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柳巷,徐宅。
徐佑依院内,她让墨画把母子三人再叫来,看着休养了半月,脸色红润不少的母子三人,徐佑依放轻声音:“再有半个多月就是新年了。咱们家年下里是不放假的,你看你和孩子都缺些什么,银钱从墨言那儿支,别拘谨了,总要让孩子过个好年。”看母子几人不自在的神情,徐佑依言语更迁就些。
被姑娘叫来正在忐忑的齐氏听了这话,心里更是感激,正想跪下谢恩,想起墨画姑娘交代的主家不喜人跪,这才拉着孩子连连给徐佑依鞠躬。
徐佑依一摆手,接着说道:“不用这么多礼,既然住下了,就自在些。家里的事我是不大管的,但从上到下,墨言、墨画、几个婆子他们都是好的。有什么需要的只管说,有什么想法也只管说。”提到墨画时还瞅了墨画一眼,墨画还给她一个傲娇的小眼神,徐佑依撇嘴笑笑。
齐氏恭敬地回答道:“再没有不好的了,每日吃饱睡暖的。墨画姑娘隔几日一问,厨房里蔡姐姐、郭姐姐她们也对我们母子三人照料有加,奴家感激不尽。”说着又是深深一拜。
徐佑依不过是上次见面对两个孩子印象深刻,她一向不苛责下人,何况是孩子。就想着嘱咐几句,让孩子过个高兴年,见齐氏一个劲儿的谢她,也就不再往下问了。
端起茶杯,茶盖在杯沿轻抿,墨画见了轻步往前,正想提醒齐氏可以下去了。齐氏见着情形,也只这次姑娘已经见完了,犹豫再三,一狠心,终是跪了下来,头低的不能再低。
徐佑依眉毛一挑,刚才齐氏的意思是没收到任何怠慢,现在又这么决绝的请求姿态,徐佑依没猜到她想说什么,只是一声不吭,茶碗在手中轻转。
墨画看到了,赶忙走到齐氏跟前,低声说道:“嫂子这是干什么,说了姑娘不喜人跪的。刚姑娘也说了,有什么所要所求的,开口就是。”
墨画性格乖张,平时不与人太多亲近,既叫了齐氏一声嫂子,说明心里接纳她了。
见齐氏听了她的话,依旧闷头俯身跪着,墨画又点她一句:“别吓着孩子。”说着轻扯两个孩子衣袖到其实身旁,让两个孩子扶着母亲。
幼翠、幼南两姐弟也不知母亲为什么突然跪下,这段时日他们在徐家过得很好,吃的用的别说和逃难路上比,就是和在原本在家中的日子,也是没法比的。他们以为以后就在这儿住下了。刚刚坐上的姑娘说的话他们不太懂,但也知道是让他们安心住着。母亲这是怎么了?两个孩子茫然、胆怯,只敢轻轻用手碰着母亲的衣袖。
所幸,这时齐氏抬起头,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决心,“姑娘仁厚,是奴家脸皮厚,心不知足,请姑娘再允我一件事吧。”之前齐氏说话一直温温柔,声音带着恭谨脆弱,这句话倒说得铿锵有力。
徐佑依抬抬眼皮,没接她的话,齐氏接着说道:“我们孤儿寡母沦落至此,有姑娘赏一口饭吃,本不应该再有奢求。”齐氏一顿,拉过幼南往前一推,“只是我到底不甘心!当年这孩子出生,我就同相公商量过等他渐大,让他也上私塾读书考科举,和他爹一样。”提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夫君,齐氏气息不稳。“如今孩子爹不见了,我没能力让孩子读书。但实在不忍他一个男孩儿跟着我就此过下去。求姑娘再怜悯我们一回,让幼南有个读书的地方吧!”
