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了?叔父是在陕西呆过的,西军中,凡是土生地长的将领,难免都有些习气。不说蔑视朝廷吧,反正从来不会把东京派员当回事。这个曲端,可算是个典型了。环庆一路东临鄜延,北接党项,贸然把他拿下来也不好。把刘光世和姚平仲这两个放进去,一来让曲端有所顾忌,二来,也应付一下行在。你以为呢?”徐绍问道。
“刘光世可以去,姚希晏虽说冒失了些,可对于抗金,态度还是鲜明的,也肯下死力。侄儿认为,把他放在环庆有些可惜。”徐卫答道。刘光世刚和他见面时,印象还不错,徐九觉得这个人慷慨激昂,豪气干云。可几场仗打下来才发现这货简直就是个吹牛王,一旦真刀真枪地干上,敌人看到的,永远是他的背影。让他去环庆,陪曲端耍子吧。
“哦?你有什么建议?”徐绍走了过来。
徐卫沉默片刻,摆正身子,沉声道:“三叔,侄儿听说,熙河一路十六年里,换了十三位大帅?”
“嗯,有这事。只有姚家一直屹立不倒。姚平仲当年随种师道出兵勤王,算是最早一批勤王之师,也正因为如此,官家一直念着他的好。这不,连带着姚古都重新启用了。”徐绍答道。说到这里,似乎明白了侄子的用意,试探着问道“你是说,把姚平仲调到熙河去?”
徐卫点头不语。
“这倒也些道理,如今陕西六路,只余秦凤、环庆、泾原、熙河四路。姚平仲若能坐得熙河帅位,统一指挥就不是难事了。”徐绍沉吟道。忽地一笑“子昂啊,这一点你可算想得远。”
徐卫轻笑道:“侄儿也就是随口一说,行不行得通,还得看三叔。”
“好,这事叔父谨慎考虑。对了,听说行在命你遍寻西军将门之后,有结果了么?”
“大概摸清了一些,寻得刘法、刘仲武、麟州杨家等后人计数十名,大多在军中。”
“能用的有多少?”徐绍比较关心这个。
“刘仲武九个儿子,当初受太上皇召见时,都封了官。可没什么发展,就有个刘锡阶次还行。第九子刘锜,原为鄜延将,张深投降后,随刘光世一起脱逃。现在没差遣,也在长安,可以任用。麟州杨家有个后人,名叫杨荣,现在泾原军中,极为剽悍勇武,先锋之才。还有个叫李彦仙的,家世不显赫,但有勇略,具将才,可以酌情任用。时间紧迫,侄儿也没有详细考察,其他的就不敢妄言了。”
徐绍频频点头,举起一支手道:“这样,近期之内,宣抚处置司调整一下军中人事,主要针对诸路中下级军官,你说的人这个刘,刘什么?刘锜?还有那个李彦仙,都跟刘光世去环庆。陕州的防务,你五哥会接手。”
听他这么说,徐卫突然想起岳飞这个师兄来,遂问道:“叔父卸任东京留守,谁继任?”
“哼,自然是耿南仲那一伙人,是个叫杜充的,据说任过沧州知州,跟宗泽一直南下勤王有功。”徐绍道。
徐卫闻言冷笑:“他有个鸟的功!当年他是逃到宗泽军中,跟着南下的,滑州围城之时,这厮顶了折仲古的位置,胡乱指挥,让斡离不决围而逃。现在居然又爬上来!耿南仲神通倒不小!”
“谁叫人家陪太子在东宫呆了十年?”徐绍淡然笑道。
“那留守司的兵将?”徐卫又问。
“张所和宗泽都任副留守,韩世忠岳飞等将均留用。哎,你问这作甚?”徐绍疑惑道。
徐卫倒也不隐瞒:“那岳飞岳鹏举,师承汤阴乡豪周侗。”
“难怪,当年你父与周侗颇有交情,十分钦佩其武艺绝伦,以兄弟相称。论起来,你跟那岳鹏举倒可算是师兄弟。不过……岳飞此人,宁折不弯,太直了些,属于一条道走到黑的人物。”徐绍说道。
徐卫闻言,心里暗叹,岳飞现在声名不显,阶次不高,就已经给长官留下这种印象。难怪历史上当权者容不下他。没奈何,自己远在陕西,想帮一把也伸不上手,只希望他自求多福了。
嗟叹一阵,站起身来:“三叔,秦州既有叔父坐镇,那侄儿顶的这制置使也可交差了。照眼下情况看,想其他各路大帅们出兵不太现实,不如侄儿先回去?”
