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昀虽不是方知情爱的羞涩年纪,但表白被拒确是头一次。一时间,心头脑中万千思绪,脸上神色也是晦暗不明。
他没想到会被拒绝,不是他自身条件有多好多受人追捧,而是他觉得自己和徐佑依的条件相当,也算门当户对,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他一直下不定决心表白,是一直在观察徐佑依。吃过一次婚姻的亏,他决定谨慎些,各方面观察好了,便利索的娶回家,也算圆满。
徐佑依自然是各方面条件还不错,不然他也不会相中她。不过为人处事,风评如何,他平时都有小心留意。上一次出了钟小公子的事,他迟疑过,后来知道是别人动了心思,徐佑依断然拒绝后,程昀心想,她还是可信的。
谁知中途又有一次,见一陌生男子黄昏时送她回店铺,当时一股不知名的恼怒涌上心头;即恨有人不知好歹,在他将要告白之际横插一杠,又嫌徐佑依不知自重自爱,不管是任何男子的任何殷勤,冷淡拒绝就是。
是了,她是冷淡拒绝了,今日用在了自己身上。程昀不知是懊悔还是羞怒,刚刚发白的脸上满目通红。
她有什么好拒绝的,她有什么资格不接受自己!是,他是年龄大些,死过一个老婆,可他有房有产有家业啊,配她一个六亲全无的小小书铺女老板还配不起!
这厢程昀还站在原地发呆生气,徐佑依回到了书铺。
袁掌柜惊奇道,“不是刚走吗,怎么又回来了。”
“哦,刚走两步累得慌,回来歇歇再走。”说完便上了二楼。袁掌柜一脑门子官司,都走了一刻多钟了,早该到家了,什么累了回来歇歇。不过见她一副不愿多谈的模样,袁掌柜没再吭声。
上了二楼,徐佑依没力气似的往榻上一靠,望着房梁发呆。
一个半生不熟的人的告白不会让她这么没精打采。是袁掌柜的告白让她想起了为数不多的相似往事。
不用想就知道,那位程老板现在心中正怨恨着自己。不是她小瞧程老板的风度,而是世间男子,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被心仪之人拒绝后,依然坦荡磊落没有丝毫怨恨的。
所以,当年,傅荀是不是也在心里偷偷埋怨过自己,就如现在程老板觉得自己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能够有人愿意迎娶,已是积德之事。当年他那么坚定的告白说要娶自己,除了秉性和喜爱,是不是心中也觉得她无依无靠毫无退路,能嫁给他,已是最好的归宿。
徐佑依长出一口气。
心中千百遍的重复过,直到今天,自己选择的每一条路她都不后悔,不是因为她多么聪明睿智,不会走弯路;而是“后悔”,是有倚仗的人才能说的话。她无路可退,无处可躲,只能闭着眼睛害怕着,一步步强装镇定走下去。
走到今时今日这种地步,还要坚定地说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是最好的。不是为了强装给别人看,而是为了安慰那个一路走来已经满身疲惫受不起任何波澜的自己。
她总要安慰一下躲在内心深处几不可见的那个可怜的灵魂,如果她连“后悔”的权利都不曾拥有,至少她要给自己一点安慰,一点欺骗:徐佑依,你能有现在这样平静的生活已经是奢侈难得了,知足吧。瞧,至少你还活着,有美景看,有美食吃,有悠然自在的小院住着,还剩下墨言墨画陪在身边。活着,就证明你当初的选择无比绝伦的正确,你已经很幸运了。
沉沦在往事的回忆中,不知不觉便进入了梦乡。
