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城,张中彦态度大变,只顾在前头引路,再不与王似说半个字。那城里戒备森严,街上巡弋的士兵比比皆是,王似也是带兵之人,看了这架势,心里隐隐升起一丝不安。没多久,至一处大宅之前,张中彦等人并不下马,只介绍说这是曲都统的帅府,请王大帅自行入内。
都走到这一步了,已经没有回头之路,王似下了战马,整齐衣甲,手按刀柄引卫士登上台阶。刚到门口,那侍卫武士便拦住去路:“都统严令,入节堂者不得携带兵刃。”
脸上闪过一抹怒意,王似直盯着面前这个也不知是队将还是都头的撮鸟,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但仅仅片刻之后,他如言取下了佩刀,交到了对方手中。他一交刀,身后的卫士也只能缴械。
这还没完,收完了兵器,对方又说道:“请长官随从减半入内。”
士可忍孰不可忍!王似突然发作,一把揪住那军官,厉声喝道:“你可知道我是谁?”
对方没有回答,但把守帅府大门的武士却蜂拥而前,将雪亮的枪尖对准了他。背后传来张中彦的声音:“这是都统制的命令,请大帅见谅,不要为难下面的弟兄。”这话里,已然没有半丝在城外时的敬意。
王似回过头去,只见张中彦引着百十余仍堵在帅府门前,根本没有撤走的意思。手不觉一松,他知道,此番祸事了。滞立原处片刻后,这位环庆大帅抬起了头,面无表情地踏入门去,他的身后,只剩下二十几名随从。
入了府门,刚过照壁,又奔出一员军官,直盯着他语气生硬道:“都统钧旨,请大帅随从减半入内。”
王似牙关紧咬,姓曲的,你莫欺人太甚!我王似也是六路大帅之一,历年来战功不比你小!你这架势,分明是拿我当犯官对待!本欲发怒,可瞥见左右两厢都是明枪执刀的士兵,此刻,他终于体会到了人为砧板,我为鱼肉的感觉。
卫士再被减半,只剩下十几人跟随,从照壁去节堂,不过二十步路,可王似走起来,却比登天还艰难。他看到了节堂外林立的甲戈,也听到了自己心中狂跳的声音。曲师尹,你真想对我不利?
一只脚刚踏上节堂之外,预料之中的话语再度响起在耳边:“都统命令,请大帅单独入内。”就这么十几个人,还被缴了械,带不带都没甚么两样。王似叹了口气,背对着手下挥了挥手,举步跨入了节堂。随之而来的,是那些衣甲鲜明的士兵排成人墙,将他的卫士全数隔开。背后那道大门,轰然关上!
心里一紧,知道自己凶多吉少,王似索性倒放开了。抬起头来,朝堂上望去,只见一人端坐于帅案之后,穿一领青色直裰,头上扎条逍遥巾,手里捧着书卷,正看得出神。这模样,谁看都是一派儒雅作风,哪像是个统率万军的大将?可这个人,偏偏就正是陕西六路制置司都统制,曲端曲师尹。
甩开战袍,王似抱起拳,将头别到一旁,沉声道:“环庆帅王似,见过曲都统。”
曲端没有反应,伸出两根手指翻了一页书,又自顾看了起来。王似等了一阵,又道:“环庆帅王似,见过曲都统!”
对方还是没有搭理他,似乎看书看得入迷了,时而点头作赞许状,时而皱眉仿佛不敢苟同,直到王似忍耐不住,厉声喝道:“曲都统!王某大小是个经略安抚使,岂容你这般羞辱!”
扔下书本,曲端自言自语道:“让这粗鄙之人一声喝,书也看不下去了。”
王似恼羞成怒,几欲破口大骂,但想到此时在人家手掌心里,只能将那千般怒意化作万般无奈,长身肃立,闭口不语。
曲端正襟危坐,直视着他,朗声道:“堂下何人?”
王似极力忍住,再次报道:“环庆帅王似。”
“所为何来?”曲端又问道。
王似心里暗骂,口中却回答道:“奉都统制军令,前来军前共商兵务。”
“哦……”曲端随口应了一声,突然话锋一转,笑道“你还真敢来?”
这话一出口,唬得王似脸色大变!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我还真敢来?难道你真是想办了我?
曲端见他神情有异,冷笑道:“王似,你知罪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王似心里已经一片雪亮,知道今天没有好果子吃。遂抗声问道:“敢问都统,王某何罪之有?”
“哼!”曲端一声哼,举步走下堂来,至王似身两步停下,凌厉的目光落在对方脸上。“陕华、鄜延、环庆三路兵马征讨河东,本官率陕华军先行,你与那鄜延张深迁延不前,贻误军机,此罪一;两司于耀州集结兵马,你推托不往,后慑于严令,只派数千人前来,此罪二;我与金军决战,你受命断敌退路,却撤离战场数十里,放金军逃窜,此罪三;战事方毕,你不得军令,擅自带兵回环庆,此罪四;大军至宁州,数召你至军前听受节制,你皆拒不执行,此罪五。有此五罪,你身为一路帅守,可知其中利害?”
