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佑依轻松起来就不管别人,不看冯启满脸的郁闷,更感受不到柏云峥的一丝不满。
正当冯启因为屋里空气快凝结成水泥时,徐佑依忽在榻枕上一拍:“对了!我的书呢?”问得理直气壮。
柏云峥见她这样,也不知该和她生气还是不和她计较。半晌,语气稍显无奈地说道:“挑好了,还在家里放着。”
徐佑依好几天不曾到店里,不知道他带着人抱着书去了又走的事。徐佑依笑笑:“那明天就让冯启送到店里吧!这事儿我不急你不急顾书生还急呢!”要起书来也是理直气壮。
见她这性子,实在没法和她计较:“明天你在书铺吗?”醉翁有意。
歪头想了一瞬:“许在许不在,说不准的!”听得冯启暗暗咬牙:我的徐姑娘呦!您说您在,主子不就有上门的理由了嘛!
不和她一般见识,也没法和她计较,柏云峥说道:“明日就让冯启去送。”她点点头。
“姑娘可歇够了?”语带询问。
“想来公子有事,那就此别过,公子不用再送。”说完利索起身出门。
冯启眼带惊讶偷看自家主子,往常都是徐姑娘不耐烦暗里明里地要先走。这回却是他家堡主先开了口。
原以为徐姑娘有其他动作,谁知徐姑娘比他家爷更干脆,一句话说完转身就走。
刚暗含催促之意的柏云峥这会儿却在座上不动如山。今天与徐佑依再相见,他是有些生气:没见过哪个姑娘收到冲撞还如此轻松。
他几次提醒帮忙,她都还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两人都没说话的那一会儿,他心里还想着:看来以后见面也不能事事随她的意。她懒散惯了,连紧要不紧要的事都不想区分,全都撒手不管。
正想着以后见面要不要扭扭她的性子。徐佑依毫无芥蒂说要书的事,弄得他生气不得笑不得。
柏云峥一向能观人,也能观己。察觉今天自己的情绪太多复杂起伏,有徐佑依在,他又理不出什么头绪,就询问她是否呆够了!
谁知人比他利落毫无留恋转身,柏云峥又是一股不知由头的气闷涌了上来。
次日,冯启规规矩矩捧着书前往意平书铺送。甫一进门,见屋内太师椅上端端正正坐着的可不是徐姑娘。
冯启眉毛跳了跳:这不折腾人嘛!昨天说可能在可能不在。连他都摸清几分徐佑依的脉,觉着照她的慵懒劲儿,十有八九不来了。
现在可好,人在这儿端坐着,一脚已经踏进门的冯启,真想现在一溜小跑回家,拉上他家主子再一块来。
袁掌柜没给他再幻想吐槽的机会,招呼他进门,徐佑依听见了,才抬头看向冯启:“来了。”冯启恭敬行礼。
徐佑依摆摆手:“小福子,上杯茶。”起身对冯启说:“劳累你了,坐下歇一会儿。”说完就往店铺外面走去。
接过小福子递过来的茶,冯启心里纳罕:徐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看着兴致不高,好像有什么心事。
见他一直盯着东家走得方向看,袁掌柜上前解释:“我们东家一向随性惯了。有什么事,也是一声招呼不打就出去了。冯小哥别介意!”以为冯启在诧异徐佑依为什么没招待他。
冯启心里却想问:是什么事让徐姑娘看着有些魂不守舍。想想,终不敢开口问,上回他盯梢儿,被罚跪。就是主子警告他,关于徐姑娘没主子的吩咐,手不能伸太长。
徐佑依沿着河沿慢走,昨晚回家,京中又来信。不同以往,信封上写的是“吾妹亲启”,而不是“主子亲启”。
是臻和的信。
虽然傅荀和沈世子也待她如妹,但在外,只有臻和一人能毫无顾忌如此称呼她。
信内,臻和对于近日京城之事有所交代,她却担心他的身体。朝堂之上错综复杂,见臻和百忙之中替自己思虑,更感不安。
情深不寿,慧极伤身。这两条臻和全占了。在佛祖面前许愿,她从不敢奢求他事事平顺,但也不愿他如此一点点耗损自己的生命。