“也好,你袭扰了金军收粮,娄宿不可能没有反应。你须谨记一条,如果是你主动进攻,注意控制规模,不可孤师冒进。关中平原不比鄜延秦凤,一溃就是数百里!如果是金军主动进攻,坚决反击!粮草军械你大可放心,陕西诸路,你秦凤自然是首先补充。三叔也不怕别人说我徐绍袒护侄儿!”徐绍笑道。
徐卫拱手一拜:“有宣抚相公这句话,卑职就有底气了。”
“好!去罢!”徐绍使劲拍了侄子一把,大声说道。
徐卫恭敬一礼,退出书房。徐绍一直送到门口,看着那矫健的背景渐渐远去,叹道:“二哥,有子如此,你也可以含笑九泉之下了。”想徐家这一代,五个男丁,这厮打小是个大虫,专干那横行乡里,架鹰遛狗的混蛋事。也不知怎地就转了性,他本是最小的一个,如今却带甲八万,坐镇一方,连女真人都呼为紫金虎。便是二哥徐彰在世时,也没有如此威风!青出于蓝!
却说徐卫去看望了种师中之后,离了秦州,飞马向长安。在他的预想中,如果部队袭扰了金军收粮,娄宿一定会报复,女真人从来不会把什么鸟和议当回事。
可等他进入长安城里,被眼前的景象惊了一跳。这怎么回事?大街上这么多流民?这拖家带口,牵驴抱背的,金军大举进攻了?还有京兆府干什么吃的?也不安置一下?
当时无暇去问,便投城东的帅府而去。一路上,见流民众多,心知事态不轻,看来王禀吴玠等人袭扰奏效了,否则娄宿不会如此恼火。
到了帅司,却只见张庆一人在,王禀吴玠都没了踪影,就连那几个“准备将”和“准备差遣”也不见人。
“人都哪去了?”徐卫扯了腰带,脱了幞头,大声问道。
张庆抬起头来一看,慌张放下笔,快步迎上前来:“大帅可算回来了。”
徐九见他神情凝重,皱眉问道:“出了什么事?王正臣和吴晋卿何在?”
“上午,金军游骑居然一度逼近到咸阳!连路杀烧,以致百姓惊恐奔逃。连日来,这等事不下十数起,恨那金狗骑兵来去迅速,难以防堵。我方也只能以牙还牙,遣马军奔袭。今日运气,杨再兴在栎阳县境内截住了这支金军游骑,射杀数十人,敌溃走。王吴二位,都巡视去了。帅司的佐官们,也去处理善后。”
徐卫一听,又扎上腰带,扣上幞头,刚往外走几步,回身道:“你去趟府衙,就说我的命令,让他们组织人手,安置一下流民,露宿街头也不是个事。现在补给有着落了,别吝惜粮食,煮粥分给百姓,要是长安城里饿死人,谁的脸上都不光彩。”语毕,匆匆而去。
那长安城里的百姓,忽见一彪马军卷出城去,有人眼尖,认出其中一个正是小徐经略相公,纷纷传言,说是官军要替咱报仇了!
长安到咸阳,不过几十里路,徐卫家也没顾上回,饭也没顾上吃,带着卫队风驰电掣赶去。到了城里,问得吴玠率人去了城东十几里外的官庄,又马不停蹄地赶去。出了城,远远望见东南方向有烟升起,遂快马加鞭而往。
奔出不到十里地,迎面撞来一支马军,跟随徐卫的一名都头高举长枪,放声大呼道:“大帅在此!”
对方一听,急急勒停缰绳,改变方向,徐卫冲过去,问道:“吴玠何在?”
“回大帅!在庄里!”一名马军军使手指东面答道。
徐卫一边催动战马,一边问道:“情况如何?”
“惨不忍睹!”背后传来军官悲愤的声音。
这官庄虽说只是个村庄,但因为处在道路要冲,距离咸阳又近,很早就已经发展成为远近闻名的“草市”,也就是集市,百姓定期在这里交易货物,互补有无,很是繁荣。可徐卫看到的,却是一片狼藉。
那庄中浓烟滚滚,火势显然已经扑灭了一些,不时有士兵和百姓进进出出。定睛一看,都抬着伤者,尸体。出庄以后,尸首放一堆,伤者摆一排,军中的医官以及城中征召来的郎中,正在救治。
徐卫跳下马背,提着鞭子上前看望伤者。只有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犹有刀创枪创为多。只是很显然,在袭击中幸存下来的只是少数,那堆尸首,远比伤者要多。
耳边充斥着哀号声、痛哭声、咒骂声,紫金虎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就在此时,一阵特别的哭声传来,徐卫不自觉地就抬头去看。只见一名腰带上还挂着刀的士兵横抱着个孩子抢出庄来,放声大呼道:“魏家父!魏家父!救救这娃!”
徐卫赶紧迎上去,那士兵估计也急昏头了,觉得眼前有人影,厉声喝道:“别挡路!”
徐卫一看那孩子,大热的天心都凉一片,这还有人样么?那手脚都快烧成炭了!几个黑漆漆的指头没有皮肉,跟干柴棍一般!
在军中很受尊敬的魏老医官奔过来,一打眼望见了徐卫,急忙抱着一双染得血红的手作揖道:“大帅!”
“你理我作甚?救人!”徐卫马鞭一挥,大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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