王似听得满头冷汗,好你个曲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听明白了,你今天是给我下好了套,等着我往里钻!好!既然撕破脸皮,我也不惧你!
“容王某问曲都统一句,你既为制置司都统制,有拱卫长安之重任。金军新败,你不去追击,反而率军远离战场,这是为何?”王似反问道。
曲端面色不改,仰头笑道:“本官带兵,岂是你能过问的?”
“哼!大言欺人!你不说,我替你说!你前些年还只是泾原徐大帅麾下一名统制官,徐帅提拔你,作了个兵马副都总管,可你却是转面无恩,自侍才干,屡屡目无长官,与徐帅势成水火。李宣抚见你坏事,索性调你去新创的陕华路作帅守,可你呢,一到任,又和徐九冲突。所图的,不就是扩充兵力么?及至金人入寇陕西,各路集兵马于你麾下,你又借招兵之机,大举充实行伍。耀州一战方毕,你就借故杀了秦凤统军之将,吞并其部,而后立即远离战场,跑到我跟前来挑事。打着都统制的旗号替自己保存实力,你又有什么资格问罪于我?”
王似看来是真火了,丝毫不给曲端留情面,把对方老底抖了个干净。
曲端脸上肌肉一阵抖动,眯着眼睛看了对方半晌,忽地笑道:“我不与愚才作口舌之争,实话说与你听,本官之所以率军至宁州,就是要追究你五大罪责。身为一路帅臣,藐视军法威严,目无两司长官,国难当头之际,只顾自保而不思守土护民。我既为制置司都统制,负总管全军之重任,岂能容你?”
王似把身板一挺,大声质问道:“你想作甚?”
曲端满面肃容,一字一顿道:“拿你法办!”
“你敢!我是环庆经略安抚使,要处置我,需得宣抚司亲自下令!”王似目眦欲裂,咬牙切齿道。
曲端放声大笑,不屑道:“凭你?还不够级别!来人!”
随着这一声喝,大门被猛地撞开,全副武装的甲士奔入堂中,将王似围定。堂外,他的卫士一阵骚动,却被两厢兵将弹压下去,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将王似拿下!”曲端大手一挥,士卒都拿长枪胁迫王似,几名壮硕军汉上得前去,将其反剪双手,死命将头按了下去!那王似本生得长大,此时却被按作一团。可他到底是武夫出身,将腰一挺,几个壮汉都按压不住,双手一扯,将士兵拉个了趔趄,险些撞到一起。
曲端一见,声色俱厉:“王似!你罪大恶极,还胆敢反抗?”
王似牙关几乎咬碎,指着曲端的鼻子道:“姓曲的,今天王某遭你黑手,无话可说!不消这等腌臜厮动粗,我自己会走!”
“押出去!”曲端不耐道。士兵拥着王似往节堂之外而去,跨过门槛时,他停下脚步,回头深深盯了对方一眼。
曲端视若无睹,王似前脚被押走,他立即颁下军令:“派员至庆阳,召环庆兵来属!”
三月中旬,定戎城。
制置副使种师中撤走之后,徐原率军屯华州,徐胜还驻同州,徐卫遣张宪吴璘二将接手蒲津浮桥壁垒,重整河中防务。自率虎捷主力坐镇定戎,虎视潼关。陕州金军慑于紫金虎威名,不敢出关门半步。
战事一结束,定戎局面稍稍安定一些后,徐卫立即上马了一项工程,那就是设立陕华路经略安抚司都作院。他现在在陕华路的正式职务还是“权知定戎军”,但因为朝廷命他“同节陕华兵马”,实际上是为他扶正作铺垫。因此,严格说来,他现在就是陕华路的军事长官。况且,李纲当初已经答应,将陕华路都作院设在定戎。所以,他以从平阳带回来的匠人作基础,正式设立了都作院。
“相公,成与不成,就看这一遭了。”都作院的一名都事工匠站在徐卫身后,满面郁闷地说道。从平阳开始,招讨相公也不知是从哪讨来个偏方,非让匠人们更改火药配方,不断加大焰硝的比例。可试来试去,跟旧配方没有什么区别,反倒是烟雾更大了。回到关中来还不消停,今天又让把竹茹换成木炭,带到这郊外来燃放。其实吧,说句不该说的,招讨相公是武臣,武臣就是带兵打仗的,这营造器械是我们匠人的职能,你这分明是越俎代庖嘛。
徐卫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处,轻笑道:“今天不成还有明天,事在人为,总有一天会成功。”
那都事面色更苦,好好好,左右从今往后就仰仗着你了,你说怎地就怎地。一念至此,将手一举,示意那头点火。只有数十步外,一名匠人执条木柴,走到一堆石块旁,蹲下身去,向后倾着身子,伸出木柴之后,飞也似地窜开了。
徐卫眼皮都不眨一下,平阳守城战让他继紫金山浮桥之战后,再一次领略到了发展火器的紧迫性。从前不具备条件自不待言,现在万事具备,就必须得抓紧了。
“怎地?哑火了?”那名三十几岁的都事一怔后道。怎么等了半天不见动静?又等片刻,便对徐卫道“相公,我使个人去查看?”