信中,臻和已把事安排妥当。以她看来,计已成,只待时机。
可这十几年来,她最恨的一个词便是“时机”。
风云变幻中走来,知道一路前行不都是腥风血雨,一步一陷阱。要想赢,便是十分的等待,十分的忍耐,只为一个“时机”。
她曾为时机耗费整个青春,臻和也在为时机耗费他如灯油般的生命。
把信烧了,她一直在思忖臻和的安排有无遗漏。臻和从来聪慧,但不够心狠,也总对人性有几丝宽容。不知是不是在寺庙中呆过的缘故。
徐佑依没有。天下兴、亡本与她无关,奈何生命中遇见两个以天下为己任的男人:爹爹和臻和。
爹爹已死,当时她尙年幼;如今,她只愿她的狠心能为臻和续命。
进了三月,到了姑苏一年一度的春灯会。
要说姑苏,真是风流浪漫之地,元宵、端午、七夕,每逢年节灯会集市不断。这进入春天,万物复苏,一篇美景,又有春灯会举行。
过年在庄子住着的徐佑依,元宵夜没能上街热闹热闹,这会儿正心痒要到街上看看。
墨画劝她:“姑娘要赏灯,不如再坐几身新衣裳吧!赏灯时穿也好看。”
徐佑依斜睨她一眼:“现在做怎么来得及。”墨画也不怕他拆穿,接着说:“春灯会来不及也没关系呀。您看这春日里花红柳绿的,做几身嫩一些的颜色上身心情也好。”
见徐佑依不为所动:“再者说了,让家里吓人趁机都多做几身。幼南、幼翠两个孩子新来,还没春天的衣裳穿呢!”这是找着由头让徐佑依制衣。
徐佑依拗不过她:“好好好!过几日就让人上门量衣。”墨画提了幼南、幼翠,她才想起:“两个孩子还好吧?”
“好的很!不过年前齐氏说的送幼南读书…”也不怪她提醒,要她说主子到姑苏慵懒惯了,记性也不太好使了。
果然,徐佑依一拍脑袋:“还有这事儿,差点给忘了。你去和齐氏说,不用担心,这几天把衣服、书包备好就成。”墨画点头退下。
下午,还没等徐佑依打算先到茶楼坐一会儿,再去春灯会。柏云峥派了冯启到玉柳巷亲自送帖子,邀请徐佑依一块儿看灯会。
帖子由正门进,门房递给的墨画,手里拿着帖子的墨画一脑袋浆糊。这算什么事儿!正儿八百地递帖子,就为看个灯会,不伦不类的。论理,帖子不是这么递的;论私,姑娘好像和那位柏公子也没什么特别交情。
徐佑依倚在榻上把帖子接过。帖子和人一样,用笔、用墨不显张扬,却内含富贵深沉。见帖子上与柏云峥行事一个风格的字迹,徐佑依糊涂。真有什么事,让人捎个话就成。若正经下帖子,只为逛街,他是什么意思?
徐佑依把帖子仍在桌子上本不愿理会,转而想起她也算三番两次受过柏云峥的助,不好就此丢开。这才有些良心发现,让墨画告诉还在门房等的冯启:准时会去。
半晌才得了信,初春稍寒冯启头上却出了一层薄汗,他是担心急的!怕徐姑娘又一时心情不爽不愿赴约。
冯启伺候主子见了几回徐佑依,再没见过比她更情绪不定的了。人都说小孩儿的脸六月的天,照他说:徐姑娘的心情比六月还六月。
高兴时,倒也愿意顺着人意思;不高兴了,谁的脸都甩。
前几日去书铺送完书,回去主子就问。他只好如实回说徐姑娘就在店内坐着。当时主子听完,表情说不上是无奈还是什么。
他不知道主子怎么想的,反正他是没弄明白。跟在主子身边这么多年,主子生气见过、高兴见过、思虑见过,唯独这一段时间的情绪他不熟悉,也摸不透。
赶巧今天春灯会,姑苏城里好几家大老板送来帖子邀主子出去。冯启知道,这是这几户去年和他家做生意得了甜头,今年还要继续拉拢!
主子没立刻恢复,瞧着一堆帖子出神片刻。他正想是不是帖子有什么差错,他没过滤干净。
主子开口吩咐磨墨,他赶忙上前伺候。见主子那张帖子亲自动笔,他还在想姑苏城里有哪个人有如此大身家,劳费主子亲自写帖子邀请。
一气呵成,主子吩咐送到徐宅,冯启依旧半是明白半是糊涂。送给徐姑娘?爷心里重视是应该的,但看个灯会也要现成写帖子郑重送上门吗?
