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医官一时走神,愣了一愣,方才快步上前,可当他蹲下身去,看到那娃娃的伤势时,竟也骇得脸色煞白!开膛破肚,断手断腿的他见得不少,可烧成这般模样……“你,过来!”徐卫冲那忐忑不安的士兵招手道。
士兵到他面前,低着头不敢说话,只听大帅问道:“这娃怎么回事?”可他心里着实害怕,军中等级森严,顶撞上官是要受责罚的,何况是经略相公?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徐卫看他模样,挥挥手道:“去!把你的长官叫来!”
话刚出口,正巧吴玠从庄里出来,远远望见徐卫,疾步过来,大声道:“大帅!”
徐卫腮帮子不住鼓起,沉声问道:“情况如何?”
吴玠朝那堆放如山的尸堆望了一眼,切齿道:“这支游骑据说有两三百人马,从华州一路过来,进庄之后,见人就杀!无分老幼!活下来的百姓说,官庄原有数百户人家,现在估计,幸存的不到一百人。庄中房屋,十损七八……”
“本帅离开的这段时间,这种事发生几起?”徐卫的语气中,充满了怒意。
吴玠看他一眼,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如实回答道:“十数日来,金军每日出动,兵马都不多,少则数十骑,多则数百骑,来去迅速,防不胜防。”
徐卫转过身去,直面着他,问道:“那你们是如何应对的?”
吴玠听大帅话中有责问之意,连忙道:“以牙还牙!我军骑兵也密集出动!烧毁大批麦田,华州境内,金军至多收了三成粮!杀金军签军,数以千计,并斩女真百户数名,千户一名!”
语至此处,见大帅没有插话,又补充一句:“因未得军令,卑职等不敢集结大军,只能小规模袭扰冲击。不过,从前天开始,金军加强了华州守备,部队有集结迹象。”
徐卫听罢,不置可否,抬头道:“进庄看看。”
还真是惨不忍睹,好端端一个村镇,已经面目全非。那地上,一滩滩血泊已经凝固,被大火焚烧的房舍仍在冒着烟。痛失亲人的百姓,在自家房前呼天抢地,让人闻之色变。
“当心!塌了!”正走着,忽听前方士兵惊呼!几乎在同时,一处民宅的房顶哗啦啦一下全塌了下来,顿时尘土飞扬,呛人口鼻。
徐卫等人全都停下了脚步,右手边,有一处井台。井台前,是一片燃烧之后的灰烬。而灰烬中,是数具焦尸。通体发黑,面目难辨,无一例外都是张大嘴巴,十分恐怖!从身形看,这几具焦尸可能是一家人,有老有小。家气中,弥漫着一股肉脂味,令人作呕。
徐卫的兵,都是久经战阵的勇士,看到这幅画面,都不免倒抽一口冷气。这八成是驴日的金狗将一家老小押到此处,架柴活活烧死!娘的,这是作给我们看的!娄宿是在报复我们烧了他的麦田!所以,他就烧我们的父老乡人!
人人都往后退,徐卫独自往前,他来到这几具或仆或坐的尸体前,眼睛都没眨一下,仔细看着。那短的尸首可能是家里的小辈,临死之前还横在大人腿上。扑在井台上的那具,有可能是因为剧痛难忍,想往井里爬。或许,金军见状,立即杀死了他。所以,他仍旧保持着往井口爬的姿势。
“大帅?”吴玠见徐卫久久没有起身,捂着鼻子上前唤道。
徐卫深深呼出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轻声道:“伤者尽力救治,死者,有家人的,还其尸首。死绝了的,但凡能认出身份,咸阳县出面组织掩埋,费用由京兆府拨给。面目全非的,埋作一处,记得立块碑,写明死于何时何地何事。”
“是,卑职吩咐去办。”吴玠答道。
五月爆发的这场宋金两军之间小规模,高密度的骑兵互相奔袭破坏,给双方都造成极大损失。金军本来指望着华州、同州、河中府这几个地处关中平原的地区,能负担起陕西金军的补给。可最后收上的粮食,差不多只有预想的一半,根本不可能吃到明年麦收。
而宋军这一方,损失的却是百姓和户口。这个时代,不可能作到精确统计,但粗略估算,就这么大半个月,京兆府和耀州两地罹难的平民超过万人,弃家而逃,涌往城镇的不计其数。
由于平原的地利,再上骑兵的高机动性,以及小规模,高密度出动等特点,宋金两军,谁也奈何不了谁。都憋着一口恶气,看谁最后顶不住,集结部队主动进攻。
徐卫回到长安,传达了上头指示,说要组织一次对金攻势后,各军的统制纷纷请战,要求进攻金军!报一箭之仇!娘的,再不打,这关中平原非给金军搅得一团糟!虽说攻坚守城,布阵对战咱们不怵金狗,可光玩马军,咱也玩不过人家。女真人打小就骑马,咱们的孩子能骑上驴就不错了。赶紧地,集合部队,先把鄜州拔了!再把延安也拿了!将金狗赶出陕西去!