漠北城,一向风沙很大,今天也不例外。一条小巷街边,矮矮的女童牵着白衣男子的袖子,低声问道,“你这次走,什么时候回来。”声音中暗含不舍和依恋,还有一丝委屈。白衣男子松开马缰,俯身轻抚小女孩儿的头发,“恐怕又要一个多月吧。”见小女孩儿满脸的不舍,男人更加温柔的说道,“记得在家要乖乖的,听嬷嬷的话。无聊了,就去找陈小花玩,她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小女孩儿又扯了扯白色的袖子,便懂事的松开手,点点头,“你放心,我会好好听话的,不让你担心。”
白衣男子宽慰一笑,“我知道,你一向是个好孩子。”说完,轻拥一下女孩儿,便转身上马,扬长而去。
她等了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四个月…五个月……六…………
什么都没有。
她从等着大军凯旋而归,到等来大军中埋伏,几千人不知死活的消息;她期望发生奇迹,确实奇迹发生了,却没降临在她的身上……
她等来一具尸体。
那是她这辈子最后的依仗,是她想撒娇了、想后悔了、做错事了寻求庇护时唯一的堡垒;没了,什么都没了。
那天,几百人的尸体被抬回,包括沈家军首领——固安候沈丛,也包括…她的父亲;
那天,漠北城一片缟素,迎街痛哭的除了死去亲人的兵将家属,还有受沈家军庇护的漠北城百姓;
那天,嬷嬷怕自己年纪太小,不敢让她上街迎父亲的灵柩,把她关在了屋内;
那天,她没有哭闹,只是在屋中跪着一遍遍念着祈祷亡灵安息的经文;
那天,那天发生的事早已模糊不清了,她只隐约记得自己连伤心都没有许多,因为在那漫长的几近一生的六个月等待中,她已经无数次假设过不好的结局。
那天,是她头一次怨恨老天,不该把她送到这个世界。
这个念头,在小时陪父亲颠簸流浪时没有,在漠北城孤独寂寞时没有;只是如今,真的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觉得她有资格抱怨老天的不公与不仁。
那一年,她,十岁。
从那以后,她开始了小心翼翼强装镇定和假装聪明地生活,索性运气不算太差,到如今,还留得一条命。
这十几年自己到底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已经记不清了;就如同把一只鸭子放进无边无尽的充满滚水的池塘里,要求它游向彼岸;即便最后鸭子上岸了,也只会记得那满池滚水的疼痛和煎熬。
所以她有时自嘲,自己已经活了三世,足够幸运。在现代是一世,穿越来到十岁是她的第二世,十岁后的人生是第三世;如今,她侥幸逃离京城,无比期望这是她全新人生的开始。
那十几年的滚烫人生,她不是没有接收过温暖和爱护。
可……
傅荀,你可有怨恨过我;怨恨我的不念旧情和旧恩。
可我不能答应你,不能答应你的求婚。我已战战兢兢坚持十几年,就是为了不被别人左右自己的命运;若是为了有一个安身之所而投靠了你,那我之前所有的努力艰辛又算什么。
抱歉,这一路走来已经太难太难,我努力对得起许多人,也努力不伤害太多人;可终归要有人受伤。
所有的事我都可以忍受,只有这一件。我已经委屈自己太多,若连这具身体这个人,我都做不了主,我怎么对那个躲在角落里疲惫坚持的徐佑依交代。
终归,是你我无缘。
往事如同发甜的粘糖,粘着你在回忆中耽溺沉沦。
徐佑依醒来,已经过了中午,墨画前来寻过,见她睡得安稳,就没有喊醒。
衣服已经被汗湿,口中充满黏腻,做梦的滋味并不好受,何况梦境如此真实。喝了口凉茶,收拾好心情,徐佑依准备回家吃饭。
下到楼下,店内袁掌柜正和一名书生模样的人说话,本不欲理会,听见那书生口中说着顾清源的名字,便在角落的靠椅上坐下。
袁掌柜温和说道,“公子提到顾清源,不知何人所为何事。”
“不,我并不是要找顾同窗,是今日要买书,听得清源兄推荐说这家店铺的书质量好,所以前来。”回答的人一脸君子谦和模样。
这人不是旁人,就是那个打了顾清源满脸伤的何士德。他得许山长推荐,极有可能在府试上得到院长的保荐,这是极其珍贵的机会;可是曹山长也推荐了顾清源。