说着,情绪激动,“姑娘若是应了,这辈子我们娘俩给姑娘当牛做马,报答姑娘的恩情!”头不嫌疼似的往地上磕。
幼翠这回听懂了,是弟弟读书的事。她赶忙跪下来,嘴里重复着齐氏说的四个字“当牛做马”“当牛做马”。
是蔡婆子把娘三儿领进姑娘的院子,墨画没让她走,她就在门外窗下站着。听着孩子的童言童语止不住的落泪。她有心进屋替齐氏说两句好话,想着姑娘平时之下宽厚却不是没主意的,这才不敢冒然进去。
徐佑依听了齐氏的话,把手中茶碗放下,瓷碗在木桌上磕出清脆的响声,也止住了齐氏不停地磕头,齐氏满心忐忑地望向徐佑依。
“你说这事儿我想过,孩子还小,读书是应该的,不能耽误了。”齐氏两眼放光,还没来及高兴,就见徐佑依朝小儿子招招手。
孩子不过三岁,不懂什么,出于本能慢慢往前蹭,齐氏在身后轻推一把。
徐佑依手掌轻抚在孩子肩上:“想读书吗?”轻声问道。
“想!”孩子清脆德声音响起。
“为什么要读书?”徐佑依接着温声问道。
“娘,不哭。”孩子太小,不懂太多,只知道娘心心念念让他读书,那他读书了,娘是不是就不会再偷偷地哭了,就高兴了。
齐氏听了儿子的话连心疼都顾不上,只两眼不错地盯着徐佑依,她不明白,徐佑依问什么要问这么小的孩子问题。
徐佑依眼角放松:是个懂事的!脑子也算清明。这读书一靠天赋,二看运气,三还要拼资源。只要有心又不是个傻的,找个合适师傅教着,总能有个前程说法。这事既然办徐佑依就比齐氏虑得长远。
“这事儿我应下了。不过当过年了,开门授课的先生也都放假了。你只管不用担心,带着孩子高兴过年,等来年开了学,师傅、束脩、私塾我来负责。”徐佑依爽快应下。
齐氏一听,又是连连磕头,忙不迭地说:“只要幼南能读书,就是把我和翠儿都签了死契,一辈子伺候姑娘我们都愿意。”
说着就真想就地画押,把自己和女儿卖了。徐佑依哪要她这个,还是墨画开口说道:“嫂子且慢,我们家没有签死契这一说。嫂子只管住下,平日里能伸手帮忙的就伸手干些就是,工钱咱们照发。”齐氏正要摆摆手说这他们怎么受得起,墨画接着说道:“嫂子听我说完,总不好日后幼南出息了,还有个为奴为婢的母妹吧。这奔前程也是讲究出身的。”说完略带深意地瞧着齐氏。
齐氏到底不是没见识的农妇,听明白了墨画的意思,想着儿子若是有这大造化,只剩感激不住地说谢谢。
这厢,墨画带母子三人出了厢房,徐佑依被这一出弄累了,往西堂屋一走,斜倚在临床榻上,身上只盖了一条薄被。墨画进来瞧见了,把前几日绣庄送来的大氅盖在她身上,悄声出去。
施比受有福,可现如今徐佑依的任何施,一不为他人的汇报感恩,二不为积攒阴德。在她看来,早在她被带到这个时代亦或是被命运送到漠北城事,上天已经抛弃了她。
她之所以愿意尽一些绵薄之力,不过想着,能舍的都舍出去吧,孑然一身而来,最好能孑然一身的走。这样轻松些。
那厢,齐氏母子三人随着蔡婆子出了姑娘的院子,齐氏自从姑娘答应了她的请求,就激动地不知说些什么。不只是她,就连在窗下听了整个过程的蔡婆子也心惊主家的大方。
他们在徐家做活的都知道主家不缺钱,不管是吃的用的来带他们下人,姑娘一向大方。不过送孩子上私塾读书到底是大事,像他们这些普通人家是不敢想的。这回齐氏提出的要求确实有些出人意料,没想到姑娘应下得如此爽快,这孩子上学衣服、束脩、课本、笔墨哪一样不花钱,姑娘真是菩萨心肠!