徐卫断然举起手制止了他,这世道,匠人比器械珍贵。这次火药的配方,自己完全是按照焰硝、硫磺、木炭三种成分配的,不成功倒好,万一成功了,你派个人去查看,正好碰上爆炸怎么办?
左等右等,估计两泡尿都该撒完了,可埋藏火药的地方还是屁都没响一下。正当徐卫都打算派人前去查看时,一声惊雷震天地!巨大的爆炸声骤然响起,那堆石块瞬间腾向天空!扬起漫天的烟尘!
“不好!保护相公!”杜飞虎一声喝,同时飞身而上护住徐卫!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响,那炸出的石块散落下来,砸在地上甚至能感觉到地皮在震动!所幸,没有伤着人!
匠人们瞠目结舌,我等制了多年的火药,从来不曾想过,几斤药粉能有如此威力!炸起的石块飞出数十步远,天!这该是多大的力量?
徐卫一把推开杜飞虎,撒腿狂奔过去,慌得众人一拥而上跟在他后头。至埋药处,只见那一大堆石块四散裂开,地上一个簸箕大的坑洞,还在冒烟!一行人围着那坑看了半晌,个个咋舌道:“不得了!不得了!这威力,便是十个霹雳炮也赶不上!”
连平素里不苟言笑的杜飞虎也惊叹道:“相公,若用这新药制个面盆大的霹雳炮,攻守城池时,用砲车投射到敌群或城中,那该是幅怎样的景象?”
守城?这种火药怎么能仅仅用来守城?也对,光是有了火药,还只能应用于攻守城池,必须得有器具!只是这东西,远比研制火药困难得多。不过也不怕,我虽然不懂,但大概知道思路,现在有了能工巧匠,我不信制不出来使用火药的器械!
高兴劲一过,徐卫立即意识到此次试制火药成功的意义,他立即正色对那都事工匠道:“试制新药一事,只有都作院的院使、经历和你知道,记住,严把口风,不得泄露!新药配方若是外传半句,与遗失神臂弓等罪!”神臂弓是宋军的大杀器,历来极受重视,军中遗失一具,士兵同诛,军官连坐,管制得极为严厉!
那都事被火药一惊,又被这句话一骇,慌忙道:“小人紧记在心!绝不敢违!”
徐卫又低头看了一眼那仍在冒烟的大坑,心里十分欢喜。从前看电视电影,以为直到清代火药才大规模使用于战争之中,后来学历史,老师说宋代就有各种火器了。当时深信不疑,感叹着祖先的文明睿智。可等到自己穿越过来才发现,老师说了大话。宋军是有大批的火器,但还远远不到取代冷兵器的程度。即使到了清代,冷兵器仍旧是军队的主要装备。只不过那时,中国已经落后世界不知几百年了。什么佛朗鸡,红衣大炮,都得从外国购买。
“张大人来了。”杜飞虎突然说了一声。
徐卫回头望去,果见张庆单人独骑飞驰而来,马未停稳便扯跳下地来,几个大步窜上,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徐卫面前。
那是一封书信,封皮上只四个字“吾弟亲启”,徐卫眉头微皱,立即拆开看了起来。原来,这是徐原从华州发给他的信。看罢之后,徐卫眉头紧锁,将信收好藏于身边,立在原处久久无言。
“走!回去!”一阵之后,他大声说道。
定戎知军衙署二堂内,王彦、张庆、吴阶、杨彦等虎捷高级将领齐聚一堂,客居于此的马扩也列席其间。徐卫将那封信一把拍在案上,朗声道:“刚刚收到消息,曲端在宁州抓捕了环庆帅守王似,环庆兵马都直属他节制。随后,制置司下了命令,免去王似环庆路经略安抚使一职!”
堂中一时沉静,这事不对头吧。曲端虽是都统制,有一定的处置之权,可抓捕一路大帅这样的事,他怎么可能说干就干?这得担多大的干系?而且更怪的是,制置司怎么下令免了王似的职?至少也应该是两司联署方才有效吧?怎么不见宣抚司发话?李宣抚怎么回事?
再联想到前些日子,两司下令,让徐氏三虎屯陕华,而命远在宁州的曲端驻军坊州、鄜州、丹州。徐知州受命“措置陕华防务”,徐知军又“同节陕华兵马”,说白了,就是代行经略安抚使的职权,我军进驻陕华全境,于法于理都说得过去。可那坊、鄜、丹三州,原来是人家鄜延经略安抚司的防区,怎么会派曲端去接手?他可是在宁州,远离战场几百里,鄜延张大帅就在延安府里,两司怎么会舍近而求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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