“大帅,各军将领情绪激动,坊州的张宪得知消息后,派人回来了三次,要求作先锋。耀州的弟兄们盼战之心犹切,中下级统兵官闹得最凶,说成军那天起,没让金人这么嚣张过。再不一耳光抽过去,金狗就快骑在咱们头上,屙屎了。”
帅府内,王禀正向徐卫汇报着下面部队的情况。
紫金虎敞着领口,一手端茶碗,一手摇纸扇,也不知想什么事想得出了神。
吴玠此时接口道:“正臣兄,打倒是容易。可若是就咱们一路出兵,支应不过来。我军若是去打鄜州,京兆府势必空虚。娄宿若探得消息,引军来攻,如之奈何?”
“娄宿休想攻下长安城。”王禀哼道。
“他是攻不下来长安,可耀州呢?耀州若有失,我军可就被斩作两截,首尾不能相顾了。且忍一时,待徐宣抚说动诸路帅守共同出兵,再作计较。”吴玠提醒道。
王彦一拍桌子:“等到几时?再等下去,又秋高马肥了!按我说,留部分兵力守京兆耀州,咱们集中力量先把鄜州拿下来再说!鄜州一下,直接威胁延安!陕北那片,沟沟坎坎无数,什么鸟马军,统统用不上!到了那处,一个打他十个!就是步步推进,也把金军挤到黄河里去!”说到这里,想起张深来,忍不住破口大骂!这腌臜厮!直娘贼!守着陕北,你居然能投降!你高!
马扩陪着末座,他离开宣抚司以后,徐卫当时主持制置司,就给他安个参谋的头衔。现在宣抚司制置司并作一处,也就没他什么事了。而徐卫的秦凤经略安抚司,编制是参谋、参议、主管机宜、书写文字各一员,干办公事两员,准备差遣,准备差使,准备将领各五员。
他的部队编入禁军序列不久,体制还不完备,因此这些编制大多缺员,或者干脆由军中统兵官兼任。位置倒是有,可马扩当年促成宋金海上之盟后,就被授了五品阶次。帅司这些属官,品级都不高,马子充的性子又有些傲,你要是安排他个七品八品的,不是恶心人么?
徐卫想来想去没辙,干脆不给差遣。你就当是我一个朋友,一个故交,在我军中出出主意!反正钱照拿,饭照吃,也不差你这一口。
听帅司将佐们七嘴八舌,各抒己见,马扩本不想多嘴。可念到徐大帅待自己不薄,又拿人家的钱,吃人家的饭,不好意思当摆设。遂寻个空档插话道:“不是说原东京留守司的守御使徐洪要接手陕州么?那姚平仲不就空出来了?”
堂上徐卫将扇子一收,碗一顿,往帅案上一敲:“我们这儿憋半天,屁没憋出一个。看看,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脑子转得就是快!”
吴玠点点头:“倒把姚希晏给忘了,他手里不是有一万多部队么?调他回来,守耀州也好,攻鄜州也罢,都成!”
徐卫头摇得搏浪鼓一般:“不成不成!让他守耀州本帅委实放心不下,这厮属牛的,拉着梨耙还往前冲!”当年,姚平仲跟种师中去救太原的往事,徐卫可听说过太多次了。小姚贪功冒进,孤军深入,差点让人金军吃得精光!你让他守耀州,金军来挑衅两回,他还不提着部队就拼命了?
“那……让他随军攻鄜州?”王彦问道。
徐卫站起身来,撑着帅案想了一阵,摇头道:“不,本帅得恶心一回娄宿。”
“大帅此言何意?”吴玠疑惑道。
徐卫没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咱们帅司里,最实诚的人是谁?哪怕不实诚,长得老实也行。”
众人的目光都往角落里飘去,那儿摆着一张案桌,一人正埋首奋笔,正是帅司主管机宜,张庆。不要以为他干的是文书,在大宋各种派出司中,主管机宜和书写文字,都是重要属员,非亲信不用。
这位正作着记录呢,忽然发觉没声了,一抬头,满脸或然:“都看我作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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