书院学生都知道,书院老师中,曹山长和许山长最得院长信赖,所以这两位老师举荐的学生最有可能获得那个机会,而和自己争夺的,就是这个一直只知道埋头苦读的穷酸书生。
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只是为了确保万一,才想着用钱财收买那个穷书生,谁知人穷志气倒不小,竟敢顶撞自己,他一气之下,指挥小厮把人打了。过后,他不是不后悔,怕顾清源告状到曹山长或院长那里,谁知等了几天,竟然没动静,他才松了口气。也明白过来,不过是个无依无靠的穷酸小子,哪里真敢做背后打小报告这种事。
不过,那书生还是努力学习,一副决不放弃的模样,他怒气涌上心,却不能把人再打一顿。还要再想办法,逼他自己放弃才行。
这才有了今日之行,得知顾清源在此打工赚取生活费和书费,他想着来此把顾清源的工作搅黄,让他打不成工,没钱挣,连买课本和参加考试的钱都没有,看他拿什么和自己争。
假意翻了几页书,抽出其中一本到柜台结账,好似无意的与掌柜闲聊,“清源在书院,经常提起在这里打工多受老板的恩惠,今日一见,掌柜的确实是慈眉善目和善之人。”
“慈眉善目”?徐佑依坐在角落瞪大了眼睛往袁掌柜脸上瞧,瞧来瞧去也没看见慈眉善目四个字在哪藏着,不由得嗤笑出声。
袁掌柜暗暗瞪她一眼,意思是这会先不与你理论,等我把人打发走了再说。
听了何士德的吹捧,袁掌柜脸上也只是平日里迎来送往的微笑神情,他又不是傻子,来个人,不报上姓名只说和顾书生是同窗,还说什么顾清源常在书院提起店里什么的,他若不是认识顾书生许久,真就被他唬了去。顾清源是那种别人对他的好,他会暗暗铭记在心里以求日后报答的人,又怎会常挂在嘴边向人提起,这根本就不是顾书生的品行。
袁掌柜不打算拆穿他,想看他究竟想干什么,何士德根本没意识到自己的把戏已经失败一半,接着,有些忧心忡忡的说道:“掌柜的善心,看清源兄清贫,收留他,资助他学业,这本时间积德行善的大好事,只是…只是…”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只是什么?”袁掌柜微微向前伸着脖子,摆出一份十分好奇的表情。人家已经开始唱戏了,他总要搭把手对个词,这戏才好演下去。
“唉,这话本不应该我来说,我与清源兄同为明德书院学生,要念及同窗之情;只是今日来此,见老板如此和善,不忍老板再受骗下去。”
见袁掌柜一脸认真,深信不疑的样子,何士德暗自得意,“老板好心,只是清源兄实在太过分,本应好好读书,才不辜负父母遗愿和掌柜的看重。可清远兄却在书院行些偷鸡摸狗品德败坏之事。我见老板是小本经营,不忍老板再受骗下去,以免将来受家贼之祸。”何士德一脸诚恳正义,不见丝毫歹毒。
袁掌柜点点头,接着望向他,见他不再说话,只是一脸诚恳忧愁的望向自己,才知道戏已经演完了。
徐佑依又是一声嗤笑。
袁掌柜正经的说,“多谢公子今日告知,公子竟是对小店有大恩那。”何士德摆摆手,一副区区小事不足挂齿的姿态。
将人客气送走,袁掌柜朝徐佑依看去,她站起来大步朝店外走去,袁掌柜在后面问道,“今日之事…?”
徐佑依摆摆手,“告诉顾书生即可。”身影已经消失在店外。
他低头一想,也是,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还是要顾书生自己解决才是。不过上次受伤怕也与今天这个书生拖不了干系,真是没想到,这些书生,还没当官呢,就开始勾心斗角玩陷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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