这会儿接了墨画的回话,心里一块小石头落了地。脚步略显轻快地出了徐宅。
傍晚,徐佑依一身淡紫色旧衣,前往赴约。
春熙楼,姑苏城里有名的好馆子,做的苏州菜最地道。又在灯会的热闹之处,离书铺不远。
像如此节日,不是富贵官家,很难在楼里订到位。
二楼雅间,柏云峥来得稍早,便在屋内欣赏字画。这就酒楼出名,墙上挂着的也是名家真迹,显得品味更加高雅。
冯启在窗边站着,不是朝街上看一眼。虽说徐姑娘答应了,就怕她临时悔改,那冯启跳楼的心思都有了。
一会儿,冯启朝内道:“爷!徐姑娘来了!”激动地好像他等来了心上人。
柏云峥走到栏杆处,见楼下,街西头缓缓走来一个身影。手就这么背着在街上溜达,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在闲散踱步。
不时,徐佑依推门而进,也不拖沓:“公子好。”说完就挑个位坐下,丝毫没有客人的自觉和拘谨。
柏云峥见她如此自在反而高兴,走过去坐着:“送去的书可还行?”先找话头儿。
“自是最好的。”这不是徐佑依恭维人。现在她也懒得恭维任何人,而是想柏云峥这样的大家子弟,虽不科考,但经史子集都有涉及,不说精通,融汇之下,眼界不是一般读书人可比的。
柏云峥也听出她没夸赞的意思,接着说道:“这春灯会,姑娘以前可曾逛过?”
几次相处下来,徐佑依对他还算忍受得下来。虽然爱没话找话引她聊天,总不至于不耐烦,“还不曾见识过。”
虽已到姑苏几年,可日子过得颠倒。先是从京中脱离,曾经憎恨、不耐的都没了,她反而像没了主心骨,好像人生没了奔头。后来在姑苏市井浸泡,把一身慵懒又从骨头缝儿里泡了出来,日子更是过得有一天是一天,赶得上端午就算不得入暑,时间比流水还快。
“我到姑苏几年,这灯会也是第一次见。”柏云峥日子过得清明,但杂事缠身。晏城西北的根基要顾,江南往北的生意要扩张。虽姑苏富贵风流,他却没当个富贵闲人。
听话听音,不知为什么,她总能探知几分他话背后的意味。不再接他话,徐佑依朝临近傍晚越来越热闹的街上望去。
柏云峥却是想跟她多说话的:“日后顾清源的事,你不便出面的,可来寻我。”上回给顾书生玉佩能想到自己是女老板有所顾忌,就很好。柏云峥喜欢她的随意跟自在,又不愿她的随意用在别处他人身上。
她朝着窗下东张西望,随便点两下头,表示自己知晓了。还未入夜,花灯未亮,摊位还在布置,一眼扫过就没什么看头。徐佑依把眼转回屋内,开始欣赏墙上字画。柏云峥见她又给自己找了支使,就埋头喝茶,不时瞥她一眼,就着茶叶下肚。
这时,店小二上来奉上瓜子点心,见徐佑依看墙上一幅画饶有兴趣,凑趣回答:“姑娘好眼光!这是景朝年间陶成的《松林策骞图》。我们掌柜很是喜欢,高价买来专门挂在雅间的。”好酒楼的菜好、环境好,小二对店里字画也能说上几句,才显得酒楼高大上。
徐佑依没嫌店小二聒噪,笑着说:“还可一观。”见自家掌柜重之又重的画没得到欣赏,店小二卖力宣传:“这陶成在景朝年间也是一位大好官,为人刚正不阿,为民请命。于山水、花鸟、人物上都有造诣。”见徐佑依兴趣缺缺,接着说道:“不过这位大人晚年间倒出了一件趣事!”徐佑依配合扬扬眉。
店小二兴致更高:“这位大人,不仅书画擅长,还会仿制银器、织锦帛。晚年间追求一位丽妓,就亲手织了锦裙,制了金环送给人家,说是惊类鬼工呢!”
听了一个八卦,徐佑依嘴角夸大:“是个潇洒风流之人!”
店小二见终于得了好评:“那可不是!这位大人不拘小节,后世也都说有米元章、郭忠恕之风,而浩荡技巧为米、郭所不及!”
算长了一回见识,徐佑依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银裸子放在桌上,小而高兴拿过道声谢便出去了。
小二出去,徐佑依还盯着画瞧。远山近树,画上一片浅白淡薄,好似画作主人生性高洁;万年又亲手织东西送给一个漂亮的□□。徐佑依能怎么说:赤子之心?
想着,徐佑依噗嗤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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