还纠着榜眼就比状元差了半招不成!”到那时,论排名定官阶,前尘往事不论。
听她又给自己的歪理胡乱解释,柏云峥气得茶碗都没端起来。他想着让她赢半子算满足她心意,然后教她以后好好下棋。
一通歪理邪说听下来,原本神清目明也变得头昏脑涨。
“胡说八道!”直接斥她。
嘿!长胆儿了不是,赶挑本姑娘的刺了。对着她挑衅的小眼神,柏云峥边喝茶边斜她一眼,给个小眼风儿,至于含义?自己理解去!
徐佑依看着王八要上天,觉得不整治是不行了!起身就要动手。敲门声响了。
屁股归位,徐佑依还没生出多少修理不到人的遗憾,柏云峥见人坐回去了,心里先皱皱眉,好不容易逗得小姑娘要出手了,哪个没长眼的出来捣乱!
嘴边的茶水品两口,把茶碗放下,今天的茶到底寡淡了。
冯启不知坏了他家爷的好事,不然打死他也不敢敲门。自从今年春日里花魁赛之后,徐姑娘总算不再对他家爷爱搭不理,愿意心平气和跟他家爷坐一会儿。冯启就盼着徐佑依日日好心情,别动不动撩脸色给主子看。
到现在,小半年过去,照他看,徐姑娘对他家堡主也没多大变化!
高兴时高兴,不高兴也不会顾忌着主子在装高兴;想起一出是一出,正游着湖呢那头就要放风筝,全然按按自己的心思过活。他家主子也和之前一样,从前是百依百顺,现在是逗弄一番,吵几句嘴接着百依百顺。
冯启都迷糊了,徐姑娘和他家爷到底在干嘛!是在谈情说爱吗?怎么看不出来。那戏本里两个人相会,说的话都甜的腻死人,酸的酸倒牙。怎么没见徐姑娘对他家爷这样过?
随即一想,徐姑娘说甜腻的声音说哄人撒娇的话?冯启抖三抖,画风就对不上!
进门利索朝两位主子行礼,然后走到自家爷跟前说道:“荣轩少爷来信,家里有些生意要处理,您要不要回去一趟?”什么事,却不明说。没得了主子的明示,他不会自作聪明乱说话。
柏云峥一听荣轩的紧急来信,八成是马场的事,耽误不得。转身对徐佑依温声说道:“那我先回去了。”
今天徐佑依意愿已经达成,干脆点头。
“下回教你下棋。”规规矩矩地下棋,已经走出几步的柏云峥扭身说道。
瞪着眼睛回望他:你敢!
知道自己养的这只从来不是温顺的小猫,但没想到是这么一直顽皮捣蛋不守规矩的小狐狸,而且丝毫不讲道理。
实在忍不住,转身往回走几步,伸手在她下巴上抚了了一把,光滑细腻,算是赔偿他刚才没有得偿所愿。俯视她的眼睛,意味明确:你确定你说了算?笑得一脸奸诈。
气得徐佑依要亮牙,被柏云峥提前抽走了手。你等着!
异常期待!最后给她一个眼神,然后转身离开。
整个过程,冯启低头装鹌鹑,做他家堡主调戏姑娘的忠实同谋。
待主仆两人离开,徐佑依才不紧不慢地收拾棋子。一颗颗黑白子阵营分明,好似水火不容,却绞杀出世间最复杂的局面。
徐枫教过她下棋。逃难之前,在家的时候就要教,她刚穿越来连生计都发愁,你给我谈阳春白雪,边去!一个火爆小白眼让徐枫愣了半天,以为时候不到,女儿窍还没开。
到了漠北城,徐枫投到固安候沈丛账下,一月回家次数不定,就这还想教她。徐佑依匆匆跑开,说:“爹!我还要找陈小花玩儿呢,没空!”其实心里想的是,您老有这闲工夫培养我,还是自己先锻炼锻炼身体吧!省得到时候跟侯爷出去上战场,遇到敌兵跑不快!
后来到了臻和身边,他们相处熟了,臻和想跟她切磋一二,发现了和柏云峥一样的事实。
天生有师父威严的安臻和,扔给她几本书,还给她讲了如何循序渐进,提高技法。她当时只想把头挠破,她真的不是这块料,当年爹都放弃她了!可这话,她不敢在臻和面前说。
异常痛苦地煎熬一个月,臻和不再强迫她。不是她突飞猛进再不需要指导,也不是臻和对她实在没了信心。
而是臻和终于发现,她不仅棋艺差、字也差;不仅字差,那经史子集一个字都背不出来,甚至有些字不认识。
当时雪白纯净安然如坐上童子的安臻和一脸惊愕地看着她。徐佑依知道那表情是什么意思:你确定你是徐枫的女儿吗?你爹可不这样儿。
徐佑依心里苦笑:她还真不是原装儿的!
随后给自己找理由,从穿越来到现在,过过几天安稳日子,不是想着怎么吃饱肚子就是想着怎么活命,或是现在先追求人生自由。哪有空理这些东西。她就是个下里巴,怎么了!
心里辩着辩着还真给自己辩出两分底气,理直气壮抬起头,碰着臻和怒其不争的眼神,像被扎破的气球,顿时没了气焰。
见她实在可怜,而且这些东西又岂是一朝一夕促就的,安臻和无奈摆摆手,让她先出去。
走出几步,回身看伏案提笔的白色纤弱身影:臻和,在我来的那个时代,有个人说过:人是不能同时拥有青春和智慧的。我现在极力狂奔,为自己挣有光亮的未来,自然无暇顾及这些。
可你,臻和!你天资聪慧,不要落到天妒人怨的地步。
再后来,沈弘渊有意看她棋艺如何,当时她已经为他出谋划策,在沈弘渊心中,她恐怕是老谋深算的角色,围棋自然不在话下。
一盘之后,在沈弘渊明显带着错愕和不信的眼神中,徐佑依叹气解释:“我根本不会的,难道臻和没告诉你吗?”
听到安臻和的名字,他心里关于她故意留一手的疑虑才打消。然后突然严父附身:“最近溯儿正在跟着师傅学,不如你一块儿去听听?”
“我才不去!让我跟一个三岁孩子一块儿学,太丢人了吧!”徐佑依果断抗议。
沈弘渊的眼神很明显:棋下成这样,你还知道丢人?
最终,徐佑依还是被他扔进侯府后院。不过,她有意鬼混,还有江容贤的偷偷庇护,徐佑依就顺风顺水在侯府后院安营扎寨,当了山大王,带着自己手下唯一的小罗罗——固安候小世子沈成溯在后院东跳西跑。
沈弘渊见她进学比休息还惬意,正想再考考她的棋艺。看你整日挖坑埋土,学了多少正经东西!
安臻和把人拦下了,让他别逼得太紧。
当时沈弘渊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当年徐佑依的爹是怎样的才学先不说,现在她又跟到你身旁。都没熏陶出一星半点?我哪里是逼她,是她再不上进,和平常村姑有什么两样!要才艺没才艺,要风骨没风骨。
安臻和了然笑笑:“助你成事,也不需要这些,不是吗?”他已经如此袒护,沈弘渊也不再说什么,终归人住在臻和身边,管教也是他的事。
就这样,徐四姑娘的学棋大业一再耽误,直至今天,又被柏云峥嘲笑。
想起第一场棋局下完,柏云峥犹如在刚从生死线上回归的脸色,徐佑依瘪嘴,早知道这样,再难学她也把它啃下了,省得他鄙视人!
棋子还未收拾利落,墨画带着喘息的声音闯进屋内。
“姑娘,墨言昏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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