这边蔡婆子带母子三人回了厨房,告诉其他几人这个好消息,郭婆子也是双手合十,连说:“阿弥陀佛,以后可没有再担心的了。”倒是陶婆子先是跟着大家一起高兴,后来想到,这齐氏刚来主子就给了这么大恩惠,她在徐家干了好几年了,也没说让她的孩子去读书的。想着,脸上笑意渐减。
不过大家正在高兴的当儿,没人注意理会她的小心思。
茶楼。
还是那个雅间,上回徐佑依从楼上一杯茶兜头泼下,把罗书生给哄了。现在柏云峥坐在这儿,听对面的褚老板谈进货情况。
这褚卓也是姑苏乃至江南数得上的大茶叶商。江南文人多,文人好风雅,字画、琴棋,尤好品茶。这江南之地上至达官贵族,下至贩夫走卒,没事儿都爱泡上一壶熏熏的茶。
褚卓倒也秒得很,他的和茗茶楼从一两黄金一两茶的保靖黄金茶到便宜的毛尖、花茶都卖。别家做生意,选定客源,主攻这个阶层的消费标准,褚卓从上到下都没落下,这生意倒也让他做成了。
这江南十分茶市,他说不得占个一两分。这次送了名帖上门专请柏云峥,便是知道柏云峥有门路,想从他这儿进些货。
要说江南历来是茶叶的主要产区,每年茶叶产量占全国总产量的三分之二,茶叶与他来说是不缺的,他家就有好几个大茶庄。可大概五六年前,从京城刮来的风,达官显贵爱喝些南部、西南部产的茶,普洱、沱茶、乌龙茶等。不知哪位贵人掀起了这股潮流,几年间,这些西南产的茶叶品种价格走俏,节节攀升。褚卓是生意人,有钱不赚是傻子,便跟着潮流进货。
可到底在那边没什么根基,进回来的茶叶价格贵不说,质量也不是顶级,这他可没法跟那些舍得花钱的老客解释。
只好一再地换进货商。可巧,这两年姑苏冒出来一个柏宅,宅子的主人听说在西边极有根基,他一打听,姑苏说大也大,说小也小,好些个做什么药材、布匹生意的老板都正在跟柏家搭线。他这才信了,也开始急了,人家生意做的大,也不知瞧不瞧得上他。
试着递了两回帖子,终于今年夏天搭上了话。褚卓还记得第一次见柏云峥时的情景。当时面上不显,心里是吃惊的,倒不是吃惊他一身白袍样貌出众,而是没想到柏家主人竟这样年轻,气度不凡。
不怪褚卓心里思量,这人那过得太顺了都有一毛病,就是有些自恋。褚卓已经算轻的,但也忍不住想过两回:自己四十不到,儿女双全,店铺日进斗金,平日里爱好文雅又乐善好施。在他自个儿心里总想着:到他这个年岁能有这样的财富、地位、德行、才华的人不多吧。
谁知见了柏云峥让他小清醒一下:柏云峥比他小五六岁,家业根基深厚,又样貌出众。接触两次发信他待人接物,有时如水幻于无形,有时如山,让人不敢违背。饶是褚卓走南闯北见世面多年,也才在几次碰面后细细思量他的所作所为,有所察觉。不得不让人心惊,更不敢生出半分轻视之心。
今次碰面,是该过年了,茶叶本应屯好,谁知今年几种茶叶尤难进货,他只好寻到柏云峥这儿。
柏云峥静坐,听褚卓解释,神思却已经飘远,扭头往窗口瞥一眼,好似还能看到徐佑依倚着栏杆倒茶娇笑的身影。想到这儿,周身气场稍显柔和一点。
褚卓观察敏锐,也趁人不注意朝窗口快速一瞥,什么都没看到。面上不显分毫,嘴上还讲着这次生意。
等褚卓讲完,柏云峥放下茶碗,开口:“这两日吧,褚老板派人找冯启就成。”
褚卓一听,赶忙身子前倾,拱手道:“这次麻烦柏兄了。明天穷亲自上门!”说完正事儿,倒不好就此撩开手,褚卓问:“该过年了,柏兄不是本地人,这年…”知他不是本地人,有心探些消息。
柏云峥重又端起茶碗,这次不避人地扭头朝窗外瞅,一声不吭。褚卓也是人精,也端起茶,好似刚才他并没有问那一句,心里却告诫自己:过界了。
再坐片刻,柏云峥起身告辞。褚卓将他送到茶楼门口,目送他离开。柏云峥走在熙攘街道,该启程回晏城,他刚才犹豫临走前要不要去见徐佑依一面。
前段时间两人碰面不少,都是机缘巧合之下。如今回家过年兼之处理堡中事务,月余不在,柏云峥不由兴起到她书店见她一面的念头。
转身望着冬日里泛起波澜的冷清河水,沉思片刻,柏云峥打消了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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